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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工人造反派回忆“文革”造反生涯
武汉的“造反派”,在“十年动乱”之中,只在1年多一点的岁月,很是不可一世了一阵,其它时间都被整得七荤八素,或者处在竭力维权、为理念和利益而挣扎和抗争的境地。“文革”中许多人遭到迫害,真正须由“造反派”来承担加害罪责的,恐怕主要只是在这“文革”的十分之一强的时间段之中
老高按:
前几天在我的博客发出一篇《一个文革死刑犯如何看待“文革”?》,今天接着贴出徐正全的回忆录《雪地足迹:一个文革死刑犯的人生记忆》中的几节,时间跨度是1967年元月,到1968年年底——这也正是“文革”中的“造反派”最叱咤风云的一段。
就武汉而言,“造反派”真正似乎可以掌控大局的,就我记忆所及,只是如下时段:
1966年12月~3月中旬,为期近3个月。
随着武汉军区3月中旬到下旬雷霆万钧地取缔湖北最大的、人数达数十万人的“造反派”组织“钢工总”,一夜在武汉三镇抓了几百人,“造反派”组织基本上就被压下去。
1967年7月底到1968年初秋。为期一年左右。
1967年“720”事件之后,保守派组织土崩瓦解,“造反派”重新出头,大有“胜利了,解放了”的欢畅。但好景不长,很快陷入“钢”“新”两大派的分裂(多少有点激进派和稳健派分野的意思,“钢派”是所谓对走资派造反更坚决的,“新派”是所谓更讲政策的),又打得不亦乐乎,还动了热兵器。到1968年夏天毛泽东接见北京聂元梓、蒯大富等五大学生领袖,严厉批评说“是小将犯错误的时候了”,随后军宣队工宣队进驻全国大中学校,随后到年底,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造反派”更是星流云散。
综上所述,武汉的“造反派”,在“十年动乱”之中,只在不到1年半的岁月,很是不可一世了一阵,其它时间都被整得七荤八素,或者处在竭力维权、为理念和利益而挣扎和抗争的境地。所以,“文革”中许多人遇到灾难,真正可以归罪为“造反派”加害于他们的,恐怕主要只是在这“文革”的十分之一时间段之中。
下面就请看“文革”中造反派的小头头、坐过21年监狱的徐正全对“文革”高潮的回忆。他的回忆录,有其独特价值,也有他的局限,读者多比我高明(除了少数看也不看就闭眼批评的人士,或者虽然看了但根本看不懂的人士之外),无须我饶舌。
雪地足迹:一个文革死刑犯的人生记忆(节录)
徐正全著,中华文化传播出版社出版
到中南局告状
又一波浪潮来了,街头流传陶铸的一个讲话,主要精神是工作队(组)整群众的黑材料要一律销毁,不许隐瞒、转移和私藏,有违犯者要开除党籍。于是工安公司野战兵团开始抄相关的公司办公室,还搞过一次抄家。我忘记了是谁告诉我说,公司搞过专案的戎宝福家里藏有黑材料,于是我带着十多个人抄了戎宝福的家,我在“文革”中就抄过这一次家。我不认识戎宝福,去他家里一看,原来戎宝福是一个瘦瘦的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知识分子。戎宝福很配合,我们也很文明,但也少不了翻箱倒柜,只是没乱扔东西。我们把翻出来的东西静静地看了一遍,再放回原处,什么也没抄到,当然什么也没带走。
后来别的地方说抄出了不少黑材料,且涉及到几个具体人(详情记不得了)。于是我们决定去广州向中共中央中南局反映情况,并要求开除这几个当事人的党籍。征得当权派同意(否则财务不会给报销差旅费,那时坐火车不要钱,但吃住是要钱的),我带了上十个人去广州。
1967年1月4号到了广州,早上4点一下火车,第一次领略到了南国风光,果真大开眼界,到处是一片绿色。在武汉上火车时还是一片茫茫大雪,又是棉衣又是毛衣,外加雨衣,一到广州,穿一件毛衣足矣。我们到事先联系好的中南冶金设计院招待所住下,因为这个设计院和一冶是一个系统的,住宿费每人一天四毛钱,买餐票进餐,估计一天六毛钱。招待所离毛主席主办的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很近。第二天下午一觉醒来,穿着单衣单裤上街,那叫一个神清气爽,真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接下来几天几经打听,知道武汉学生三司红卫兵在羊城极有势力,中南局的领导都被他们控制着。三司学生看在武汉同乡造反派的面子上,答应给我们引见中南局领导,并告诉我们,代理第一书记陈郁病了,见不了,第二书记吴芝圃不在广州,只有见第三书记金明。我想,管他是第几书记,只要见上就算不虚此行,回去有个交代就成,三司学生和我们约好过两天安排接见。
