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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新境界,刻骨旧江山----中国观美国观
   我的中国观和美国观----by李零  
   

    首先,让我做一点自我介绍。我不是政府官员,不是成功人士,不是公共知识分子,不是表演艺术家。我只是个文化学者,百无一用的书生。我爱写字,但不爱讲话。讲话,非我所长,但要讲,就一定要讲真话。专业,我凭专业知识讲话;社会,我凭生活常识讲话。今天的话,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儿感想。孔子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系辞上》)。请大家原谅,我说话,总是言不尽意。

    一.我的中国观

    近代,世界上的文明古国大多灾难深重。中国,近百年也是血流成河,泪流如河。研究中国,是我一生的事业。我对中国有刻骨铭心的爱。
    1.中国历史,一头一尾最重要
    我的专业不是研究美国,而是研究中国。美国研究中国,分三段,Early China(商周到汉),Medieval China(魏晋到宋明),China Study(明晚期到现在)。前两种是旧学,看家本事是philology(他们的考据学),这是欧洲汉学的延续;后一种是二次大战后,为美国地缘政治服务,带有情报性质的新学和显学。我在华盛顿碰见一位语言学家,他说战后,从前研究印第安方言的学者,全部转向汉语、日语、朝鲜语,就是政府导向。后来,他给《星球大战》配宇宙语。我是研究第一段,不是后两段。中国历史好比一条龙,一头一尾最重要。一头是走向帝国,一尾是走向共和。我是顾头顾不了尾,侧重早段。在我看来,周、秦、汉,太重要。西周大一统、秦代大一统,是中国历史的底色。制度整合、学术整合、宗教整合,走向帝国的三件事,全部做下来,要到东汉结束,就连造反的模式,也固定下来。从此,大局已定。后面的历史,格局没有变。民国以前,没有变。研究早期中国,要靠考古、古文字、古文献。
    我是学考古和古文字的,但在北大教书,却教古文献,很多东西都是带着问题学,不知不觉,闯进了别人的菜园子,如历史地理、军事史、科技史、艺术史和思想史。中国太大,历史太长,我的生命太渺小。我想用最简单的语言讲最简单的事实,说说我自己的感想。
    2.读万卷书
    西汉国家图书馆,藏书约有1.3万卷,见于《汉书•艺文志》。这是现存最早的图书目录。我给学生讲课,写过一本《兰台万卷》,就是考证这批书。
    我不但读传世古书,也读出土发现的简帛古书。现在读古书,两者必须结合。我写过一本《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就是综述这方面的心得。
    我读古书,非常重视读经典。我答应三联,要写一套小书,叫《我们的经典》。它包括四本小书:《去圣乃得真孔子》、《人往低处走》、《唯一的规则》、《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第一本写《论语》,第二本写《老子》、第三本写《孙子》,第四本写《易经》。这四大经典,讲中国思想,最有代表性,海外译本最多。
    读《论语》,我写过《丧家狗》。我是从人入手,把它当孔子的传记读,把它当孔子的思想历程读。破宋学道统,破立教狂言,去圣还俗,当然是前提。读《老子》,我的正标题是“人往低处走”,副标题是“《老子》天下第一”。《老子》用妇女、小孩、玄牝、溪谷和水解释大道,都是强调低调。我是学古文字的,牝字的本义是“牛×”。低调,才是最牛的思想。
    读《孙子》,前身是《兵以诈立》、《〈孙子〉十三篇综合研究》。古人说,“人道先兵”(《鹖冠子?近迭》)。中国,人琢磨人,学问最大是兵法。战争,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法,挑战道德,挑战规则。人怎么在瞬息万变的环境中快速反应,不读兵法不明白。
