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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泓:杀害名记者黄远庸的刺杀令来自孙中山 |
| 有一年,北京学者、翻译家蓝英年先生来南京,与我和邵建、远焕一帮朋友茶社聊天,蓝先生博闻强识,谈及“中国三少年”往事,这是中 国近代史上三位有名的人物,在民初创办《少年中国周刊》,标榜“屏绝因缘,脱离偏倚,主持正论公理,以廓清腐秽,而养国家之元气”而闻名一时。蓝先生的父 亲蓝公武(志先),即为“三少年”之一;另两位,一是张君劢(嘉森),一是黄远庸(远生)。蓝公武与张君劢同庚,生于1887年,历经岁月沧桑之后,蓝公 武七十辞世,张君劢八二故去;黄远庸生于1884年,长于蓝、张二人,不幸死的太早,民国四年,即1915年(12月27日)被人狙杀于美国旧金山都坂街 上海楼菜馆,年仅三十二岁。 作为名律师、名记者,黄远庸横死海外,在当时,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小事,他是民初以来因文字贾祸而丧命的 第一人,“英年不寿,妒此奇才,为世所哀”(沈云龙语)。黄远庸之死,与三年后汤化龙在加拿大被革命党人(王昌)所刺杀如出一辙,可见党争之下暴力手段早 已逾越法律和理性的约束,殊可悲已!但究竟谁杀了黄远庸,凶手一直未获,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有人尝谓:为袁世凯“帝制派”所杀,又无实证,不过诛心罢 了。而以当时革命党舆论先声夺人,凡首恶皆推袁世凯,一如两年前(1913)宋教仁案,让天下皆以为受袁氏唆使而有所不疑。宋案近年来得重新辨析(张耀杰 著《悬案百年——宋教仁案与国民党》),真相正在一步步有待厘清。 黄远庸死后数十年,即1975年,台湾著名史学家沈云龙发表《黄远 庸其人其言》一文,史料完备翔实,论述公正持平,将黄远庸不寻常的短暂一生再现,惟对凶手“鸿飞冥冥,究由何方主使,迄疑莫能名也”!文章见刊后,沈云龙 接到国民党党史专家黄季陆打来的电话,告知刺杀黄远庸的凶手乃侨胞黄某某,沈以为“这是极其可靠的政治内幕”,黄季陆时为“国史馆”馆长兼国民党党史会主 任委员,或握有尚未公开的档案或史料,从这一点看,足以采信。未料,及至1980年代,又爆出最新内幕:当年刺杀黄远庸,并非袁世凯的“帝制派”,而是国 民党美洲支部之所为,该部负责人即后来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子超),刺客乃手下一卫兵,名叫刘北海。此人晚年从美赴台定居,临死前,良心发现,将黄远庸案 大白于天下:指派者林森,刺杀令来自孙文。 历史真相往往这样让人心惊肉跳,但痛定思痛,有时并不令人感到特别意外。如果说,当年秘密 社会洪门会党能干出些什么,与之结盟的革命党也能干出些什么。1905年同盟会成立不久,孙文提耳训告胡汉民:“暗杀须顾当时革命之情形,与敌我两者损害 孰甚……惟以革命进行事机相应,乃不至动摇我根本计划者,乃可行耳”。不过,在我看来,刺杀黄远庸一案,冯自由在《革命逸史》第三集《林故主席与美洲国民 党》一文中早有过暗示,“民四年冬,进步党政客江西人黄远庸游历欧美各国,各报专电均载及之。旧金山党员多向子超先生探询黄之历史,子超先生答曰:黄乃进 步党第一流策士,解散国民党及削夺民党各都督兵权,皆其主谋,深得袁世凯信用云云……”首先,在政治上给黄远庸判了死刑。 其次,以暗 杀手段,将肉体消灭之而有后快。“自兹而后,国内曾助袁洪宪作恶之研究系交通系诸政客,莫不爱惜生命,视美洲为畏途,其有赴美游历……咸托人至上海环龙路 (今南昌路,作者注)向总理疏通,必俟取得国民党本部之介绍书为生命保障,始敢安心渡美”。什么是“始敢安心渡美”呢?说白了,无非是担心遭遇黄远庸、汤 化龙等人同样下场!冯自由是国民党正统史家,自政治上失意后,转尔治史,著述甚多,向有依据,见闻真切,必不致误。再以六十五年后元凶的“坦白交代”,林 森当年这番话,说得已够直白,差一点就要把自己和孙文供了出来。 只是无论孙文,还是林森,前者死于黄远庸案十年后,后者死于二十八年 后,他们宁可一直隐而不彰,也要让袁世凯背负历史上的这个“黑锅”。从这一点看,当年革命党人“诛锄袁世凯之走狗,以卫共和,而彰天道”之背后,血腥而又 冷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悖于仁义之道。