第三天中午刚吃完饭,三司同学叫来一辆军牌的吉普车,让我们去四个人,他们不去人,由司机保证接送。我和张治能、华永新等四人上了车,上车后发觉后面还跟了一辆车。一出大院,两台车在广州市区东转西转,大约转了一个多小时,神神秘秘的。于是问司机为何兜圈子,回答说怕有人跟踪。三点钟过了才一溜烟开出城外,去哪里,我们没问司机也没说。直到五点多钟才见前面一片小丘陵,满目翠绿,迎面一“从化温泉区”的大牌匾。沿洁净的水泥路上行,远见一彩虹型跨溪桥,桥边一亭上书“滴翠亭”,系郭沫若手书,再看门匾上“流溪温泉”四字,似朱德或董必武手书。过桥见一栋两层精舍,为流溪宾馆,我想起来了,此处系当时常见诸报端的亚非作家协会的办公地。我的第一感觉是当权派真会找地方,真会享福,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风景,这么好的建筑群,四处假山园林,人工小溪,花红柳绿,楼台亭榭,真个是人间仙景。
进得宾馆,一人发一条新毛巾一块香皂,由个个英姿飒爽、穿军大衣的十八九岁的女军人分别带至四间客房,不是睡觉是去室内洗温泉澡,然后用餐,等首长接见。洗完澡,小军人带我们去用餐,估计是首长的小餐厅,因为桌椅不多,显得十分宽敞,且窗明几净。二位女兵招呼用餐,四人坐一小圆桌,上置六盘菜,分量均不多,一高脚圆盘盛满米饭,一人一套碗筷,四双公筷,高脚大杯盛的冷开水一人一杯。不知此水是喝的还是漱口的,我们正口渴,端起就喝,也无人制止。六个菜一个也叫不上名字,好像都是素菜,没有吃肉的感觉,但十分可口。尤其是那饭,味道简直好极了,我第一次吃这种米,不知其名,不要菜吃三碗不成问题,可惜一人只有一小碗。菜没吃到一半饭没有了,于是请女兵帮忙再添一盘饭,回答说没有了。问什么意思?答饭菜是配套的,这是四人餐,要加饭就须再上六盘菜。张治能说可以,那就再上一份。女兵说,再上那就要由你们自己付费了。我问多少钱,女兵很随意地说60元。我一听,天哪,我两个多月的工资。其他几个人也听清楚了,四个人不约而同放下饭碗,夹着尾巴悻悻地逃也似地离席而去。
如果说这个才叫生活,那我们平常人过的日子叫什么?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平常过的日子才叫生活,这里的日子又叫什么?眼下还是在“文革”期间,是当权派受苦、被人民逼得恨不得抹脖子上吊的日子,尚且如此奢侈,那平时呢,鬼知道。这样的日子任谁也不愿放弃,包括你和我,为了不失去或者夺回曾经拥有的天堂,把你整得死去活来,跟你拼个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也就不足为奇了。
好容易等到12点,首长到了,在小会议室接见我们。金明,50岁左右的样子,穿着黄呢军衣和草绿军大衣,瘦瘦的,好像说的江西话,但我们能听懂。金明首先要我们汇报来意,他很耐心地听我一个人讲了大半个小时,不时插话,最后问我们具体是什么要求,看他能做什么。我说要求按陶铸同志的讲话精神,开除那几个私藏、转移黑材料的相关人员的党籍。金明说开除党籍要遵守一定的组织程序,要履行相关的手续,而且要从支部办起。我说你可以下指示嘛,他说那好,我给你们写一封信给张体学同志(湖北省长——老高注),让他来责成你们单位落实。于是女兵拿来一本信纸,金明抽出他身上的大笔杆黑色钢笔,用蚕豆般大小的繁体字写道:“体学同志:一冶工业安装公司的同志来反映他们单位私藏黑材料的事,请你按有关规定了解后督促处理一下。金明”。最后署上时间。写完让我们看了,还认真地问:“这样行不行?”我们不知道行不行,但也说不出为何不行,只好说可以可以。金明说:“那好,没有别的事你们就先去休息。”说完站起来和我们一一握手,算是送客了。我们正准备走,女兵示意我们等一下,然后她把金明送出小会议的侧门,才回过头来问我们去不去休息一下,我们说不用。女兵说:“那好,你们坐一下,我去叫司机。”其实是要我们多坐一会儿,让金明走远了,这才让我们离开。看来“让领导先走”不但早已有之,而且应该是一种规矩,即使文革也难以从根本上触动这种上尊下卑的规矩。
