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位 (下) 其实这些大家还能忍受。最令人不堪的是“野狼”常上领导那里“汇报思想”。当宿舍里的确有人因被告密倒霉的时候,大家和王新华越来越疏远了。现在我常想,“野狼”在干令人反感的“思想汇报”时是否知道坑害他人?我始终认为他并非有着恶毒的本意,只是由于他没有完全“进化”好。遗憾呀。 就这样,选拔“工农兵学员”时光就这么一年年过去了,我们的“野狼”始终“落选”,直到“工农兵上大学”的最后一年--1976年。“末班车”他赶上了。 那年夏天的“工农兵学员”选拔中,王新华终于如愿以偿。他进了上海某名牌大学西语系。当年的“野狼”成了工农兵大学生,本该是件轰动的事,却没有多少人为此议论。是不是有了“病退”等比较容易的返城门路,上大学的诱惑已不那么强烈?“条条道路通罗马”。反正都是返城离开农场。 那么1976年是不是该轮上王新华?或许吧。不过年初王新华从北京回连队的时候,争取上大学的表现不同以往。他另辟蹊径,改“戏”了!他从北京带回来许多当时最时髦的凤凰牌过滤嘴香烟,见着干部,甭管多大的官儿,先发上一盒。 这是不是有点儿太笨拙呀?人们见他这么“广种薄收”都替他尴尬。有用吗?有的干部接过凤凰烟,打开后见到过滤嘴,“这是啥东西?”一揪,把过滤嘴扔掉。还有的乾脆用火柴点过滤嘴吸。“怎么不出烟呀?”可“野狼”那劲头却是毫不在乎,好像那盒烟就象一块糖。 其实王新华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愚蠢。见干部就发烟是大家看得见的。给分场主任陈盛文送好烟好酒能让你看见?他甚至能托人把礼送到总场革委会副主任手中。有神通吧?不久他就成了陈盛文家中的座上宾。 他是怎么学会的这一套?真假,真俗。 这还用学吗?既然是假的、俗的,就更甭学了。 那为什么前几年不来这套? “这套”有晚的时候吗? 他玩这一套怎么那么得心应手? 想玩就会“得心应手”。嗨,我还告诉您了,和现在比,1970年代的“送礼走后门”只是“最初级阶段”。 你说农场那帮干部真信? 这话问的。如今中国大陆已经是个商品社会了,骗子还不是横行。 不过“知青”们还是不解,“野狼”那点儿“糖弹”也太好使了。送礼走后门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干这种事情的人多了,怎么就王新华这么成功? 不久连队干部中开始流传这样的话。 “人家王新华是高级革命干部家庭。他爸爸坐过飞机。” “他妈妈是功臣(功勋)侦察员,抓住过许多台湾的美蒋特务。” “这么大高级干部的孩子,在咱们这里一干这么多年!受苦啦,不容易。” “他们家里都有保姆侍候,屋子里铺着亮光光的地板,你在上面打滚都不沾灰。” “多踏实的青年,这才是好干部苗子呢。得送到大学深造呀,我们咋早没注意到哪。” 听了这话得起一身鸡皮疙瘩。了解底细的北京青年知道,王新华的父母也就是北京一般的干部。不知道这不着边际的神吹农场的干部们怎么就真的就信了? 嗨,这不是“野狼”的“发明创造”。前两年别的分场北京青年中有个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的疯狂崇拜者。他没事就在半导体收音机中找寻“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过了不久人们“搞清楚”,他是李玉和伴演者浩亮的外甥。这还了得?!他那年就当了“工农兵学员”。是真的外甥嘛?谁去调查?多半是神吹。那又怎么样?这招灵。听说当年“梁效(‘四人帮’御用笔杆子们)”写作班子里的人的“侄子”也上了大学了嘛。 可是“野狼”能是读书的料嘛!你又天真了吧?那是多么需要愚蠢的年代。没听毛泽东讲吗?“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嘿嘿,“天若有情天亦老”吧。