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穿越魏晉4》裡匆匆塞進去四賢,實在是有些擠到他們,也不怪有網友提出寫得太急促,重新看了一遍,的確是遺漏了很多屬於他們的精彩。所以,補加一篇。 這篇補遺主要是為了山濤。前文說了,山濤是七賢里的老大,也是最靠譜的一位。與其他幾賢相比,他做人內斂寬厚,既不恃才傲物,也不放浪形骸,作為七賢的一員,他實在是太正常了,正常到可說是七賢的另類。 山公的文采不如嵇康阮籍,脾氣不似阮咸劉伶那樣顛狂,他出生貧寒,家境不似其他幾位顯赫,他也不是自小就夙慧的神童,年屆四十才走向仕途。 可這並不表明山濤沒有學識,竹林里哪個沒點看家的本領。山濤為人小心謹慎,不若其他竹林的倨傲,但他風度怡然澹泊,氣量惠達,他在眾人面前總是刻意掩蓋自己的鋒芒, 從不顯山露水, 中書令裴楷品評山濤“見山巨源,如登山臨下,幽然深遠”,而同是竹林同朝為官的王戎稱山公“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 後人若評價一個人內在的天然純美質樸,便用‘璞玉渾金’一詞,說起來,這是從山濤開始的. 如果看山濤的一生,簡直就是矛盾體。他生性喜愛老莊,恬淡清雅, 卻應召入世,有着三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他位高權重,是司馬氏長期倚重的具有卓越的治國才能的社稷大臣,卻與堅決不與司馬氏合作的嵇阮等意氣相投,結為竹林; 他內斂持重,雅操清明,溫和寬厚,卻深諳為官之道,三十年官場上叱咤風雲,朝野上下身負重望;他身為文人,在盛行清談,玄學,隱士文化的環境,身懷政治抱負,並殫精竭慮將自己的政治理想付諸實踐。 竹林里不乏文人、哲人,思想家和藝術家,卻只有山濤是傑出的政治家。 山濤為官時,擔任時間最長的要數吏部尚書,相當於現在的人事部部長。 這與他天才的識人本領有關。山公慧眼識真珠, 經他選拔的官吏,幾乎遍及文武百官。晉書裡說,當時流行一詞叫“山公啟示”, 比喻當時選拔人才的程序, 那便是由山公先擬定人選,讓皇上過目,再公開啟奏,甄拔人才。想來當時山濤的名聲很大,國家選拔人才居然形成固定模式,而這個固定模式還有個成語“山公啟示”來形容。 山公大權在握,很招小人嫉妒,他們在武帝司馬炎面前誣陷山公憑自己的好惡用人, 以至於武帝不得不告誡山濤,“任人唯才,不要因為疏遠貧寒而遺漏,天下就能太平了。”。此話本身並無大錯,但用來告誡山公,實在是用錯了對象 (話外1)。山濤做事光明磊落,心胸坦蕩,他當然知道自己任人唯賢,絕無私心,所以他依然我行我素,按他的標準嚴格挑選人才。有一次,皇帝非讓他選用陸亮,山濤與皇帝據理力爭無果,最後陸亮被啟用,可沒多時,陸亮便因受賄被撤官。至此,皇帝更加信任山公,直至他年過七十,還掌管選拔官吏的重任。 山公政治上有卓越的眼光。史書上還有一個關於山濤論兵法的典故,說,晉武帝期間,主張文治,放鬆武備,還大封宗室為王。山濤深諳兵法的箇中深理,反對武帝的做法,他向武帝及大臣深入淺出地陳述孫子吳起用兵的本意,《晉書》說:“因與盧欽論用兵之本,以為不宜去州郡武備,其論甚精。於時咸以濤不學孫、吳,而暗與之合。帝稱之曰:‘天下名言也’。”, 《世說新語》裡也稱文武聽了山公的高談闊論後:“舉坐無不咨嗟,皆曰,‘山少傅乃天下名言’”,可惜,武帝並未真正採納山公的建議, 以至於國家沒有足夠的武備,而諸侯驕奢放縱,釀成史上的“八王之亂”,最後導致西晉滅亡。這從側面驗證了山濤的遠見卓識。 山濤一生最具戲劇性的一幕當屬因舉薦嵇康引出嵇康的曠世諷喻名篇《與山巨源絕交書》。前面說了,嵇康個性曠達狂發,自由散漫。他在七賢里以至在當時整個思想界文化界裡是標杆性的人物,《三國志》裡說“康所著諸文論六七萬言,皆為世所玩詠”。我一直非常崇尚嵇康這樣的具有獨立思想,“縱逸來久,情意傲散”(他的自我評價)的人。但我也認為,嵇康其實並不一定適合做官。中國文化里似乎有這樣一種傾向,那就是文人應該自然而然就是會做官的,其實不然。我認為治理國家或一個集團所需要的能力其實是很特殊的,並非會寫文章的,有才氣的,品德高的,一定是會做官,做官實際是一種管理能力(包括管理各類人才),一種領導能力,行政能力。他不僅需要有一定的政治抱負,政治理念,還要有一定的將之付諸實現的籌略,方案,和計劃。這是一種很複雜的能力,不是說會寫一手好文章,就一定是好官。早期的政治家往往還集軍事家,謀略家,外交家為一身,他們一般胸懷大志,研究探尋一套全方位的治國興邦之道,比如怎樣才能倡行仁政,發展民生民計,怎樣才是裕民惠民政策。一般來說,好官都是比較韜光養晦,理知大局,善於揣摩,曉通辯辭,會機變,全智勇,長謀略,能決斷的人。 嵇康崇尚老莊,有超脫於世的襟懷。他基本抱着和當局不合作的態度,自然也沒什麼遠大的政治抱負,在曹魏期間當過無固定職事的中散大夫, 這屬於皇帝從官,屬於光拿錢不干具體事情的閒職。 