回到住地,我一琢磨,坏了,这一趟算是白来了。大家说:不是拿到金明的批示了吗?我说活见鬼,这张批示跟一张白纸没多大区别。大家问为什么,我说:第一,我们到哪里去找张体学?第二,就算找到了他,他认不认这张纸?第三,如果他认也同意去办,那我们直接找张体学不就行了,还找什么金明?第四,如果张体学再照这样写一张给宋侃夫(武汉市委第一书记),然后宋侃夫再写一张给徐扬,这样转来转去,捆起来跟绑起来都是一回事。这些当官的,整死人不偿命,哄死人更不偿命。事已至此,我们打道回府也不为过。况且也不吃亏,按规定出差是有补助的,外省一天六角钱,住宿费照报,六角钱正好是我们在这里一天的伙食费,等于这上十天吃的是公家免费饭,而且我们也不用自责,也不算有私心,因为它名正言顺,因为它符合规定。
回到武汉,此桩公案也就不了了之。万幸,真要开除了那几个人的党籍,如今怕是又多一宗罪,又多树几个敌。
“想不到你也沾上了政治”
快过年了,我可以休参加工作以来的第一次探亲假了,天大的事都是要回家的。况且也没有什么大事,没见毛主席有新的战略部署下达,革命像喊了“稍息”,正好回家探亲。一年12天探亲假,相当于一个月一天,这十几天一天就要当一月来过,回家日程安排是很紧的。
尽管回重庆探亲的时间不长,但还是有收获。我看到了重庆火爆的文革场面,解放碑上挂满落地长条幅,最醒目的两条是:“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可挨打可挨斗,誓死不低革命头”,很有鼓动性。解放碑包括周边街道人山人海,其间正进行“革筹会”合法性的辩论,“革筹会”是以“八一五”为主导的准夺权组织,其时“反到底”的前身、称为“砸派”的以黄廉为首的派别已开始形成,砸派称以周家瑜为首的“八一五”牵头成立的革筹会是癞格宝(癞蛤蟆)。不久又闻知名人士、小说《红岩》的作者罗广斌自杀身亡。我的家人是清一色的“八一五”,重庆人几乎无人不知周家瑜这位重庆大学的青年学生。我回家探亲,时间不多,只能到处看看热闹,看不出什么门道。
我抽了一下午的时间去拜望尹老师,先生知道我会回重庆探亲,也自然会去他家,见到我并不意外。师生二人泡上茶,照例开谈。我向先生汇报了我半年来的近况,包括造反、上北京、去广州的种种情形。先生一直没插话,只静静地听我讲完。先生望着我,很平静地说:“想不到你也沾上了政治。”先生很平静的话对我却很有触动,我问先生:“有什么不对头?”先生说,无所谓对不对,只是你不适合去沾政治,你知道什么叫政治?答不知道,先生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政治是和权谋伴生的。当然权谋也不等于阴谋,真正的政治家懂得光明正大是搞政治的正道,但任何时候总是政治家少而政客多,所以政治往往充斥着权谋甚至阴谋,俗话说“慈不带兵,义不掌财”,没有城府的人是搞不了政治的。你看似精明,其实极无城府,常常很天真,哪里是搞政治的材料。我说:“我随时可以不搞。”先生说:幼稚,政治这个东西一旦沾上是很难全身而退的,到一定时候你想不问政治,而政治偏要来问你,这就叫“树欲静而风不止”。“文革”是一场社会变革。为什么要变革?建国十七年来成绩很大,问题也不少,问题就是变革的对象。社会弊端五花八门,一言以蔽之,就是人民当家作主、共产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没有得到很好的落实,其根子是有一批当权者背离了当初革命的初衷和共产党的宗旨,落入了“老子们打江山,就理所当然要坐江山”的封建窠臼。如今社会的很多弊端都是由此而引发的,这些人打江山是功臣,但守江山就必然蜕变为内鬼。毛泽东是明白人,是个始终坚守自己信念和革命初衷的君子。现在亿万人民甚至说整个民族,这样狂热地拥护他,不是无缘无故的,更不是靠吹捧能奏效的。哪个朝代的统治者不被人吹捧不自吹?但从来没有谁能达到他这种被亿万人真心拥戴的程度。他对中国的老百姓太了解了,太知道老百姓心里想什么要什么。这次文革规定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就说到中国人的心坎里去了。
