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第七十三期(电子版号:ly96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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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目录]
[杂谈]
小城故事(十二) 王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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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小城故事(十二)
告别宴会
王立国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终于有一天,县组织组老姜着人把我叫到县组织组,说,你的“调令”来了,可以准备走了。还愣什么呀,拿去吧。
那是什么情景?那是什么心情?捧着“调令”,感慨万千啊。为了这纸“调令”,多少个日日夜夜吃不香,睡不好。对象不敢谈,家不敢安,怕的是被栓在黑龙江。大学的好朋友说,你要考虑得实在点儿,要做好思想准备,就在黑龙江呆他一辈子。说得我心里咯噔咯噔的。那么多年了,我还是把北京当家乡。要真的象老毛,老姚,小王那样,在县里找个对象,安个小家,孩子一生,冬储大白菜,大萝卜往家一拉,柴草一打,小日子一过,就整个一个东北人儿了。好象总不能甘心到这份儿上。一年多来,就一直张罗着往北京调。求老爹在北京走后门儿。老爹天生只会干活不擅社会关系,可为了难。为了儿子,也硬着头皮找上面的人去求情。我呢,在县城里也是上下打点,左右托人。困难哪,真困难。大胡就潇洒得多了。早几个月就调回北京市计委去了,那门子实在是硬得“镪、镪”的,咱没法比,比不了。大胡拿到调令的时候,组织组的人都觉得能替大胡办点事,很荣幸。大胡呢,就象拿自己家的东西一样拿过调令。以后就是支着三角架到处留影儿,历史嘛,记载一下。现在,我也从组织组拿来了“调令”,可我就觉得这是件非常重的礼物,拿在手里沉哪,使着劲捧着,怕掉在地上,劲使得大了,又怕揉搓坏了。我说,太感谢你们了,真帮了我一个大忙。老姜说,组织组老早就决定了,既然放大胡,那就连你一块儿放了算了,都是北京来的嘛。你还真沾了大胡的光呢。我真庆幸在我的人生路上居然能遇到大胡和我一同并肩走了那么几步。
我印象中,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有那么几次大转折点,每次都是一直急切地盼望着,一旦实现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小学毕业上中学,高中毕业上清华,清华毕业发配黑龙江(这个不对了,从未盼望着上黑龙江,不过盼着毕业),现在从黑龙江调北京,当然后来又有了考回炉,考研究生,以及出国等事,感觉都是记忆深刻,且大同小异。现在就是,我真不敢相信这“调令”是真的,不是做梦吧?
我拿着“调令”回厂子,刚进门,副厂长老刘就说,“这下高兴了吧?”我说什么事高兴了?“还装什么装?你兜儿里那是什么?回北京不高兴?”我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这才拿到手。“这点事算什么?我早就知道了,就是没敢告诉你,这叫组织性儿纪律性儿。”是啊,老刘在县里是通天的,啥事不知道?我这点事又算啥?老毛胖子说,“你还真行,让你调成了,恭喜恭喜。”我说,嗨,我这还不是牙咬得紧点罢了。你这儿子都有了,天天吃饭馆小灶儿,我在厂里吃贴饼子,大咸菜,眼瞅着咱俩的身子骨差别越来越大,你这结了婚的比我这没结婚的滋润多了。老毛嘿嘿两笑,“那你是自找!”大黄蹭着脚步过来了,满脸的尴尬,“你这事还挺快,运气不错。”我说,你也快了。哈尔滨那边咋样了?“正办着呢。我爸的老朋友上礼拜到我家说,他托的人说了,事儿已经八九不离十了。”那好,那好。好朋友老曹手里卷着本书也来了,说,“终于调成了,为你高兴。找一天到我家去一趟,也让我尽点心意。”老曹的家在“富海”公社,从县城先坐火车再步行八里乡村小路。厂党支部宣传委员邓大眼珠子眼睁到最大限度让人替他担心眼珠子骨碌一下掉下来地挤过来,握住我的手,说,“恭喜,恭喜,小王啊,可要请客啊,不能就这么走了啊。”大伙儿一听,都跟着说,对,对,请客,请客,可别忘了。