    读《易经》,也是为了研究古人如何看世界,特别是天地万物。古人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左传》桓公十一年)。人脑都是由知和不知、疑和不疑构成,不全是科学。占卜是古人头脑的的一部分,现代人,打仗、玩股票、赌足球,脑瓜也还装着这个部分。研究《易经》,不光靠啃文本,还要了解中国的占卜史。以前,我写过两本书,《中国方术正考》和《中国方术续考》,就是讨论这类东西。
    这四本书,还差最后一本,2012年可以问世。
    3.行万里路
    研究中国,脚踏实地,有地理感,非常重要。中国的千山万水,我跑不过来,重点放在北方五省: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跑遗址,跑博物馆,跑考古工地,看出土文物。
    比如,中国的名山大川,有五岳、五镇、四海、四渎,我几乎跑遍,剩下个北岳(大茂山),2012年一定要去。太行八陉,它的出入孔道,我曾穿梭往来。中国古代最能跑路的两个皇帝,秦始皇和汉武帝,他们的祭祀遗址,除密布于八百里秦川,还有山东的八主祠,我也跑过。2007年,我还沿着孔子走过的路走过一遍。
    不跑路,你怎么知道,什么叫中国。我要写本《我们的中国》。
    4.两次大一统
    西方人有个根深蒂固的偏见。他们说,国家的size很重要,小才民主,大必专制。国家只能是自治城市、自治州的联合体。我们中国,有个他们看不惯、想不通的地方,就是它很大,不是一时半会儿大,而是两三千年,一直都很大。其实,校正世界历史,这正是最重要的参照系。
    研究中国,过去有个死结,就是老拿孔子和秦始皇作对。要么你站在孔子一边,要么你站在秦始皇一边。特别是在西方中心的话语下,有一种无知妄谈,孔子代表民主,秦始皇代表专制。这是政治,不是历史。历史哪有这种一黑一白?这全是今人拿古人说事。
    为了解开这个疙瘩,我在秦俑馆(现在叫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做过一个演讲,叫“两次大一统”。一次是西周大一统,一次是秦代大一统。我说,孔子的梦是周公之梦。他要恢复西周大一统,这个梦没做成,有人接着做。真正再造大一统,不是别人,是秦始皇。这两次大一统,都是从陕西征服东方。大家说,周公是山东人,秦始皇是陕西人,秦灭六国,齐地最后,这是陕西人打山东人。但司马迁说,周公的老家在岐山,嬴姓的祖庭在曲阜。周公才是陕西人,秦始皇才是山东人。最近,清华简也证实了司马迁的说法。其实,商周之际有大迁徙。商末,秦人的祖先离开山东,先去山西,后去陕、甘。周初,周公封曲阜,是占了嬴姓的老巢。他们正好调了个个儿。你要知道,八百年后,秦始皇回山东,这是一次伟大的历史回归。从此,中国才走向帝国。
    中国的帝制,中国的疆域,都是这两次大一统的遗产。秦始皇是中国的亚历山大。它的帝国,和亚历山大的帝国一样,也是昙花一现。但后面的事,还有人接着做,汉武、王莽、汉光武,一直到东汉末。
    5.什么叫反封建?什么叫反专制?
    口号是口号,历史是历史。近代,中国学西方,学会两词,一个叫封建(feudalism),一个叫专制(有人说翻译despotism﹐有人说翻译absolutism)。封建的特点是四分五裂,专制的特点是中央集权,两个词,本来相反。中国闹革命,是以反封建、反专制为旗号,这个旗号是从日文转译,从西方借过来的。过去,大家一直把封建和专制当一回事,甚至干脆捏一块,叫封建专制,这是误读。中国和西方,历史的路子不一样,最大差别是在政教关系。中世纪欧洲,简直是五胡十六国,小国林立,书不同文,车不同轨,封建贵族,比部落长老强不了多少,欧洲只有宗教大一统,没有国家大一统。我们中国,正好相反,特点是国家大一统,宗教多元化,宗教归国家管。他们的革命是分两步走,先借专制反封建,奉我们为榜样,再借民主反专制,连榜样一块反。所谓专制,不是despotism(专制主义),而是absolutism(绝对主义)。绝对主义是他们的“初级阶段”。
