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4) 曼哈顿岛上高楼林立,风格各异,有用钢筋混凝土打造的庞然大物也有用红砖砌就的简易小楼,相同之处是楼底的地下室都被充分利用起来。很多餐馆把内部的地下室改造成操作间和储藏室。在某些商业密集的路段,地下室被改造成地下商铺,客人可以直接从街面上沿着楼梯走入地下,进到店里。一般的地下室至少有两个出入口,一个在楼内,一个直通楼前的街道,所以在街道两边时常能看到地面上铺着大块的厚铁板,那很有可能就是地下室的出口。 到了傍晚时分,街道边就会出现一只只装着垃圾的黑色胶袋,堆在树窠里或是花坛旁边,部分餐馆的工人会打开通往街面的那道铁门,把厨房垃圾直接从地下室拖出来,放在店前的马路边上,夜间会有垃圾车来收走。 志伟已经在大观园干了一个多星期,现在他才领教了什么是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辛苦,每天穿着白衬衫黑裤子打领带,再套上一件长围裙,穿梭往来于前面大堂餐桌与厨房之间,身上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全是汗水,尽管餐馆里的冷气一直控制在华氏七十度,尽管有客人抱怨太冷。用餐馆资深员工的话讲,“叫他们忍着点吧,就这样我们每天还要出几身的汗呢!” 大观园的生意确实红火,每天晚上一过六点门前就开始排队等座,来这里就餐的白人居多,偶尔会见到亚裔和黑人。这一带的住宅租金都不便宜,多数的公寓正门前厅都有一个身着制服的守门人,一套两居室的公寓月租金至少在两千块以上。 真像于娜说的那样,张妈绝对是个挑刺的高手,骂人的水平之高充分体现了近现代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上班的第一天,志伟不停地被经理,领班和同事呼来喝去,言语羞辱,就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一样,自尊心饱受摧残, 志伟感觉自己犹如堕入地狱一般。才干了几个小时他就想辞职不干了,这里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餐馆同事相互之间使用的言语之恶毒让他的听力受到强烈损害,每个人都似乎怀有深仇大恨,开口便出恶语,把心中郁积的怨气都发泄他人身上,新来的人更像是刚摆上祭坛的供品,是最佳的靶子,几乎每个新人都要经历一番地狱式的入门考验。 一上来志伟就被骂得狗血喷头,损毁得体无完肤。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的口舌如此恶毒,看着张妈面对客人一副满面含春,温和理性的笑脸,可一转头就变成恶魔一般,冰冷严酷,动不动就厉声咆哮。几个老资格的员工也是上行下效,有样学样,汇聚了南北粗言恶语之精华,彼此间说出的话无一不是尖酸刻薄,对新来的志伟更是出口不留情,好像这些人嘴里长的不是舌头,而是刀片和毒针,一开口就能把对方砍得鲜血淋漓,一针穿心,杀伤力超强。 杀人不一定要动刀枪,恶毒的言语也能起到相同的效果。精神虐待一点也不逊色于身体摧残。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志伟像和尚念经一样在心中默念这段孟子的名言,以此抵挡这里漫天飞舞的唇枪舌剑。 身上流汗,心里淌血,一直熬到凌晨两点收工,精神上饱受摧残的志伟拖着疲惫的身体,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垂头丧气地回到住处,身心俱废,心情糟透了,活了快三十年了还从没挨过这么多的责骂,没受过这样的屈辱,他几乎没有勇气明天再去那餐馆干活,这份工简直不是人干的,照这样干下去非精神变态不可。 可是第二天,志伟还是鼓足勇气,硬着头皮再次走进大观园。一天坚持下来,他发觉不像第一天那样难以忍受,那样痛苦不堪,别人的恶言恶语对他的杀伤力似乎减弱了,他的神经在韧性上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和体力一样,就像长跑中有一点疲劳临界点,冲过那个点反倒不觉得苦,不觉得累,因为耐受力又上了一个台阶。 志伟发觉这里与以前他做过的那间小餐馆大不相同,四五个人的小餐馆像是一个家庭,关系简单,而这里却是等级森严,派系复杂,餐馆内的管理层和员工分台湾,东南亚,福建和北方几个不同派系,彼此间明争暗斗,甚至会为了几块钱的小费分配方式争执不下,进而大打出手。 