其实,邓大眼珠子不说,我也不会忘,肯定要请客,这是规矩。当然,大胡走的时候没请客,可谁也没说什么。一是地位相差太大,二是也不能牛不饮水强按头啊。我不一样,我是个普通老百姓。我当众表了态,保了证,好,下礼拜六晚上,时间地点另行通知。众人一片欢呼雀跃。在我们小县城里,不管啥事,只要热闹,就是好家伙,更何况有好的嚼果(好吃的-笔者注)。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么多人耳闻目睹,想赖帐也赖不掉了。压根儿我也不想赖帐,可我也知道,并不那么容易。
头一条,先定下来请谁不请谁。请客这档子事,叫做宁缺一邦,不缺一人。一般都是群威群胆,互为参考。都吃窝头,肚子里挺顺当,有的吃窝头,有的吃馒头,那吃窝头的就戚戚楂楂的不好消化。请客只请个别人,吃顿饭,唠唠嗑儿,大伙儿一打听,啊,没请我也没请你,心里就一块儿平衡了。若是请了一大帮,个别人没请,事后一打听,好啊,就没请我,这疙瘩墼在心里,起码两顿好吃好喝才能找补回来。所以这事比较复杂,一定要群策群力。我就找了副厂长和平时一块儿抽烟喝酒的腻友们商量。大伙儿一合计,这是我在黑龙江小县城最后一顿宴会,一定要开得象样儿,这是原则。请人呢,一定要全面照顾到,平日讨厌的也别不请,最后一顿了嘛。他能吃多少?猪肉炖粉条子,让他可劲造,堵了他的嘴,让他说不出你什么。
要说讨人厌不招人喜欢的还真有一位。此人五短身材,还圆骨隆冬的。脸上一对狡猾色迷迷的小眼睛,配上不大能数得清(你也没机会数)的一些麻点儿,要说为人,那是吹牛撒谎挑拨离间坑人害人无所不具。其实此人能力极强。听说文革时是造反派头头儿,东北人讲话,脑子够用,师傅们都说,就你这样的,仨绑在一块儿也顶不了他一个。那可真是,他脑子里能记住他跟所有人说的所有瞎话。听说有种下棋高手下盲棋,还一人对多人(“棋王”电影里是一人对八人),不管哪个对手走一着儿,他马上就能准确无误地对以一高招。这脑子就和电脑儿一个样了,不知怎么长的。小麻子的脑子比下盲棋的还厉害,棋子个数是个定数,小麻子要骗的人数总在增加,不容易,不由你不佩服。不过也算他倒点小霉,偏偏迂上我这个“不吃那一套”的主儿,老是当面揭发不留情,他多少忌讳着我点儿。后来我才发现,其实大伙儿都清楚,心里明白而不计较,只有我笨巴拉吉地忍不住往外说而已。
请不请小麻子?当然请。师傅们说,不请,是汤里的耗子屎,请,是桌面上的耗子屎。
要说不戴敬的还有一位,即本厂最高权力把持者王书记。王书记大嘴巴,能讲,吃了半辈子政治饭,做政工有一套,恩威并施,利害诱导,全精。他又非常懂得如何利用手中的权。我也说不清到底烦他什么,要说呢,最烦的大概算是他胡说八道了。那次好不容易到职工宿舍破屋子关心一次群众生活,说是你们要注意别煤气中毒,炉子上放一盆水,能解煤气。我说,煤气乃一氧化碳,无色无味还不溶于水,放水有何用?王书记当即沉下脸来,怎么别人说有用,你说没用?不溶于水,可水能解煤气,怎么叫没用?打那以后,王书记和我就生分了。这调动工作的事,要不是从上面下的调令,他这关可不好过。那是不是他就不起作用了?不是,档案里的材料可是要他写的。为此,他找我谈了次话,说,你这人孤芳自赏,自以为是。说好听了,是书生气,说不好听了,是厕所里的石头。你知不知道咱们中国人的档案有多重要?我说知道,档案就象后脑勺上烙的印,自己看不到还拿不下来。啊,你知道,那你怎么还不注意呢?我说,我不在乎,愿意写什么你就写,我有这个信心,在新单位让新领导去评价。好,好,好你个。。。嗳,你还是嫩哪,我也不忍心让你。。。这样吧,你还是冷静下来。厂里的师傅们,同志们对你印象都不错,希望你呢,还是多多靠拢组织,克服缺点,争取进步。
就你和王书记这关系,哪能不请?这材料还没交到组织组呢,把他请上,档案里兴许能写点好的。这可是组织上的事儿啊,你别往外说。在组织的朋友劝我。
我他妈就不信这份邪!我就不怕档案里有什么坏话!我这狗脾气。我自己也知道,我是瘦驴拉硬屎,火儿一上来,啥也不顾,大有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气势。
别,可别,小不忍则乱大谋。把他请上,是你的大度。疙瘩宜解不宜结。这节骨眼上他再把事给你搅黄了不划算。
行,听你的,请。该服软儿的时候也得服软儿。这事儿就这么顺坡下了。
最后定了下来,厂书记,所有的师傅,以及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大学生弟兄们都在请之列。至于小徒工们就算了。一是实在太多,二是年纪太轻,还未入流。说俗了,这是一个得罪得起的群体。不过,别忘了他们的爹妈。
嗨,我说,(总有好几个人说)你有多少钱哪?你能出多少钱?