    中国革命,旗号相同,但背景不一样。第一步和第二步,不是前后脚挨着,而是有两千多年的大空档。西方革命,反教权,政教分离;反封建,统一国家;取消贵族特权,创建平民社会。这些对咱们中国,根本不是问题,早就办妥。只有第二步,两者才搭上了同一班车。
    这是殊途而同归。中国是亚洲的第一个民主共和国。肇造共和,有立宪派参与,没错,但孙中山领导的国民革命有大功,还是不容抹杀。中国革命是激进的革命,皇帝打倒就打倒了,没留尾巴。凡卖立宪后悔药的,后悔去吧。从此,中国史才融入世界史。一头一尾的尾在这里。这是历史的结合点。
    中国的现代化,不是原生,而是后发,不是主动,而是被动。这个过程,血流成河,泪流成河。但中国毕竟迈出了一大步,最重要的一步。我们没必要把一切头疼脑热都归罪于传统,说秦始皇的专制尾巴割不断,也不必一阔脸就变,说是托了孔子仁义道德的福。一会儿赖,一会儿拜,一会儿骂,一会儿卖。说好说坏,都是厚诬传统。
    6.走向帝国,也曾经是革命
    中国革命,“反专制”一直是旗号。国民党、共产党都打这个旗号。专制和民主,两种政体,西方都有。它们怎么变成一黑一白,太值得研究。专制,本来是古典时代希腊对波斯的诬蔑,小国对大国的诬蔑。近代,这个概念被泛化,又被帝国主义拿来诬蔑东方古国(东方专制主义),诬蔑亚非拉,诬蔑伊斯兰国家,诬蔑共产主义。他们把专制主义与绝对主义、共产主义与极权主义(法西斯主义)一锅乱炖,混合了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概念。有人说,民主是西方的基因,专制是东方的基因,更是扯得没边。如果西方光有雅典,没有斯巴达,没有马其顿,没有罗马,没有中世纪,还有欧洲吗?如果西方从来就民主,它还闹什么革命?
    芝加哥大学有个东方研究所,我去过好几次。他们对波斯考古、波斯铭刻研究最深。现在事情很清楚,希腊跟波斯根本没法比。希腊化在亚历山大以前早就开始,是万邦来朝,波斯接纳的少数民族文化(小亚细亚半岛的文化)。马其顿并不民主,亚历山大也很残暴。他是酒鬼,经常借酒撒疯,乱杀身边的人。有人抵抗,他就屠城。波斯波利斯就是让他一把火烧掉。波斯败于希腊,是因为疆域太大,疲于应付,这边平了,那边又乱。有个美国专家说了,问题和美国差不多。美国样板戏,《五百壮士》、《亚历山大》,大家别上当。特别是《亚历山大》,活脱脱就是美国打伊拉克。
    亚历山大的大,罗马帝国的大,是西方的旧梦,新梦是资本帝国的全球化。
    中国,帝制最发达,两千多年,硕果仅存,当然可以戴上一顶“专制”的帽子,但这个标本,在古代绝对代表先进。18世纪,欧洲的绝对主义,即所谓开明专制,就是效仿这种专制,咱们一点儿也不必脸红。中国,近代闹革命,很多人说,中国骨子里就不民主,一无是处。
    钱穆想不通。他是个文化保守主义者。他说,中国历史,岂能用“专制”二字一棍子打死。此公保守归保守,但话并不全错。因为革命有革命的道理,历史有历史的道理,古代有古代的道理,现在有现在的道理。我们不能执古律今,但执今律古也不对。更何况,当时的中国正饱尝凌辱,这个概念还包含了太多的西方偏见,基本上是个骂人打人杀人的藉口。
    其实,专制主义作为学术概念是一回事,作为政治概念是又一回事。历史怪圈,很多人都转不明白。他们不知道,当年的走向帝国和近代的走向共和,同样是历史上的革命。革命就是翻天复地的大变化。近现代的革命,从长程的历史看,其实是二次革命,一个革命革了另一个革命的命,以前的地变成了天,以前的天变成了地。我们和西方走上的是同一条路。
    7.革命是民主他爹
    民主、自由、法制、人权,全是进口好词,没错。咱们引入这些好词干什么?全是为了宣传革命。它们是和革命二字,一起从国外进口。
    革命的追求是民主自由,没有革命,就没有民主自由。这事本来很清楚,谁都清楚。现在不同,大家革了一百年的命,革命革伤了,革命革怕了,有人说,革命就是不民主,不自由,不合法,反人权,等于专制,这不是满拧?革命是个社会矛盾的释放过程,释放出来的毒素,当然有专制。
    它引发的乱局,也是新专制主义的温床。以毒攻毒,此事太正常。你不能说,暴烈的革命都不算革命,只有不流血的革命才叫革命。
    其实,英国革命照样流血(前面流了太多的血)。美国革命更别说,那纯粹是个例外,最没代表性。谭嗣同都知道的道理,现在怎么全忘了?