难怪袁世凯在宋案之后,不得不叹:“凡谋二三次革命者,无不假托伟人,若遽凭为嫁祸之媒,则人人自危,何待今 日”? 在友人眼中,黄远庸率性真实,博识多才,“既不是政治家,又不是政客,亦不是政治学者”,他之所以谈论政治,只因为做了新闻记 者,“他的文字,就像他的人,活泼泼的,天真烂漫的,不加修饰,不加思索,有什么说什么的。像这样的人,还有人要杀他,以为他是政治上有作用的脚色,他是 替洪宪假皇帝帮忙的……”黄远庸的政治想理与梁启超等人极为相近,内心并不赞成帝制。不仅如此,甚至还认为今日政府徇私弄权,“无异于前清,故一切法定机 关,皆同虚设。又以其因循疲软,纲纪不立,故对于各地方之威令不行,又同于前清……袁世凯作总统固然无效,袁世凯即有人推戴作皇帝,亦决无效也”。 梁任公向对民初“中国三少年”欣赏备至,第一人即为黄远庸。黄远庸虽为清末进士,中国最后一代绅士,却并未妨碍在大变局之中角色的转换。辛亥前,黄远庸 留学日本,研习法律,学成归国,“调邮传部,奏改员外郎”。辛亥后,脱离官场,对中国官僚政治深恶痛绝,在《忏悔录》一文中严词挞伐:“毒药之毒,封豕长 蛇之凶,然犹不及中国之官界。盖戕贼人才,此为第一利剂。无耻下流愚闇腐败种种,莫不由此酝酿增多,盖万恶之养成所也。” 民国元年二 月,清帝退位,黄远庸绝意仕进,未留曹署,“自矢不作官,不作议员”,辟律师业务于北京,并任上海《申报》驻京记者,多有撰述,交各报刊发表,“其为文横 肆锋利,辞兼庄谐,尤工通讯,幽隐毕达,通俗浅近,别具一格,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是也”。举凡袁世凯柄权时代北京政象及党争内幕、洪宪称帝毁法真相,以 及民初外蒙独立、张振武案、宋教仁案、中日交涉等经过,“无不尽情摘发,报导翔实,以是人争传诵,声名籍甚”(沈云龙语)。弋公振所著《中国报学史》 (1927年商务印书馆)称其“报界之奇才”;梁漱溟赞他“善于从言谈中获悉政治内幕,于字里行间予以透露,在舆论界的影响仅次于梁启超、章太炎诸先 辈”。 民初政潮迭起,党会纷立,主要势力分为三股:一是袁世凯控制的北洋军阀官僚派,二是孙文、宋教仁、黄克强所领导的国民党,三是 梁启超、汤化龙主导的进步党。在国会,进步党席位仅次于国民党。清末,黄远庸与雷奋、孙洪伊、徐佛苏等人在京共创“宪友会”;民国成立,隶属共和党,并任 职干事。“虽不能不于本党之人”,惟其党见不深,对上述三大势力均有不满,不分轩轾。黄远庸在《论衡》杂志《对于三大势力之警告》一文中,曾奉告大总统袁 世凯“勿专从操纵政党上着想”,告诫国民党“勿专从对待袁氏个人着想”,希望进步党“亦勿专从对待国民党着想”,而是大众齐心一致,“各自殉其所信以尽瘁 焉,各自输其诚款以相容纳焉,则国步庶有几希之幸耳”。如此诤言,则未得三大势力接受,仍复相互排击,纷争不停,黄远庸大失所望,“一大国之大患莫大于其 全国之有力分子不能依和平秩序竞争之轨道以相与进行。……及至一朝不能隐忍,不能弥缝,则大患至矣”,“我国之政治舞台,乃有黑幕而无明幕”,并耻与为 伍,1913年登报声明“自今而后,余之名字,誓与一切党会断绝连贯的关系”。 黄远庸对中国政坛“屯垢积污,其风犹甚”之现象,早有 洞察。1912年年底,他在《少年中国周刊》发表《不党之言》一文,执言一端,不留情面。尽管在文中也承认“法治国之不可无党”,“然今日政党之甘为万恶 之傀儡,则国家之忧也”;尤其听闻某省以督都系某党中人,“非其党者不得任官,且有甄别属员,不以贤否,而以党别者”,黄远庸大不谓然,“以此召党,何患 党之不发达。然试问此等党既发达之后,于党有何益处,于国家亦有何益处”? 黄远庸的文章大抵可分三类,一为政治问题之态度,二为新文 艺之探索,三为人生问题之思考。以最具影响的“时论”而言,“全用评判的态度,所根据的材料,比较的也很正确,绝不肯‘信口开河’的乱说”。黄远庸认为新 闻记者应当尊重彼此的人格,“叙述一事,要能恰如其分、调查研究,须有某种素养”,并自谦“是不够资格之一人”。因此,议事论人,慎之又慎,既不带成见, 也不因私谊而有所隐讳,包括对待共和党的那些朋友。对于袁世凯其人,黄远庸向持客观态度,有一说一,不人云亦云,“当时有一派反对袁的人,无论什么,总要 把袁带上骂他一二句。远庸却不是这样极端的谩骂”(林志钧语)。黄远庸在《少年中国之自白》一文中评析袁世凯,“并非不可与为善之人”,其势力、魄力和经 验,今日中国无可比偶,维持危亡,惟斯人任之,“然自其受政以来,则其善日少而恶日多者,此由于其本身之原因者半,由于其左右及政党政客之原因者半”;袁 氏具备“五大”长处(意志镇静、经验丰富、见识闳达、强干奋发、拔擢才干),袁氏的问题在于,“一由智[知]识之不能与新社会相接;一由公心太少,而自扶 植势力之意太多。