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今天是你的七七祭日。 你这两年被病痛折磨,结束或许意味着解脱。女儿在2012年初问我世界会毁灭吗?宇宙会毁灭吗?我说当然会,不过毁灭之后就是新生,所以不用害怕,生死相随,生生不息。 我从识字开始就给奶奶和你写信,写到大学,写到研究生,写到工作;写到西安,写到北京,写到美国。。。后来国际长途越来越便宜,我就几乎不写信了。知道你走了,我给你写了最后一封信,托大哥念在你灵前。你知不知道不重要,我感谢你,为你祈祷,祝福你去了好地方。 那天给大姐打电话说起你最后的日子,她说你逐渐拒绝进食,临终那天,你忽然问大姐: “我的小女儿呢?” “你问xx?” “不是。” “你是说yy?” “不是,她是我二女。” “你几个女儿?” “我就一个。” “她多大了?” “两三岁吧。。。啊,差不多十岁了。。。都十四了。。。” 大姐说你糊涂了,不过她猜你是问你的七岁的重孙女。于是大姐说: “好,我把你的小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来看你。” 我听了,心里淌下泪来。你会是在找我吗? 那年大概两三岁,下火车,我站在你单单为我准备的一桌子饭前。你乐呵呵给我加这个那个,我说要吃白色的长的那个,你急急地问“是面皮吗?”然后喊着三姐去买。我还记得三姐拿着那个有点碰瓷的大搪瓷碗出门。其实我只是够不着桌子那头的粉丝。 你给我做条花裤子,有些瘦。早上为我穿棉裤,然后费劲给我掏跑上去的线裤,我发脾气,说你把花布省下来补裤衩去,你哈哈大笑,逢人就说。 你给我煮鱼头汤,还是那个大搪瓷碗,我搬个小板凳坐在堂屋门前的小石头圆桌吃。客人出来,和你们道别,我心里斗争了一下,跟着说“再见,没空了来玩。”你们大笑,纠正我,我赖在后面死也不肯再开口。 我在回西安的火车上哭,用一个孩子能有的全部力气在哭,轮流喊着奶奶,你和二姐,只为了能留下来。 我在父母身边,上幼儿园,上学,认字,在爸爸的坚持下,开始歪歪扭扭给奶奶和你写信。 九岁半,放假爸爸说奶奶和你想我了,让我随表姐去看你。还记得你见到我欣喜的样子。总给我讲弟弟淘气去你学校捣乱的事。碰到邻居,寒暄中邻居会说,“就是这个女儿啊,你的信写得好啊。” 一天你兴冲冲回来说你买了什么稀罕的蘑菇做给我吃。我只记得是黄色的,你说要一个方向在水里搅,才能让其中的脏东西冲出来。你忙活了半天,还是不放心,和蒜炒了,说蒜变了颜色,不放心,于是还是倒掉了。 受我父母之托,姑父选了唐诗让我每天背一首,你则要我写作文,题目自选。我说写弟弟。我坐在拦坎上,干巴巴挤出几段。你在厨房灶边,边忙边开始问我:弟弟是怎么样,是这样吗,是那样吗,他做什么了,他说什么了。。。我一点点说,一点点加进作文。忘了反复几遍,那篇作文越来越长,誊了几遍,直到你点头。 回到西安,我依然在给奶奶和你写信。不过渐渐是我自己写,而不是爸爸逼了。 十四五岁,初中毕业,我又回来了。哥哥姐姐们都成家了,三个老人从青石板铺路的老院子搬进了楼房,那时楼后面那个青砖的老天主教堂的大钟楼还没全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或者趴在楼上俯看四周规整的连片的青砖瓦房,爸爸说这过去都是教会的财产。你每天则在厨房和自由市场间奔忙,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为我磨豆腐吃,我因听了太多有关豆渣的忆苦思甜的故事,好奇豆渣是什么味道,你笑着说我是吃不了的,可还是香香地炒了一小盘。闻着真香啊。我吃了一口,却感觉那一口豆渣粘在了我的嗓子眼,怎么都下不去。熬到晚上,我吐了。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在你那里胡吃海喝吃到消化不良吧。 几年前,终于带孩子从美国回去看你,你住在大哥家。你那时气色真好,把自己压箱子底的都拿给我,其中还有一条过去专门结婚时用的红绸子被面。我笑着说我不会缝被子,只会用被套。你却坚持要我拿着。 你终于把你解放前结婚时白色的婚纱照大大方方摆在屋子里,落泪说若是姑父还在,能看到子女们今天安定幸福的生活,一定会很欣慰。 这些年,每次打电话,无论家里有什么事,你永远都在说每个人的好话。唉,我的姑妈是永远只说别人好的人。 你和奶奶带给我的这个家好温暖, 可我没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看你最后一眼。你和我的缘分,是我的福气。我真的是个有福气的人。 我们每个人都会穿过那扇门,从来处来,去去处去。在这亦喜亦悲的时刻,祝福你去了好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