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求道義,邦國之間論分權--中西方政治學差異 玄野 這個話題很大,本文只能擷其一二探討。我們從一個被普遍認為是中國封建糟粕的概念開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從西方文化的視角下看待這句話,中國的政治哲學太沉悶禁錮了。中國歷來傳承的祖宗成法,在現代視角下竟成了糟粕?難道真如魯迅等人所說,中國人奴性劣根性太深重了?事實絕非如此,顯然這跟中國曾經的世界最高文明水平是不相稱的。問題出在以西方的政治秩序背景和潛在的學術邏輯前提來評價中國的政治理念。西方所界定的王是擁有武力四處掠奪的王,而中國文化所界定的王是擁有道統管理社會的王。從西方視角下看這句話,就是王有完全充足的天賦理由來奴役天下,這句話雖是精華,而這樣的理解卻成了糟粕。 中西方政治學道路完全不同。西方有道德,但是道德與政治是分離的。中國有人權自由,但人權自由和政治是分離的。西方人驚訝於中國人何以敢於那樣信任統治階層的道德情操,而中國人則驚訝於西方人何以在維護個人的合法利益時竟至那等的不顧臉面沒有羞恥感。在中國,言論自由和平等人權等理念沒有明確到政體中,而是存在於知識界學者和鄉村士紳的心靈里,存在於聖賢的著述之中。這些東西沒有形成體制,但在為政之道和為政之術中,這些都是從政者必備之學。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中國儒家以前往往以為西方世界是政刑治世,民眾守法也要鑽法律空子,屬於無恥之民。這個理解是錯誤的。其實,歐美社會是行政法律和宗教道德二元各立互輔的社會形態。美國是基督教國家,但沒有任何政客敢於以聖經中的教條來否定與聖經完全衝突的科學理念,如果真是那樣美國就成塔利班治下的阿富汗了。同時,也沒有哪個政客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因為聖經教條與科學理念的對立而拋棄聖經,因為民眾的道德主要來自聖經的教條,失去了這些道德根基,美國就真的要實踐一下原始野蠻狀態了。 中國德政歷史的最大缺憾是沒有找到實現人際間自由和平等的適當模式。這些理念在中國傳統文化哲學與政治思想中並不缺乏,就象道德仁愛在西方文化中並不缺少一樣,區別在於實踐的機制模式。中西方文化之間不存在誰高誰低的問題,更沒有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優勝劣汰問題,而是歷史環境不同表現各異的問題。世界上沒有永遠輝煌的文化,也沒有永遠強盛的國家,任何文化不去發展不去學習引進其他文明中的長處,而只知道搜集歷史中的陳跡來自我陶醉,都會迅速墮落。中國是這樣,美國也將會如此。 民主憲政是歐洲政治的必然,也是歐洲政治的宿命。羅馬帝國鼎盛時期曾經有過發展德政的機會,但因為民主和分權文化背景的強大和民眾習慣的深入,最終也只出現了奧古斯都五賢帝等。自狂悖的康懋德始,羅馬皇帝中短命和死於非命者占八九成。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等人雖挽救了羅馬,延續了帝國生命百餘年,卻是有心平亂無力回天。在那樣的文化政治背景之下,歐洲實在不適合統治在一個中央集權之下,也就只能無奈地向德政告別了,混亂落後的中世紀成為不可避免。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歐洲人積蓄力量等待時機,在文藝復興之後開啟了資本主義和民主憲政政體的人類文明新紀元,讓歐洲走在了引領世界的位置上。 作為政治之上的高層價值體系,諸如平等自由,仁愛良知,人權秩序等等,地中海文化完全擁有其中的每一個元素,而中國文化也是一樣,不缺少其中的任何一個元素。但為什麼二者的政治文化完全不同呢?這是歷史的選擇。至於歷史為何做這種安排,可能遠非一兩萬字就能概述出來的。這裡我們只涉及歷史的安排結果。歷史為西方世界選擇了民主憲政道路,自由與人權成為和政體密切配合的價值元素。