综言之,则新智[知]识与道德之不备而已,故不能利用其长处于极善之域”。正因为持如此洞见,黄远庸断言民国必败于袁氏之手,“政局之日 趋于险恶者非他人为之,乃袁总统之自为之也。彼等及今而不改此度者,则吾国运命可以二言定之,盖瓦解于前清而鱼烂于袁总统而已”。 1915年,洪宪帝制兴起,袁世凯不顾黄远庸抨击之种种,“阳示宽容,阴欲罗致,收为己用”(沈云龙语),此为袁氏“刚柔相济”之手段,却亦因此导致革命 党人对黄远庸大为不满,藉口有袒袁之嫌,“益以夙昔积恨不能平,则必欲杀之而后快”,终使他无逃于天地之间,“忽有壮士二人闯入座上,拔枪击之,黄应声而 扑,瞬刻身死”,惨遭无妄之灾。其手段之果决,令人震惊。黄远庸实属冤死,在当时,确有内史(夏寿田)奉袁世凯令,“要他做篇文字,表示赞助之意”。黄远 庸心不谓然,却又未能拒绝。因此,一连七八天,延宕不作,无奈对方催逼太甚,最后只好做一篇似是而非的文字,“既不言反对帝制亦未见拥护”(梁漱溟语), 根本是“搪塞”而已。 袁世凯自然不满,示意再作,黄远庸不肯迁就,托故遁走上海,并拟往海外暂避。未料,又遭人误解,坊间一度盛传黄 氏赴沪是为袁世凯主持即将创办的《亚细亚报》,梁漱溟知道后,大惑不解,投书《甲寅》杂志,“终觉其操行可信,当不至如此……”黄远庸得闻此事,即给《甲 寅》主编章士钊去函,声言“与上海《亚细亚报》实无一日之关系,且其脱离,在此报未出版前”;同时,致函梁漱溟,痛陈衷曲,“决不敢谓足下所疑之过情,且 深感足下即见疑矣,乃不以为不可教,且誉其操行可信,远诚不知何修而得此于足下”。 1915年9月,二十三岁的梁漱溟编成《晚周汉魏 文钞》一书,登门请黄远庸作序。出于对青年人“嘉许鼓励”,黄慨然允诺。赴美洲前,黄远庸在给梁氏的最后一封信中说“足下试询与远雅近者,即知远之对于兹 事始末之用心可哀,其或有一二疑似之迹,一二俳优应答之作,皆东坡所谓此故我非真我也”,让梁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无比纠结,“他是有良知的人,常在痛恨自 己,是在内心矛盾中生活的人”。 黄远庸挚友林志钧(字宰平,著名法学家,北大教授林庚之父)知其内幕,后来披露:“他做完了,就拿来 给我看,并带着某内史的来信。他说实在不好意思,只得把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搪塞罢了。我当时觉得这样对付法子,实在不妥当,以为总是不做为妙。……那几天, 是他一生中最不幸的境遇,又算是他人格争死活的最后一关”,倘若黄远庸真的是对袁世凯竖起了降旗,“那么我们今日也再不必提黄远庸三个字了”。 民初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忧危丛脞,以政争和党争尤烈。黄远庸噩耗传来,友人悲从中来,太息满襟,江苏省咨议局议员、资政院议员孟昭常(字庸生)长恸 不已,作《哭黄远庸四首》,有“何处青山遂埋骨,当年华屋可招魂;人间未许留英物,海外徒闻叱帝阍;长说有才皆欲杀,如君那复得生存”之句,词意真切,字 字沉痛,以寄哀愤。友人这样评价黄远庸:以新闻为志业,远非无聊政客,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天天在这个大舞台包厢听戏的人。他是预备做戏评,所以来听戏的。 所自己没有唱戏,却极希望改良戏剧的一个热心家。可怜把他混在没明不白的黑幕里边毁了,今日应该有人知道远庸死的可惜……” 黄远庸死 于非命,包括宋教仁、汤化龙先后被暗杀,“实贻国家以不可规复之损失”(梁启超语),突显民初中国现实政治的“杌陧不宁”,正如史家沈云龙所言,“袁氏固 自食其果,身死名裂,而国民、进步两党亦两败俱伤,遂致酿成南北大小军阀累年混战不休,越三十余载之久……”如此结局,未必无人料到,只是在“共和”下, 各有拥戴,党见忌人,盲从鼓吹,互不相让,“他们若不要国家,我们就不要法律”,这是黄远庸在《三日观天记》中记下的一段话,他的死,正应了这句! 范泓,大家 2013-01-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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