    造反,有林冲、宋江、卢俊义这号的,也有时迁、李逵这号的。即便资产阶级革命,也不是“君子革命”,民粹也好,暴力也好,这是革命的真相。你说民主、自由、法制、人权得温良恭俭让,但你不能说,革命也得温良恭俭让,“小人”绝对不许参加。革命,没他们什么事,民主、自由、法制、人权,也没他们什么事,有他们就坏事。
    现在,我们吃够了“小人革命”的苦,但你不能全赖“小人”,忘了“小人”是在围困下“革命”。你就是杀鸡取蛋,也得先有个鸡。
    我们别忘了,民主、自由、法制、人权,这八个字全是欧洲革命的遗产。革命是民主他爹。你要讲民主,就别骂革命。骂革命,那是数典忘祖。
    革命是西方民主他爹,也是中国民主他爹。你骂这个爹,就别谈什么走向共和。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都是以民权和共和为号。
    特别是后一场革命,社会动员空前广泛,不仅群众基础比从前大,就是“君子”,也比原来广。1957年的右派,原来都是左派。中国革命,千不该,万不对,毕竟给中国立规矩。从此,中国才一洗耻辱,自立于世界之林。中国反专制,前赴后继,死了多少人,你就送它两字:专制,有良心吗?
    中国古代史,几千年,就两字:专制,一笔抹杀。近百年的革命,还是两字:专制,一笔抹杀。你拿这两字就把中国灭了,行吗?历史不能这么讲。
    8.“专制”被滥用
    专制被滥用,主要是被政治滥用。比如美国说的反专制,其概念并不是欧洲历史上的专制主义,也不是18世纪的绝对主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群众有如洪水猛兽,19 ̄20世纪的欧洲,被革命吓坏,国王留下一堆,教会的势力也没倒。今欧洲44国,还有12国是君主国。美国的盟友,沙特、日本等国,也有不少是君主国。英联邦国家,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仍尊英王。这些都是保守主义的历史遗产。美国反专制,不是反王权专制,不是反教会专制。它,殖民地出身,只要摆脱宗主国,就全都甩掉了。美国说的专制,根本不是这类东西。
    美国说的专制,甚至也不是法西斯主义。法西斯主义是凡尔赛和约和1929年经济大萧条逼出来的,源头是英美的制裁和围剿。法西斯主义,反犹也反共(共产主义的领袖,很多都是犹太人)。反犹,美国最在乎,反共巴不得。二次大战后,法西斯主义的残余影响主要在欧洲,根本伤不着美国。要反,它也得去欧洲反。
    非西方国家的专制,它也未必反。反不反,全看听话不听话。它要反的是共产主义和伊斯兰世界的反美活动,靶心在这里。
    民主是现在的道德制高点。美国就是民主的化身。反美就是反民主,反民主就是独裁专制。这是典型的美国逻辑。
    9.中国精神
    小说比经史更能反映中国精神。鲁迅的学术着作就是研究小说。它的《故事新编》,其实是思想史。
    中国人的不守规矩是出了名的。《三国演义》里的英雄都是乱世枭雄,《水浒传》传里的英雄都是绿林好汉,《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中国的自由神,《红楼梦》的主人公,以当时的标准讲,那是败家子。他们都是不守规矩的人。我有个美国朋友,在美国讲小说。美国学生说,他们不喜欢贾宝玉,因为他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不守规矩,可以从负面理解,也可以从正面理解。这是中国精神的两面。
    1999年,我许过一个愿。我要写三本小书:
    《绝地天通》,写中国人为什么敢挑战鬼神。
    《礼坏乐崩》,写中国人为什么敢挑战制度。
    《兵不厌诈》,写中国人为什么敢挑战规则。现在我想,可能没时间了。也许我会用一本小书了却心愿。题目是《绝笔春秋》。假如我还活着。
    10.中国历史的另一半
    我这一辈子,他生未卜此生休。假如我能多活几年,我真想研究少数民族史和妇女史。
    中国疆土,少数民族占一半;人,妇女占一半。中国历史,必须包括这一半。

    二.我的美国观

    美国是个全世界人民爱恨交集的国家。我说的是国家,是国家代表的利益集团,即美国的1%,而不是它的99%。美国的1%,人虽然不多,但能量很大,同时又代表全世界。我和大家一样,也很关注它,不是以专家的身份关注,而是以看客的身份关注,坐在电视机旁关注。
    美国观是世界观、大局观,最能反映立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别谈什么超立场。