嵇康個性桀驁不馴,遠邁不群,“高亮任性,不脩名譽” (《三國志》)。他文章做得氣格凌雲,琴彈得驚天地泣鬼神,字寫得精光照人,他遊歷在山水中深邃哲思,他寄身在自然中豐富情感。他愜意於翰墨,逍遙於篇籍, 你讓嵇康做官,豈不是既耽誤了嵇康,又誤了政事。(話外2)。 山濤與嵇康契若金蘭, 山濤因調任他職,舉薦嵇康代他原職。嵇康便洋洋灑灑寫下這篇著名散文,拒絕了山濤的推薦,並表示要與山濤絕交。 他在文章里大放厥詞,闡述了他放任自然,蔑視禮法,崇尚老莊,“游心於寂寞,以無為為貴” 的立場。 他說“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 。。。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意思是,“山濤,你是我知己,你應該知道我的天性,…, 連諸葛亮還不逼元直(徐庶)為蜀漢服務吶”。“山野人以曬太陽食芹菜為美事,你非把它獻給君王,雖然你是好意,但太不切實際了”。 這篇文章當然反映了嵇康鮮明的不與司馬氏合作的政治態度,絕交書只是手段而已。嵇康是奇人,他表達思想的方式當然不同凡響,有些後人也說,“嵇康寫這樣的的絕交書,也是在為山濤脫嫌,因為嵇康一直是司馬昭的眼中釘,山濤推薦他,雖然是為了嵇康着想,但無異於給自己帶來麻煩。嵇康為了不讓自己的摯友受到牽連,才寫下這篇絕交書。”。我的看法是有異的,我不認為嵇康有這樣的世俗概念。我認為,嵇康崇尚老莊不與當局合作的政治立場當然是不變的,但嵇康表達思想和政治立場的方式一直是標新立異的,他我行我素,淋漓慣了的,這封曠世名篇就是他的一種表達方式而已。之所以選擇山濤,當然有對山濤的信賴的因素,山濤的氣量是世人皆知的。(見《穿越魏晉4,“山濤之妻效負羈之妻”的典故》,但嵇康做事的隨意性也是主要原因。 從山濤這方面說,山濤希望能為朋友做些事情,畢竟,嵇康生活困頓,家境窘迫,為了家庭,似乎也應該幫助嵇康。但他也的確應該了解,以嵇康的天生,豈是為世間俗物所羈絆的人。 以我的觀點,嵇康的所為理所當然,為世人留下千古名篇,山濤的所為也是情理之中,為世人留下“士為知己者”受辱而無怨無悔的千古軼事。(《穿越魏晉4》 )。 其實,嵇康雖然自己以無為為貴,任性放達,但他並非對自己的孩子有同樣要求。不僅嵇康如此,阮籍也是同樣。《世說新語》裡記載,阮籍的兒子阮渾的神情風度頗具父親的風範,他十分羨慕竹林的任情瀟灑,想加入竹林,而阮籍完全反對,說:“已經有阿咸了,你就不用進來了”,緣何如此?史書上說 “籍之抑渾,蓋以渾未識己之所以為達也”。 嵇阮思想洞達,不與司馬氏合作,但他們的孩子並非有同樣的思想境界,他們也並不認為他們的孩子也應該和他們走一樣的路。 嵇康任性灑脫,凡事任意而為,嵇康他自己並非不知這樣的厲害關係,嵇阮和道士孫登都交好(穿越魏晉2) 嵇康和他遊學三年,後來嵇康在拜別孫登時,孫登說:“君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足”。所以,嵇康後被司馬所害,臨終在憂憤詩中感慨“昔慚柳下,今愧孫登”。他當然知道自己快意人生所要付出的代價,他和阮籍都不希望孩子們走他們的路,這也是為什麼他臨終將孩子託付給山濤。“巨源在,汝不孤也”。嵇康死後,山濤不負摯友的重託,將嵇康的兒女撫養成人。山濤對嵇阮的後輩一直象父親一樣提攜保護,直到他去世。 在文人圈子,似乎總有一兩個個性溫和的好好先生,山濤便是,文人嘛,誰沒有點乖僻,你看他們清談時思想火花碰射,感覺特澎湃, 激情飛揚,但也一定會有矛盾之處,這好好先生在此便起了一看緩和的作用,雖然七賢里,嵇阮是思想中心,但山濤無疑是起着不可或缺的膠合作用。 竹林里,嵇阮等賢無疑將肆意酣暢的“自我”發揮到極致,而山濤向秀則以寬厚淡薄、氣量曠達笑傲竹林。 ( 話外1:每每讀這個典故,便想起來這種小人的伎倆實在是自古到今如雜草叢生。 如果想打壓異己,先不由分說,給別人安上一個帽子,然後慷慨激昂,說一通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大道理,讓自己順利地站在了一個道德的高處,牢牢掌握話語權,大家被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灌暈了以後,早忘了他給別人安的那個帽子合不合適,不由分說也加入了批判的隊伍,於是,那個異己便被廣大人民群眾批倒批臭了。這種中國式的整人實在是非常好用。) ( 話外2: 其實,現今社會裡有很多這樣的人。比如魯迅,這個童子肯定在哪個政府當政時都會鞭撻時政的。 又比如,美國talkshow主持人, 哪個總統當選,他們不是一通諷刺挖苦。 其實這樣的人,他們對社會的貢獻是讓世人警醒,防止政府胡作非為,防患於未然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