说到目前重庆的夺权,先生说:“看来夺权如果只是‘文革’的一种策略、一个小过程,那倒无所谓。如果要来真的,恐怕断难成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人家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江山,岂是能拱手相让的,况且下台或将要下台的人中骄兵悍将不少,政客多多,这些人执掌各级政权已不是一天二天,多的是办法来对付你们这些黄毛小儿。毛泽东即使力排众议为你们撑腰,也只能一时不能一世。当权派们可以忍一时之气,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整你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不信你等着看。”我说:“老师,您是不是太悲观了,历史总是要进步的。”老师说:“不是我悲观不悲观,这是历史使然,现实使然,历史当然是要进步的,但到时候他说他那一套才叫进步,你们那一套是倒退,我看到时你能搬起石头打破天?”
谈意未尽,天不早,我要告辞了。我站起来问先生:“老师还有什么嘱咐的?”先生说:“你好自为之,既然已经卷入政治,就记住‘光明正大’四个字,这是封建皇帝都知道的正道,千万不能小人得志便张狂。我这里说的‘小人’不是指那种心理阴暗的人,而是说,从年龄讲你还是小人儿,从地位上讲,你只是平头百姓,没别的意思。多保重。”
造反派分裂,百万雄师组建
大约是(1967年)2月11、12号,柳汉昌(工安公司一队工人)从武汉发来电报:“家有大事,速回。”那时没有手机,长途电话又难打,况且价格太贵也打不起,老柳又不说是什么大事,我了解柳汉昌,是位老成持重的师傅。故接到电报没有多想,立即准备返回。那时船票好买,尚无春运车船票紧张一说,我买了第二天的船票。一路心情忐忑不安,一个人十万火急赶回武汉。第三天下午下船,直奔公司。和老柳、马恩列(三队工人,造反派)等连夜碰头,一问才知道武汉发表了个什么“二八声明”,现在全城闹得沸沸扬扬,一夜间造反派按对待二八声明的态度分裂为香花派和毒草派,要我星夜赶回家拿个主意,我们应该成为“香花派”还是“毒草派”。同时把《长江日报》上刊登的“二八声明”拿给我看。
我开始以为事态很严重,正儿八经地把“二八声明”看了两遍,我问大家:“二八声明”说的什么?同志们都弄明白了没有?大家都不做声。我说我也没看明白,有一点弄明白了,声明说的意思是现在有的造反派组织是托派,要篡权,有投机者想摘挑子,只有发表声明的这几家组织才是真正的革命派,才是真造反派,权也只能由他们来夺。是不是这个意思?大家说,他们也认为是这个意思。我说其实发表声明的伙计们恐怕自己都没弄明白自己要什么,“七说八说,盐巴秤砣”。不管它,我们什么派都不是,照样搞我们的“文化革命”。大家说恐怕不行啊,现在全市所有的组织都亮明了要么是香花派,要么是毒草派。我说,那不像运动初期又要站队吗?真是吃饱了饭没得事干,人为地制造分裂。大家说表态肯定是要表的,要不下面的人员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那也是,这时才想起来问一冶野战兵团总部是什么派、什么态度,大家说,总部是毒草派。我说,那我们肯定就是毒草派了。其实香花、毒草纯粹是扯淡,这又不是造反派与保守派这两派,无法调和是因为对“文革”的态度、对走资派的态度,有根本不同的意见,一个要造反,一个要保走资派,保守派还要整造反派,你想调和都难得调和。现在的香花派和毒草派我看不出有哪些根本的立场、观点不一样,就像工总和二司,好像和我们的观点是一样的,再分个香花、毒草是不是无事找事?不管它,总部是毒草派我们就是毒草派。否则,一冶野战兵团就会分裂,这才是大道理。大家都一致赞成。然后我又跟大家说,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香花派跟毒草派各自的根本立场和观点是些什么内容,又有哪些是根本对立的,所以辩论起来也是扯淡,干脆通知兵团战士一律不参加这类扯淡的辩论。两个小时的会开完,我才意识到老柳也是扯淡,天远地远把我催回来,就为了决定这种扯淡的事!