    我到过美国,20世纪90年代,几乎年年去。9.11之前那一周,我还在华盛顿。9.11那天,我在北京。我是从凤凰台,眼瞅飞机撞大楼,浓烟滚滚,马上给朋友打电话。这是惊天动地的一夜,轰然倒塌,倒的不仅是楼。
    后来,我就不去了。2007年是最后一次去。我同美国接触较多,主要是汉学家,只谈学术,不谈政治。
    我是个只读书,不看报,也不上网的人。天下大事,主要来自电视。我对美国的了解很有限,只限惊天动地的要闻,和大家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讲的全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而且是最简单的事实。
    1.普世价值是个道德制高点
    现在的美国是什么?有人说,那是天堂,那是普世价值。什么叫普世价值?从字面看,就是全世界公认的价值,求同存异,剩下的同。全世界的脑瓜,一人一主意,纷乱如麻。宗教五花八门,势同水火。有人鼓吹说,咱们搞个世界宗教吧。宗教是信仰,最难统一,非往一块儿凑,他们说,没别的办法,只能在道德的箩筐里挑一挑。比如猪八戒的八戒,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奸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这八条,头三条最普世。摩西十诫,其中第六、第七、第八条,也是这三条。
    它的第四条,星期天不许工作,现在也很普世。《动物农场》,造反成功的动物不是也有七戒吗?八荣八耻,是新八戒。古代讲道德,主要是止人为非。孔子叫“非礼勿……”。不干坏事,当然就是好人。孔子把好人叫“仁人”。仁人就是拿人当人的人。现在讲人道主义,还是这个意思。
    不要杀人,不要偷盗,不要奸淫,这不仅是道德底线,也是法律底线,谁也不反对,也不应该反对。但千百年来,这种好话和废话根本不管用,杀人的照样杀,而且是以道德的名义。只要你占领了道德制高点,谁敢说个不字。
普世价值是个道德制高点。
    2.两种“普世价值”
    我酷爱自由,包括自由散漫的自由。但“君子不党”,我最讨厌拉帮结派。自由变成党同伐异的党,那不叫自由,叫专制。《阿Q正传》里有个“柿油党”,我不是“柿油党”。
    普世价值=民主、自由、法制、人权。这是21世纪中国知识精英的发明,9.11之后的大发明。但西方的普世价值本来不是这个意思。这八个字,上面还有上帝。
    英语中的普世价值是ecumenical value或oecumenical value。Ecumenical来自拉丁文oecumenicus﹐意思是“有人居住的世界”。
    这词有点儿像《诗经》的“普天之下”。它强调的是,普天之下,都信基督教。你听美国总统讲话,你听布莱尔在北大讲话,他们满嘴都是这一套。近二百年,基督教普世运动(ecumenical movement)开过很多大会。所谓基督教普世说(ecumenism或ecumenicism),就是全世界基督教大联合(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大联合)。
    我们要知道,这才是普世价值的本义。
    过去我们有个口号,叫“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现在叫“全世界华人大联合”。过去我们唱的是“我们工人有力量”,现在宣传的是“我们公司有力量”。“我们公司有力量”,就是“我们老板有力量”,或“为我们老板服务的红黑二道有力量”。有人说,现在信基督教的越来越多,物欲横流的西方文明对中国传统文化构成威胁,咱们得跟它对着干(其实是跟着它干),孔教以中国的亿万富翁为依讬,
    以中国的新教伦理加宪政精神为理念,一教(儒教)包容四教(佛教、印度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才是真正的世界宗教,赶快行动吧,把孔子的旗帜插遍全世界,这才是普世价值,这才是中国的软实力。可惜,这只是一部分中国知识精英鼓吹的价值,十足仿冒的普世价值,除了中国人,没人承认的普世价值。普世,只是为了抢地盘,跟对手一般见识。
    有人说,儒教最传统,但老实说,立教才最不传统,完全学西方。康有为立教,就是受了西方的刺激。这样的教,古代根本没有,近代想立没立成,现在也没批准。民国也好,中华人民共和国也好,都没批准。国家宗教局登记在册的教,根本没这个教。
    一个立都没立的教,还要统一中国的教,领导全世界的教,这不是狂想是什么?