骗局,而且是最不堪的骗局永远屡试不爽。 “野狼”上学后,那个北京女青年珍珍是否改变主意了?记不清了。好像有人当笑话似的提到,珍珍托人来说,“同意王新华同志请求,建立朋友关系”。我们的“王新华同志”的回答是“他现在要为革命抓紧时间学习,还不想过早地谈恋爱”。 珍珍其实当时没人议论了,“野狼”走后人们风传他已经成了分场革委会主任的“乘龙快婿”。但这里面还有点插曲,不想细说了,传闻很多,最可信的版本是,“野狼”在等待上学的那一阶段几乎天天都去陈主任家,帮着干活、聊天,一起喝酒。也就是那段时间他“发展了和陈主任家千金的关系”。但后来上学后,他反悔了。那陈主任也有办法,领着大了肚子的女儿直接找到北京王新华父母家。这事情就这么了结了。为什么不去学校找那个“陈士美”?那还成!事情闹到那里没用,只能让“野狼”声名狼藉,如果“野狼”因此被开除学籍,那陈主任的女儿不是彻底完蛋了? 这个靠愚昧维持的“神权”政权,真令人,令不想愚蠢的人们痛恨!这你该快哭了吧?我想自己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起有了反社会的情绪,充满失望吧?那个社会不需要精英,只要蠢才。 王新华取得了当时人们所认为的成功。多简单呀,宿舍里的青年们多很沮丧,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沮丧。他们并不讨厌王新华,只是从骨子里看不起,觉得他就是光会喝酒,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对玩儿命干活的这个北京小子的评价,“傻瓜一个!”但在王新华没当“工农兵学员”前,人们似乎是不在乎的。有时大家也宁肯相信,北京青年在农场受压,所以很少有上大学的机会。后来的事实还能说明什么?大夥儿忽然觉得自己比王新华“傻”得多!这简直是……是嘲弄。 其实人们也知道,而且是从王新华“积极要求进步”的第一天起就知道,“野狼”走的是“终南捷径”,可自尊让青年们摒弃了这种企图。现在怎么想……一种深深的失望不但折磨着着我,也折磨着大夥儿。我那时虽然每每随着众人抱怨社会的种种不公,种种的丑恶,可心底还是期盼着,甚至相信着这个世界会越变越好。从那时起,我不能再骗自己。 记得当时大田队男宿舍里掀起一股嘲骂王新华的热潮。每当王新华不在宿舍的时候,人们往往在嘲讽,“也就是台不使油的机器。到别的地方没一点儿用!最多是台造粪机!就凭他的猪脑子还学外语?是人就比他强!别糟蹋大学了!”“也就这地方吹牛不上税!还他妈的的真有人信!这儿的干部得多土!”有时大夥儿正骂得欢,王新华忽然进来,屋里的人立刻都不吱声。王新华很知趣,呆一会儿转身又出去。反正在农场也呆不了几天,没必要和什么人再呕气。 不知为什么,我没参加这种“声讨”。我对“野狼”恨不起来。王新华临走那天晚上,我站在宿舍外抽烟,忽然看见他从黑影中走过来。 “都收拾好了?”我没话找话。 “没什么好收拾的!”听这声音王新华并不特别兴奋。 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两个人站在门口默默地抽烟。 “我知道你们都挺恨我!”王新华开了口。 “恨你干嘛?”我反问道。 “我都听到了!”王新华拿烟的手微微颤抖着,那烟头的亮火也在抖动。“这些年我干得怎么样?比谁干活都卖力气!”他没接着说下去。两个人又默默地抽烟。外边蚊子太多,我转身进了宿舍,默默地想:反正您最后算是认识了“终南捷径”。 …… 一谈到“野狼”,聚会上不一会儿就冷了场。我忽然冒出一句,“我想去看看他们。” “算了吧。见面又能说什么呢?再说人家现在不是过得挺好?” 我默默地笑笑,摇摇头。忽然想起小时候男孩子们唱的“不正经”的童谣:“上过天桥,坐过飞机,啃过西瓜皮,回来还是一年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