2月的江城春寒料峭,天空成天灰蒙蒙的,天气使人有一种压抑感,而“文化大革命”似乎不知寒之将至,照样热火朝天。保守派偃旗息鼓,造反派一天天膨胀起来,包括队伍和情绪。工安公司野战兵团发展到一千多人,在工安公司算一枝独秀。省、市正闹着夺权,像我们这种县团级单位夺权怎么搞,因为一冶野战兵团总部没有动静,我们也不知从哪里下碴。社会上的香花派、毒草派闹了几天,恐怕双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想表达什么,因为这本身就是人为制造的一场闹剧,确实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于是也烟熄火熄。人们不知所从,各方都有厌倦感,就势收场又何尝不可能?而一场湖北省、武汉市的夺权斗争又使局势复杂而严峻起来。
由于造反派夺权触及了当权者容忍的底线,用现在话说,触及了当权者的核心利益,且各省、市的造反派又一副假戏真做的架势,这样一来,死死认定“打江山、坐江山”的当权者们注定要开始来真格地反击了。造反派在准备投票,走资派却在暗暗磨刀。幼稚的造反派为了水中月镜中花般的名额争得势不两立,一股寒流却悄然而至。
2月,北京高层撕破脸。“文革”反对者绝不是对“文革”的一些具体做法发泄不满,更不仅仅是为当权派受到批斗冲击而不平,在他们看来,造反派大哄大嗡,说这个是走资派、那个也是走资派不足为虑,顶多是触及一下皮肉。批斗不是根本事,夺权才是真问题。2月份的摊牌真正的引爆点在于夺权。其实多数造反派因为幼稚,视夺权如儿戏,抢几个章子、发几篇声明就算是夺权了,走资派却不这样看。过去他们视造反派为一群乌合之众,也就是运动中的“勇敢分子”,闹腾不了几天,现在则视为心腹大患。你要玩真的,别人就陪你玩真的。2月的摊牌紧接着造反派全国夺权而发生,决不仅仅是时间上的巧合,从此造反派成了别人决不宽恕、务必赶尽杀绝的对象,用十年后报上流行的话说叫“除恶务尽”。从此,造反派的噩梦就真正开始了。此后十多年的反复整肃,不再用“文革”初期那种整整黑材料、批一批、划个右派之类的小儿科,而是直接动用专政工具,不整则已,整就往死里整。“十年浩劫”,要凭良心说,就是造反派的浩劫,皆源自1967年的2月摊牌,以后的种种手法不过是其派生和延续罢了。
北方的2月政治寒潮,终于在3月席卷武汉。神仙打仗,凡人遭殃。造反派无事生非弄的那个“二八声明”成了别人的口实,武汉军区从“二八声明”开刀。既然要整“二八声明”,香花派自然成了专政对象,管你工总几十万成员,老子一个通令叫你通通完蛋。这不是吹牛,是事实。1967年3月17日,一晚抓捕工总大小头头几百人,这是对武汉造反派的第一次大规模镇压。据说毒草派一个都没抓,不用忙,饭要一口一口吃,先集中火力整香花派,不仅是策略问题,还有一个时机问题。我们虽是毒草派,但也切身地感到了寒彻入骨,也许各单位情况各异。
从3月初,军代表就通知我们一冶工安公司野战兵团办公室要撤出来,房子另有它用;上班不许写大字报;一律不许脱产。我们自然不服气,3月8号我口述,张治能用毛笔书写,贴出了一版18张纸的大字报,题目是“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纪念一冶工安公司“九八行动”半周年。大字报的中心意思是张扬我们造反的革命性、正确性和坚决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大字报一贴出,给死气沉沉的厂前公司大院带来了一丝生气。因为3月份以后大字报很少了,自然围观的人就多,议论也随之多起来。军代表也耐心地看完了,晚上找我谈话:“这张大字报洋洋万言,什么意思?”我说:“你不是看完了吗,你说是什么意思?”“你们这完全是自我吹捧嘛。”“不是吹捧,是事实,是总结经验。”“你们应该写揭发走资派的大字报,不要搞这些玩意,以后注意。”算是警告吧。