但是,這不是說仁愛良知就在西方社會消失了,這些元素是人類社會須臾不可離的價值支撐。這些理念雖然沒有在法制和政體中表現出來,但是在宗教教化和信仰追求方面,這些理念具備統攝一切的權威。中國的政體發展路徑則完全不同,以德政為核心,仁愛與良知的要求時時貫穿在政體之中,社會秩序是政府的目的與原則,皇帝貴族有占有最好資源的權利,卻必須遵守聖賢之道為蒼生謀福利。<圖蘭朵>所描述的故事,西方世界不會出現這樣的集權,而中國則不會出現這樣的道德。某些西方文學家想象着一些場景,擁有中國的皇權,同時也擁有西方的政治自由。顯然這不過是想象,這樣的體制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會是短命的。 顧准先生曾經論述到現代戰爭的許多理念諸如條約,媾和,賠款等等早在希臘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就成熟了,而中國到了鴉片戰爭時才開始從英國人那裡學習現代戰爭的概念。其實這是一個誤解,如果歷史能夠再多賦予先生五年的時間,先生能夠將自己那個追溯歷史根源的哲學方法應用到中國和地中海歷史的比較中,其中奧妙完全可以解釋清晰。這種區別的根本原因在於兩個文明圈的政治理念不同,戰爭目的各異,而戰爭的表現方式自然不同了。地中海地區是民族邦國林立的環境,可以明目張胆的把戰爭目的標榜在掠奪和爭霸上,其戰爭寓於利。中國的政治理念是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戰爭的目的都要設定在天下統一拯救蒼生上。中國戰爭寓於義,目的在於爭奪道統和國家統治權。趙構將南宋經營得那麼出色,小日子紅火得不得了,卻依然被國人罵個"錯把杭州作汴州",問題就在於中國士大夫的理想是天下蒼生而非苟安一隅。如果在中國的戰場上,你象西方人那樣明確以掠奪瓜分為目的,你的手下就只剩酒色之徒了,不但張良諸葛亮魏徵之類的命世之才會走掉,連樊噲秦瓊之屬的勇將也會逃離,只剩下呂布這樣的蠻將武夫。當然,中國歷史上的戰爭往往並非那么正義,但是扯個替天行道弔民伐罪的旗號是必須的,否則沒人跟隨你。既然建立了這樣的戰爭目標,條約媾和賠款之類的西方戰爭概念就不可能存在於改朝換代的戰爭中了。中國戰爭中有些也存在條約與媾和,如三國時期晉吳的陸抗羊祜默契對峙,宋與遼金的關係,漢與北方匈奴的關係。但這不是中國戰爭的典型。 整體而言,中國文明和地中海文明在人類價值信仰的最高層是基本一致的,而在政治道路上則是各有選擇。至於德政與民主憲政哪個更具備普遍意義,哪個是發展中的異數偶然,很難斷言。如果那位歷史學家有興趣,可以開個龐大的課題研究一下。當代世界全球一體了,任何政體都不是孤立的。所以不存在選擇德政還是選擇民主憲政的問題,而是如何根據國情民情適當應用發展兩種政體的各個元素。大國如此,小國也一樣。中國如今政改的聲音極其強烈。我覺得三權分立,言論自由信仰自由和基層民主的實現,步子已經足夠大了,不要將美國都必須要拋棄的那些腐朽東西當成寶貝捧回家。從中共務實政治傳統看,這樣的策略正是中國政府所選的。 當代中國儒學界,在憲政民主主導政治文明的現代背景下,為了傳統文化的復興,證明儒學的博大精深和在政治領域的高度指導價值,往往論及憲政民主體系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根源。以儒道佛為核心的中國傳統文化,是當代世界所期待的,但世界對中國文化的期待卻並非在其是否有民主憲政元素上。實際上我們真的沒必要將自己的文化向當代的時髦政體靠,自己曾經是什麼就是什麼。你要發揮的是自己的長處,是別人沒有的,同時也是全世界人民翹首以待的。扯個民主憲政扣在中國德政體繫上,或者將本是高層信仰價值的理念形而下到政治管理層次,固然會贏得某些政客的青睞,但與世界的期待背道而馳。民主憲政和仁道德政是人類政治的兩大核心理念,如今世界政壇幾乎是民主憲政的獨角戲,如果你把中國往聖先賢的德政理念闡述出來,世界會為此而歡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