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从前,我很爱那个叫“一休”的日本小和尚。就想着名字里带个“一”,多神气呕。 “爸、爸,妈、妈,给我改个名好吗?我想要个一,像聪明的一休”。 他们耳朵灌了铅。他们忙得不得了。爸成天在实验室。好像那里离了他就要大爆炸。妈整日读书。 然后,他们俩个夜以继日写论文。论文论文。也不知论文都干什么用。 然后,我也忘了具体哪一年哪一天。爸走了,妈不忙了。 而我,不用改,名字自动带了个“一”,我成了“一触”。因为,妈特容易上火,一触即发。 “小宝,小宝,下来,你给我快下来!快!”妈在楼下一声紧一声,仿佛发生了大地震。 我理都不理。一,我早就习惯了这种叫喊,处惊不惊了;二,我刚刚放学回家,计算机还没热身呢;三,我还没想好。。。 咚、咚、咚,楼梯上一阵气急败坏的声浪。妈已经破门而入。让我气不打一处出。说多少回了,“非请勿扰”!这四个字,不是英语,不是汉语拼音,是一笔一划的方块汉字,早被我五颜六色艺术性地贴在我自己卧室的白门上。 妈比我更生气呢。这是什么?一张薄纸横空而来。 什么?我小声重复,心想她在哪儿抓了片废纸?又来找我的岔! 妈见不得我放学一回家就跑上楼。她总是变着法子,要我一会子下楼,一会子上楼,上上下下,拿不完的东西。 “爬楼梯最能锻炼身体,还减肥”! 她自己怎么不?!她怎么忽然就不读书也不写论文了?一天到晚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任BBC二十四小时新闻轮流转。 真不懂,一个从不出门的女人,竟然如此关心新闻。一遍一遍又一遍。你说boring不boring!我骨瘦如柴那阵,猛往我嘴里塞食物:“千万不要做东亚病夫哦”。好不容易长了点膘,又要我减肥。难道,不能做个东亚大胖子? “说,咋回事!”。妈左手变出个本子,脸面铁板一块。 仔细一看,是我的数学草稿本。啊,我立刻明戏了。 “妈,你没权翻我的书包,那是我的书包!”。嘴上死硬,心里煞是后悔,怎就没藏好?都是Alex。。。Alex硬塞给我的。 数学老师Mr Key正在黑板上画三角,但他随时会掉过头,用鹰一般的眼光横扫教室。我匆匆把Alex的宝贝夹到数学草稿本。好几天了,都忘了。此刻,我记起Alex坏笑时满嘴的白牙。他说,你晚上回家,睡觉前,照她画一张吧,我都画了好几张。 “‘我的’书包?哼,不要老是以什么‘我的’ ‘我的’为借口,私密性?英国人敬重的私密性?不能搜?就你那点私密性?笑话!告诉你,搜书包,是你们校长提的醒,是你们校长赋予我们家长的重大责任。说,书包是做什么的?”!声音很严肃地顿了一下,才一顿一顿继续:“书-包-是-用-来--装--书的。这-是--书吗?”。妈的右手又抖了抖那张纸。 也不知哪次家长会,校长随口说了这么句。妈仿佛得了法宝。校长真说了?我严重怀疑!可是妈从她说的“那次”家长会起,隔二差三翻我书包。 “我还一张都没画呢”。 啊?!我立即后悔。嘴巴怎么这不严实?为什么不能沉着些,深奥些,一声不吭呢? “什么,什么,说什么?你还要画啊!”妈眼珠子瞪得如同玻璃球。 “我让你画,我让你画”。她两只手,一左一右,一张纸眨吧眼功夫给撕个粉碎。 “你凭什么撕?让我怎么还Alex啊”? 我舞着拳头。 该反击完全没力度。还成了叛徒。比叛徒还次毛。叛徒都是经过毒打折磨或利诱后才招供。我呢? “好啊,我早该知道。”妈尖笑起来。“早就跟你说过,那个Alex不是个好东西,叫你不要跟他玩,不听。好了,如今,成这样。” “哺,。。。 哺 ,哺”,在空气彻底变僵之前,这一屁如一声春雷。末了,还拐了个小弯。与其说是我的绝招,不如说条件反射。危险到来之时本能的防卫。 果然,妈的脸,看上去依然铁板,下面的肌肉已经有些小颤。 忍了一会儿,她声音柔和地说:“知道吗?你还是个孩子,这种下流纸画,对你啥好处也没有。说,以后再不了。你本来是个好孩子。” 照惯例,我明白,事情已近尾声。我赶紧老实地点头。好啦,关就过了。那张裸体画又不是原件,Alex在网站上download的。随时可以download着打印一张,陪他。 妈慢悠悠转身,我自觉地担起清理战场的任务。手脚麻利地把撒在地毯和飘到书桌上的碎纸片拢到一起,扔到窗户旁的废纸篓。 我心里好笑。撕,你撕得尽吗?Internet上随时可找到。等你下楼,眨吧眼,有的是。Internet真是个好地方。 哗,哗,哗。。。我忍不住朝窗外望去。后园那半边橡树的叶子全给掀到一边了。本来是一整棵树,因为树枝子几乎长到房子的后墙,妈找园丁把靠房的这半边给剪了,只剩那半边。大风吹来,一边倒去的叶子显得格外可怜。我在窗口愣了神。。。那是爸老喜欢的树,我家搬来的第一天,爸就给它取了个名字“爱因斯坦”。。。 Alex他们几个一定在网上等急了。拍拍并没有弄脏的双手,我偏过头,重新启动计算机。却发现妈还站在我卧室门口的过道,正看着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她却像知道我要干什么,咬牙切齿地说:“这次,你必须与那个Alex断交。” 这怎行呢?Alex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天天早晨在车站汇合,一起上学。 这些话却只闷在心里,我连嘴唇都没动一下。 3 晚饭桌上,我刚拿筷子,妈就说Alex。“那个坏孩子,决不能再跟他玩,明天早晨,我送你到公共汽车站,你再不要和他坐一趟车上学”。看来,她把我下午的沉默当作了默认。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我爆发了:“不行,明天不准你送我”。 “你还能不准我?” “就是不准!” 我斩钉截铁。 “真的?” “坚决!” “百分之百?” “百分之二百!” 妈像在跟我开玩笑。妈说的对,每次发大火之前,她都给我足够的机会。反悔的机会。我不是“一触”,而是“再而三”。“事不过三”是妈也是所有人的极限。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跟那坏孩子搅在一起啰。” 女低音陡然跳到女高音,越跳越高。好一曲咏叹调!跳着叹着,完全脱离了那张纸,脱离了Alex,转到我的未来,不学好的未来,可悲的未来,可怕的未来,没有未来的未来。 结论准确回到“原点”Alex:“那好,你在妈和那个坏孩子之间选一个”。她锤胸顿足,盘在脑后的头发也散了,整个一疯婆子模样。“要是你非要跟着那浑小子学坏,妈这就去死掉”。蓦地,她立起身,直往厨房水池那边奔,说是去拿剪刀。 那是妈第一次对我说死。我也忘了是前年还是大前年。气候跟现在差不多。秋天即将过去,冬天还没来。有些冷,但家里还没开暖气。 现在,我说它“第一次”。其实,从妈说那几个字一直到刚才街上的唧咕唧咕,我从没想到计算次数。我早就习惯了。不同的是,以前都是妈自己说死,这次是别人说。 第一次,我跟着后面,带着哭腔,死劲把她往回拉:“妈,我再不跟坏孩子玩啦”。我偷换了一个名词,我没有说,我再不跟Alex玩啦。Alex当然不是坏孩子。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