工总被取缔,空气是越来越紧张,青山区的中心地带红钢城都没有什么大字报了。一到晚上路灯也显得阴暗,寒风阵阵,路断人稀。这时我才真切感到尹老师说的“保卫毛主席,你们拿什么来保卫”的道理。冷酷的现实是,我们需要毛主席来保卫。于是,《红军想念毛泽东》几乎成了当时的流行歌曲,全国的造反派在黑暗中到处唱,个个唱得热泪盈眶,有的人唱得泪流满面,甚至有人唱到动情处放声大哭。4月上旬的一天,我们同宿舍的几个人正唱着《红军想念毛泽东》,军代表来了,一脸严肃,我知道他当时很无奈,于是都不理他。军代表这时既不能说这首歌不准唱,又明知这种唱法是别有用心的,他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天晚了,你们明天还要上班,白天再唱吧。”
中国老百姓虽然懦弱,但自古从不缺乏舍生取义之人。4月上旬,红钢城出现了新华工聂年生的大字报《提着脑袋问十个为什么》,锋芒所向,直指目前这股否定文革、迫害造反派的寒流,提出的问题切中时弊。张治能将大字报抄回来,我一看,精神大振,大受启迪。我们立即拿来纸笔,几个人一凑,结合本单位的情况和所见所闻,由我口述,照例由张治能书写,一口气写了《提着脑袋问22个为什么》的大字报,同时将这篇大字报抄写了20来份,立即组织人贴到厂前、红钢城、总公司大院和工人村等处。反响如何没调查,反正九八纵队的队员们是缓过气来了。一花引来万花开,这是自然现象,政治局面也一样,我们缓过了气,其他造反派一样回过了神,红钢城街头的大字报一天天多起来了,但晚上街道上的人仍然不多。
“文革”前,我看过电影《革命家庭》,电影中有一个情节叫飞行集会,我和大家一商量,我们也到红钢城去搞飞行集会,大家一致表示赞成。几十号人身藏传单,把九八纵队和野战兵团的旗帜卷起来,坐车去红钢城。一到武钢业校、青山区委门口,我们突然展开大旗,一面高呼口号,一面撒传单,说来也怪,刚才街上还没有什么人,突然一下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的人。有的人抢传单,有的人跟着我们喊口号,红钢城一下子又像回到了两个月前的1月份。十来分钟活动结束,我们一阵小跑到预先指定的地点集中,清点人数回厂前。后来大家反映,买票坐车去搞飞行集会划不来,一角钱是一餐的菜钱,我们不如吃了晚饭就出发,下午六点半就可以到红钢城,天刚黑,正好开始游行。于是,此后几次都是往返步行。尽管飞行集会活动很辛苦,白天还要上班,但造反派的士气是真鼓起来了。
1967年5月份开始,武汉的造反派大范围内缓过气来,开始以各种形式对走资派进行反击。从反击“二月逆流”的一般口号,演进到矛头直指武汉部队司令员陈再道,公开打出了“为工总翻案”的旗帜。斗争开始白热化,于是武汉市的文革运动好戏连台。第一炮是4月中旬新一中同学为驱赶工作组举行的绝食斗争,紧接着是新公校在市公安局绝食及全市造反派的声援。我们九八纵队独自参与了这两次活动,但都只坚持了一天,实际只饿了一餐。而中学生们则不然,不达目的不罢休,现场不断传来又有同学饿昏了的消息,救护车停在现场,随时准备拖人上医院急救,现场气氛凝重而又正气逼人,一时间武汉三镇出现了多个声援学生的绝食现场。面对不屈不挠的学生,工人们很自惭,很多没去声援,像我们这样饿了一餐就顶不住了、悄悄撤离现场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谁说学生的斗争精神不如工人?在当时,造反派学生的觉悟程度、为文化大革命献身的精神、信仰的坚定性,确实普遍比工人高。
