第七章(3) 恆發衣廠重開以後,表面上看很紅火,陸續新招來三十幾個工人幹活,但是麻煩並未過去,舊債追不回來,欠前一批工人的工資還沒補上,有人得知工廠又開工了,便來追討薪水。 林老闆現在是心急火燎,吃不下睡不着,不開工,每天要往裡面貼錢,開工了,過去的工人上門追工錢,可是加工費還沒拿到手,全靠着向楊老闆預支來維持運轉,楊老闆答應借錢的前提條件是用恆發衣廠的設備做抵押,並且還要給楊老闆的順峰衣廠打下手,等於是做了順峰的外加工車間。 明知這樣的條件很苛刻也不得不接受,林老闆和阿珍只能對前來要錢的工人解釋,現在還沒拿到錢,等這批貨做完了,收到加工費就還錢。每天都有人追討工錢,弄得阿珍頭大,應接不暇。 老闆娘見來的人太多,影響到廠里的工人幹活,臉繃得更緊,她吩咐阿珍,乾脆不要開門,任憑外面的人敲門。可這樣一來,效果更糟,廠里幹活的工人也開始人心浮動,聽說上一批人還沒拿到工錢,不能不擔心自己的命運,有人悄悄地離開,轉到別的廠子裡去做。 人手不足,加工的進度自然受影響。林老闆簡直是焦頭爛額,沒了主意。只好去找楊老闆商量,楊老闆當然不會為他背舊賬,現在紐約市內的衣廠一家接一家地開,利潤卻是一單比一單薄。衣廠開的多,工人可選擇的機會也多,東家不做做西家,哪家出價高,待遇好就去哪家,誰管你是不是趕工期,出來打工為的是掙錢,沒人會做雷鋒,反正是錢少了沒人干。 這天上午,林老闆正在辦公室里和楊老闆商議出貨日期和人手問題,聽外面有人大聲吵鬧,出來一看,就見一群工人正圍着阿珍和他老婆七嘴八舌地爭吵。林老闆在家裡其實是個受氣包,經常被老婆和丈母娘罵來罵去,從不敢還嘴。在廠子裡也得看老婆眼色行事,廠里的工人都知道他這個毛病,經常拿這事取樂。 今天來討薪的工人特別多,好像是有預謀的,湊在一起來討薪。林老闆看這樣吵鬧也太不像話了,走過去耐心勸解,“大家聽我一句,我向大家保證,廠里肯定不會欠錢不給,你們再給我幾天時間好不好?” 一臉怒色的老闆娘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等你拿回錢來再做保證吧,”,然後口氣生硬地對面前的工人說,“說什麼都沒用,我們被人騙了八萬多,到現在一分錢也沒追回來,我們家裡的錢早都貼給你們了,反正是沒錢!” 當眾被老婆搶白幾句,林老闆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訕笑一下,退回辦公室。 坐在沙發上的楊老闆見狀笑着問道,“怎麼?被老婆罵回來啦?” 林老闆尷尬地笑笑,“我是實在想不出辦法對付這班工人了,讓他們吵去吧。” 楊老闆撣掉沙發扶手上的一個絨線頭,“哎,老是這樣不行啊!吵吵鬧鬧地,廠里的工人還怎麼能專心幹活?” 外面的爭吵聲又高亢起來,老闆娘那粗啞的嗓音提高了幾度,和幾個尖細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看來這伙工人今天是不想善罷甘休。 “實在太不象話了!”楊老闆終於坐不住了,“等我打個電話,找人來整治一下這幫刁民!”,說着,他從皮夾里翻出一張名片,用手機打通了電話。 只過了十幾分鐘,衣廠前門便有人按鈴,楊老闆過去開了門,領進來一個穿花格西裝,戴灰呢禮帽,身材粗壯的白人男子。楊老闆和那白人男子交頭接耳地嘀咕了一會兒,白人男子點點頭,徑直向討薪的工人們走過來,楊老闆一轉身溜回辦公室。 白人男子走到工人們近前,右手叉腰,把上衣下擺攏向身後,有意露出掛在腰間的手槍,然後大聲問道,“你們當中有沒有人會說英語?” 這夥人中大部分是女工,英語聽說能力很有限,看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洋人,一時間都默不作聲,因為誰搞不清他是何方神聖。 場面安靜下來,白人男子見沒人肯出頭應對,又問了一遍,然後就不管面前這些人能不能聽懂英文接着往下說,“我是偵探,這裡是我的地盤,這間廠的老闆是我的朋友,你們不許在此鬧事,必須馬上離開!否則,我會把你們都送進監獄。” 說完,他掏出一張名片,高舉起來向眾人展示一圈兒,然後放回胸前口袋。 聚在一起的工人們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並沒有人願出頭應對,可也沒有人離開。 這位自稱是偵探的白人男子,發覺他的一番威嚇似乎力度不夠,效果不彰,有負楊老闆對他的期望,略一思索,伸手從後腰拽出一副鋥亮的手銬,高高舉起,提高了嗓門問道,“有誰想進監獄?誰?” 這一舉動立刻見到效果,眾人顯然被那副寒光閃閃的手銬嚇住了,紛紛向後退,一部分人跑向前門,擁擠着奪門而出,其餘的人則直奔後面貨梯間,大都面露驚慌之色,也有人氣憤不已卻無可奈何。 自打上一次和阿珍一塊吃飯後,祝明便有意迴避阿珍。