是啊,我能出多少钱?我每月的伙食钱,加上烟钱和出外到饭馆打牙祭的钱,一个月的工资就差不多了。我的工资是国家规定,相当于三级工的薪水,一月四百五十大毛。这在老百姓看来,已经相当多了。工人师傅们熬多少年,才熬到二级工,三级工,到了文化大革命,还一直没长过。你个大学生,一毕业,屁事还没干呢就拿三级工的钱,怨不得让人恨得骂臭老九呢。
就以我一个月的工资为准,怎么样?我狠了狠心。好在明儿就发钱,再说我还有北京的爹妈做后盾,就豁出去了。我这豪言一出,果然很感动了大家。这日子都不过了,把钱拿出来请大家,你还有什么说的?没的说,大伙儿帮忙吧。
找地方的找地方,介绍大师傅的介绍大师傅,采买的采买,借碗筷的借碗筷。众人拾柴火焰高,请客的事就有了着落了。
这菜谱怎么定?你们就看着办吧,我是没谱儿。我说。
其实菜谱也好说。原则是要实惠,人多啊,都来东北大众菜就是了。不外猪肉炖粉条子,肥肥的大块儿带皮猪肉,宽宽的粉条子,一大锅炖上,到时候端上桌,您就甩开腮帮子造吧。再有烧茄子,稀烂贱的大茄子,大块大块地一过油,配上肥肉片,一烧,扯上一块顶小半个面包。还有就是肉片炒青椒,肉丝炒芹菜,白肉酸菜粉,等等等等。至于酒,倒含糊不得,不能低于“嫩源香”,那是自然的。
离星期六还有好几天呢,小县城的这个角落的空气里就已经充满着节日的气氛了。这气氛不是在门面上,而是在心里。师傅们聊天都离不开宴会的事。“嗨,我说,这离礼拜六还有日子呢,你咋就绝食啦?这么攒肚子,有多少够你吃的?小王可倒了霉,碰到你这么个下三烂。”“别瞎说。我这俩天拉肚子,吃不下。”“得啦,拉肚子?你那是清仓,清干净点,到时候多吃点,你当我不知道?给咱们县城人丢脸吧你!”“人家小王都没说啥,你多什么嘴?你再说,我可跟你急啦。”“别,别,开个玩笑,别当真。来,抽根烟,消消气。”“少套近乎。靠你的边儿吧,我自己有。”总有好一阵安静。
星期六了,晚上六点,就在厂对面的干部集训处的大会议室里,摆了七、八张大桌子。后面厨房里大师傅和几个帮工的正在热火朝天,蒸汽满屋地烧着炒着。我在屋子门口立定,招呼着每一个进来的人。每个人都是笑模样,平时不是很熟的,握握手,平时熟的给一拳或一巴掌。“恭喜,恭喜,小王儿,走了可别忘了俺们这穷地方啊。"“哪能呢?这是我第二故乡啊。”
小麻子来了。“嗬,今天是送瘟神来了,啊?”“我可告诉你,你小。。。今儿个可得老实点儿,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我是笑着说的。“是,是。老实点。那我就先进去啦?”“快去吧,离我远点儿。”
王书记来了,握着我的手,“小王儿,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真高兴看到你调工作成功。”王书记使劲摇了摇我的手,然后左手拍上来,拍在我的右手背上。“小王儿,”王书记语重心长地说,“以后要多多靠拢组织。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弱小的,只有靠拢组织,才能有力量。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深刻道理,一刻也不能忘啊。”“王书记,您就放心吧,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一个心眼跟党走,没二话。”“好,好,那就好。那我先进去了?什么时候我还能吃上你做的水晶肉?哈哈哈。”
我一愣,想起那次下决心改善伙食我买了二斤肉,按大胡的方子炖了次肉。是带皮猪肉切三寸见方,肉皮朝下,垫以葱段儿,置水没肉,放入姜片,冰糖,盐,开锅后,煨以文火炖三小时至竹筷一插而入即可起锅食之。那次不知怎么那么巧,刚到三小时,刚从肉里拔出插进的筷子,王书记推门进来了。“什么味儿,这么香?”“水晶肉。王书记要不要来一块儿尝尝?”“尝一块儿?那我就尝一块儿。”眼睛不离白嫩嫩粉嘟嘟的水晶肉块儿。只好切下一块,插在筷子上递过去。听得一阵吸气声和嘴里如塞满烫白薯又舍不得吐出来的呜噜呜噜声,转眼王书记的大牙已经又笑得露了出来,肉上的油也转移到了腮帮子和脑门上,“啊真好吃,哪儿学的手艺?”眼睛还是离不开肉。“大胡那儿学的,其实也好做。怎么,王书记,再来一块?”话一出口就后了悔,可已经让他听了去。“再来一块?那就再来一块。”你说我充什么大头?教训哪。
想到这儿,我自己乐了。事情过去了好多天了,后悔劲儿早过去了。
“哎,小王儿啊,发什么愣?”邓大眼珠子来了。眼珠子还是那么大,还是那么让人担心。“小王啊,今天可是你请我来喝酒的呀,你可不能泼我的酒啦。哈哈哈,说句笑话,哈哈哈。”
“这您说哪儿去了,今儿是该喝,不仅不泼,我还得给您敬酒。”(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