大约从(1967年)5月中下旬开始,形势急转直下。此前我们还认为这一次武汉军区恐怕顶不住了,再要像3月份那样动用专政工具来镇压肯定不行了。“军委十条”已公布,再动用专政工具镇压群众,中央会出面干预,看来造反派胜利在望。殊不知,走资派多的是办法。这次,军队当权派直接启动组织程序,利用他们掌控的现成的武装基干民兵组织,按各单位组织系统,由县团级以下的小当权派牵头,轻而易举地就组建了“百万雄师”杀人队。因为是按组织系统组建的,组织自然严密,上面意图的贯彻自然流畅,且极具隐蔽性,其行动宗旨就是用挑起武斗的方式迫使造反派就范或者瓦解。因为两派成员绝大多数都是群众,武斗再怎么搞,都是不同观点的两派群众的争斗,中央文革挑不出毛病,连毛主席最后都只能说两派“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息事宁人了事。这是走资派对中央采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策略。你可以借造反派的势,我为什么不能另组一派以“借势”?所以,从一开始,“百万雄师”就以武斗为唯一斗争手段,对造反派大开杀戒,搞了两个多月的“武化革命”。
6月17号,传来六渡桥(汉口闹市中心)大规模公开杀人的消息,我们感到这一次走资派的狗急跳墙将比3月的镇压更加血腥。6月20号晚上我们召开了勤务组会议,决定将女同志和一些希望离开单位的同志疏散回重庆,余下的近30人去找新一冶(3月底4月初,一冶野战兵团等造反派各组织联合成立新一冶革命代表大会,简称新一冶)总部联系,看是到民众乐园去坚持造反派的宣传阵地,还是去华中工学院,并准备第二天就开始行动。
造反派挨整的日子来了
1968年底的一天,军代表通知我晚上开一个会,要我准备接受同志们的批评帮助,并要我正确对待。事先既无舆论准备,也无任何铺垫。抱着正确对待群众的态度,我很坦然地去了会场,到会的有四五十人,清一色的“百万雄师”成员,多数是公司的基层政工干部。我找个地方坐下,军代表宣布开会,有人突然大叫一声:“徐正全站起来!”既然要正确对待群众,姿态当然要放高一点,我并未抗争,默默地站了起来。又有人喊:“站到中间来!”得寸进尺了,我仍然一声不吭站到中间去了。有人开始发言,头一句就是:“徐正全是工安的坏头头!”我一听,心想什么意思,不是听意见吗?怎么一来就批斗开了?于是问军代表:“今天开的是什么会?”军代表装没听到,有人不耐烦了,迫不及待地过来按我的头:“头低下,你还不老实。”
会场外早就有以张治能为首的二三十个九八纵队的成员围观,不是我布置的,都是自发来的。一见会场气氛不对,一群人一齐冲进会场,大叫:“搞么事,搞么事,凭什么批斗徐正全?”一面对按我头的人推推搡搡,全场一下就乱了。军代表站起来,铁青着脸叫了一声:“散会!”我们的人一窝蜂拥出会议室,众人把我送回宿舍,陆续又来了一些九八纵队的队员。
我对大家说:“今天只是个开始,造反派挨整的日子又来了。大家各自安心上班,天大的事,我一力承担,何况我们又没干坏事,问心无愧。冲会场不是办法,让他们搞,看他们能搞出什么花样。军人比工作队愚蠢,工作队整我们还躲在幕后,他们是直接出面指挥。军人太迷信强权了,整人连一点借口都不找。”我见大家都很伤感,有人还掉泪了,就叫大家都回宿舍去休息。
大家走了,我想了很多,从现实来看,整造反派的大政方针是肯定的了,这个大局我们改变不了,而且只能是束手待毙,总之是在劫可免,在数难逃了。军代表要整我们,那是要执行上级的部署,不是个人思想。可保守派群众又哪来那么大的气呢?我开始反躬自省:造反派最遭诟病的是打人,我扪心自问,除了王积增是我同意教训一下的外,我没叫任何人去打过任何人,而且我还特别开会宣布过不准打龚友明、徐鹤初这样的人,尽管他们在造反派中民愤是最大的,但他们曾经是劳动模范,就凭这一条,站错队也是可以谅解的。何况这些人确实也没挨过打。龚友明最初组织“职工联合会”(“文革”初期当权派操纵的武汉工人保守组织,1967年初消亡)时,要求参加我们在公司外的一些活动,我都是同意的,只是要求他们不打职工联合会的旗子。