旁人怎麼說都沒關係,就當是開玩笑好了。可阿珍說出的那句話用意很明顯,分明是話裡有話,這讓祝明不得不加小心,保持距離,不能讓阿珍對他的意圖產生誤判,因為祝明沒有打算把自己的未來和衣廠聯繫起來。 阿珍能吃苦,人也不笨,但是祝明不想同阿珍有進一步發展,由阿珍身上祝明聯想到他在深圳時的同居女友柳雲,這倆個人都不少相似的地方,一想到柳雲,祝明的心還會隱隱地痛。 這天祝明正好路過恆發衣廠樓下,就見前面突然從貨梯間一下子湧出來一群工人,女多男少,圍站在路邊,大聲地議論着,個個都顯得憤憤不平。 在祝明走過他們身邊時,猛地被人叫住,“哎,祝律師,正好,您來給評評理。” 衣廠工人的流動性很強,所以各家衣廠里發生了什麼新鮮事,很快就會在工人中間傳開。祝明經常和這一帶的衣廠打交道,所以認識他的衣廠工人很多。 一群人圍住祝明,七嘴八舌地講述了剛才他們在恆發衣廠里的遭遇,希望祝明為他們主持公道。 這件事讓祝明感到很氣憤,又非常為難,他不是律師,他只是一個收賬公司的普通職員,一個讀機電工程碩士課程的在校學生,能有多大的實力?何況恆發的林老闆還是他的客戶,跟公司簽了合同的。難道讓他帶領着這批工人上樓去找林老闆交涉不成? 可是看着眼前的這些比林老闆更弱勢的衣廠工人,祝明從良心上實在難以拒絕他們追討被拖欠工資的正當要求。而且他對恆發衣廠借用白人和手銬來嚇唬不懂英語的工人這種做法感到非常憤怒,連帶着對阿珍的印象也轉向負面。 他現在極不情願去恆發衣廠,更不想見到阿珍。思所一下,祝明對帶頭的工人說,“你們可以向勞工部投訴,通過政府部門向衣廠追討,如果需要幫助的話,可以來找我。” 說着,拿出一張名片,“這有我的地址和電話。” 美國勞工部對無良雇主惡意拖欠工人工資有一整套相應政策,有足夠的權力去保護受侵害工人的利益。為這些工人自身利益着想,祝明建議他們去向政府部門求助。 在外面忙碌了一天,晚上回到家,已是快十一點了,打開樓下的鐵門,樓上還亮着燈,羅太太正在大聲說話,祝明在樓梯口一露頭,房東羅太太就招呼他,“哎,祝明,過來過來,認識一下,這是今天剛搬來的周強。” 從廚房餐桌旁站起一個高個子中年人,年紀大約有四十來歲,“你好,我和羅太太剛才還說起你呢!” 羅太太顯得非常開心,“你們倆都坐下,我給你們拿啤酒去。” 祝明整天在外面忙,很少有時間陪羅太太聊天,有幾次,羅太太好不容易抓住他,剛開了話頭,祝明就藉口有事溜掉了。他明白羅太太是一個人在家悶得發慌,可祝明實在是沒有時間聽她閒扯。 “晚上上課去啦?”周強看祝明進來時,肩上背着一隻大書包。 “是,”祝明感覺這位新房客看上去還算容易相處,“你也在讀書?” “你瞧我像嗎?”周強爽快地拍了一下大腿,笑着說道,“我現在是幫人看大門,我這個歲數了還能幹什麼?打餐館太累,英文又不靈。” 周強很健談,“以前在國內全民單位內管後勤,這不是搞企業改革嘛,工廠賣給外商,我們這些人都下崗回家抱孩子去了,做買賣咱不會,也沒本錢,鄰居有人出國打工捎信回去說美國掙錢容易,我們幾個同事一合計,找移民公司辦了一個商務考察團,就奔這兒來了,來了以後才知道,敢情這的美元也不好掙!咳,我反正是想開了,怎麼活不是活啊,哪的黃土不埋人呢,就在這兒瞎混吧。” 祝明沒接話茬,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各自的經歷不同,年齡上有十幾歲的差距,生活的體驗和人生目標也不一樣。 “國內都以為這裡遍地是黃金,彎腰伸手撿就行了,”羅太太去二樓陽台上拿進來兩瓶啤酒,“不出國不知道,外國人的錢不好掙。” 在周強搬進來一個星期後的一天晚上,祝明回到住處剛上二樓,羅太太在樓梯口攔着他,悄聲說,“來,過來,我跟你說,”,把祝明拉進廚房,用手指指周強的房間,“你知道嗎?他去指甲店給女人洗腳,你說噁心不噁心啊!” “幹嗎要給女人洗腳?”祝明一時還不明白。 “還不是為掙錢?今天他回來跟我說,他去指甲店裡打工,先學着給人洗腳,來的都是黑女人,他端個盆兒蹲着給人家洗,我聽着都覺得噁心!唉,他還說呢,店裡就他一個男的,所以客人給的小費多,你說,一個大男人,幹什麼不行,去給黑女人洗腳,嘖嘖嘖。。。” 祝明覺得這羅太太也管的太寬了,做什麼工作是個人自由,有什麼好指責的呢,只要是不偷不搶不蒙不騙,給黑女人洗洗腳又怎麼了,這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得不到祝明的共鳴,羅太太顯然頗為不甘,還想再叨嘮幾句。祝明推說要去洗澡,趕緊溜了。 站在淋浴噴頭下,祝明一邊洗澡一邊想,不知道志偉找到工作沒有,要是勸志偉也去找個指甲店的活他願不願意呢?怎麼說也比送外賣安全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