分小费还轮不上志伟,他连获分配的资格都还没有,要做到“企台”才可以参与分钱。餐馆里在地位他之下的只有被称作“AMIGO”的几个墨西哥人,洗碗和厨房的一些粗重活儿通常都是由墨西哥人来承担。志伟咬牙坚持做下来,努力去适应这种容不下自尊,互不留情面的城市原始丛林,用勤快不惜力地干活来减低张妈对他的敌意,试图融入这个“狼群”。 前堂里干活的人在张妈,ANDY和几个领班的层层紧盯之下,要想不挨骂就必须眼观六路,手脚麻利,机灵的趁着传菜的间隙躲进厨房里透下气。在厨房里干活的人更辛苦,天天站在炉火前,汗如雨下地炒菜,内外都忍受着煎熬,说出的话都带着火气。 志伟的灾星未退,麻烦一桩接着一桩地来。 律师通知他说移民局的回函到了,要他去律师楼面谈,听万律师助理的口气,事情似乎不顺利。志伟的心被吊在了半空。 忐忑不安的志伟一清早就来到律师楼,焦虑不安地等待万律师出示移民局对他今后命运的裁决。 神态平和的万律师从容不迫地从文件柜里找出一封信,递给志伟,“你的案子好像有点麻烦,你先看看吧。” 移民局的回函上写着,要求他在三十天内提供护照正本,包括入境签证,在美期间的详细活动日程,与国内原单位的往来通信原件及国际长途电话单记录,还有他本人的银行账户月结单原件。 万律师说:“我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移民局要求提供护照原件,还要补充这么多材料!” 正说着,万律师的一位同事也走过来,看着志伟,用不可置疑的语气说,“依我看你肯定是被移民局盯上了,我从没听说过移民局要护照原件的,你把原件给他,那你需要用护照怎么办?所以这个案子基本上是死定了!” 志伟顿时如坠冰窟,手脚发凉,“真的没办法了吗?” “我们肯定是做不下来,要我说啊,你就黑掉算了,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纽约黑掉的人多了,不是照样打工挣钱?等你挣够了钱就回国养老,还省了花冤枉钱保持身份,美国绿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万律师的同事口气很轻松。 志伟感觉一阵晕眩,在国内他东躲西藏,费尽心机逃到美国,却要面临黑掉身份的局面,身份黑掉,他还能有什么希望?难道还要在继续美国东躲西藏下去?后面的人生还有什么指望? 看着志伟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万律师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安慰他,“你去法拉盛找个移民顾问试一试,我们是有执照的律师,不敢做假材料,那些移民顾问不怕,他们什么材料都敢做。” 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万律师自己也没多少信心,他心里明白志伟这单案子基本上是死定了。 恍惚中,志伟猛然想起,当初他通过商业学校的李先生买到的那份银行对帐单,上面的名字拼写错了。 万律师点点头,“有可能事情就坏在这上面了,否则移民局没有理由要你提供护照原件。” 心情沉重,两腿发软,志伟像腾云驾雾一样来到街上,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律师楼的。 五月的上午,阳光温暖和煦,最是宜人。志伟现在的感觉却是透骨地寒冷,从心里发凉。走在阳光灿烂的街上,志伟眼前一阵阵发黑,一路上,神不守舍,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来美国难道就为打黑工挣点辛苦钱,如果见不到任何出头的希望,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那还不如回国,也许还有辩白冤屈的机会。 人生最难走的路是一步一步向下,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尽头。 这时候,志伟真想听到舒敏对他说一句,“你回来吧,别再苦撑下去了。” 要是舒敏真的说出这句话来,那后面的故事就会完全不同。 但是,志伟再也没有机会听到舒敏开口说话了。 因为舒敏出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