只有一回,参加一冶结构厂的一次批判大会,他们打了旗帜,会议中间被别人发现,把他们赶出了会场,我事后还给他做了解释。保守派中绝大多数是老工人,我历来对老工人是很尊重的,也没侵犯过他们的利益。公司革委会成立后动静最大的举措是对生产、生活秩序的整顿,比方调整和清理宿舍、施工现场,规定用餐只准在食堂内,不许在宿舍进餐,开大会不许擅自离场早退等等,都是我主导进行的。强制性的规定难免得罪人,但也多半针对年轻人和我们自己组织的人,老工人纵有违犯也多半是劝阻。除了有几次开公司大会有的老师傅躲在宿舍下象棋被我掀了棋盘外,我也没得罪过谁呀。
现在出了一种反常现象,你越注意团结和尊重的人对你的仇恨越大,你真得罪了的人反而对你好一些。说实话,“文革”中我对不住的人,除了被我们组织打过的人之外(这些人不会超过十个人),我最对不住的就是陈增汉和戎宝福师傅了。我带头抄了戎宝福的家,他不过是个一般干部,无辜被抄家,但事后他对我们并无怨恨,相反还参加了“新一冶”造反组织。活动不是很积极,但后来当权派规定要人人表态退出群众组织并写大字报声明的时候,多数人都只几句话,表明退出某某组织,最多加上一句响应党中央号召之类。可全公司就戎宝福一个人不同,他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大字报,详细写了“新一冶”对“文革”的贡献,他对“新一冶”这个组织的认识过程和参加的原因,最后才写道,他现在宣布退出这个组织,并不是这个组织不好,而是这个组织已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为了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才退出这个组织。我公开保护过的龚友明对我们最痛恨,而被我伤害过的戎宝福却对我们最理解。这种反常现象,我一晚上没有想通。要说是因为观点不同,也站不住脚,我们之间究竟有那些观点根本对立,又怎么个对立法,竟然对立到以命相搏,我搞不清楚。双方除运动初期外,各自的观点就没有理清过,更没有在思想上交过锋,怎么就会闹得你死我活?七想八想,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多年后睡醒了一点,回过头一想,这种反常现象原因很多,重要的一条是,一旦大事当头,多数人是唯强权是从,只有少数人能以是非原则来指导自己的行动,这样一种民族劣根性,“文革”不失败,才叫怪事。“文革”的失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十七年愚民政策、强权政治的一种报应,这种报应毕竟还是“家事”,不改弦易辙,哪一天外敌入侵,亡国也不是不可能的,那才是中华民族的大不幸。
可能是单位军代表操之过急,以为只要对我一开斗,对全公司造反派的整治就可以顺利展开,没成想一试水就遭到了反弹。于是军代表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我也照常去公司机关大院上班,没有人过问我,这样一晃就到了1968年的12月13日。这天下午开全公司大会,就一个内容,军代表宣布:“根据上级指示,徐正全进公司学习班反省交待问题。”实际就是进牛棚,那里已经有十多个人了,主要成员就是我前文介绍的那些内定的牛鬼蛇神。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整造反派的大势已经明朗,何况还有上级指示,我当然只能束手就擒。同志们也知道大势已去,只能被迫接受这种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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