    3.美国的榜样:耍钱玩弹,才是硬道理
    美国是世界民主的榜样。它给全世界树立的榜样是什么?大家都看到了吧。
    动物世界,老虎、狮子是生物链的高端。发达国家,发达到一定水平,就不事生产,实体经济全部转出去,光剩服务业、军工、高科技,卖专利、卖品牌、卖金融产品,当赌场的庄家。你吃草,我吃你。在这方面,美国的确是代表。很多东西,它早就不玩了,就连美国人最钟爱的汽车业也正在衰落。全世界玩的,哪样不是它玩剩下的?它坐在产业链的高端,耍钱玩弹,耍钱帮玩弹,玩弹帮耍钱,别提多爽。
    (1)美国的文治是靠耍钱。世界是个大赌场,美国是庄家。美国是个穷奢极欲的国家,层层放债,层层欠债,你提前消费他,我提前消费你,藏负于民。1997年的亚洲金融风暴、1998年和2011年的世界金融风暴,它拉下一屁股屎,大家都得帮它擦,还得美其名曰“互利共赢”。
    (2)美国的武功是靠玩弹。我说的弹是各种炸弹、核弹、先进武器。美国是个穷兵黩武的国家。美国人爱玩枪,历届总统,不问哪个党,都酷爱打仗。美国有战争依赖症。它的武库总是不断更新,它把过期的武器卖出去,自己跟自己玩剩下的玩,谁都玩不过它。美国也有哭鼻子的时候。
    朝鲜战争(1950 ̄1953年),重创美国,阿灵顿公墓躺着一大片美国孩子的亡灵。韩战纪念碑上说,他们是为他们不认识的人到不认识的地方打仗,Freedom is not free(自由不是白来的)。越南战争(1961 ̄1973年),它又自由了一把。结果是,国内国外,不分左派右派,一片喊打。它是好了疮疤忘了伤,记吃不记打。这是冷战时期的热战,两次都和中国有关。
    后冷战时期,苏联没了,中国软了,美国可以撒疯了。美国有四大战役:老布什发动的海湾战争(1991年1月17日 ̄2月28日),43天;克林顿发动的科索沃战争(1999年3月24日 ̄6月10日),78天;小布什发动的阿富汗战争(2001年10月7日 ̄﹖),没完没了;伊拉克战争(2003年3月20日 ̄2010年8月3日 ̄﹖),没完没了。前两场还有人叫好,后两场怎么样?只有中国的知识精英才为它叫好。
    我说过,中国的知识精英走的是与美国工农兵(红脖子)相结合的道路。许多连美国知识精英都嗤之以鼻的话,许多连美国右派都羞于启齿的话,他们全大言不惭。我们这个世界,“好东西”全在美国,是吧?可大家别忘了,美国的“好”靠什么,全靠两条:第一,全世界都认美元;第二,美国在全世界驻军。
    什么最普世?美元、美军最普世。但美国说了,谁也不许学。
    4.美式民主
    民主,希腊文的本义,是老百姓当家作主。但后来,女子、小人,凡难养之辈,都得排斥在外,请大富大贵的聪明人替他们作主。村级选举,往往如此,国级选举,也往往如此。
    现代民主,都是由政客代表老板,替普通人作主。这种民主,只是选战民主,不是社会民主。
    社会是老板的财产,可以世袭,可以专制,用不着选举。
    老板领导白领,白领领导蓝领,这是自由社会的梯级结构。老板说,人就分两种,一种叫打工仔,一种叫失业者。只要打工的中产阶级占多数,社会就稳定了。没工作而待救济的穷人,翻不了天。他们都是loser,不是懒汉,就是笨蛋。他们说,穷人都是我们养活,不让他们穷着,就没有社会效率和经济繁荣。
    中国人有唐人街,说新,比母国新,说旧,比母国旧。美国是个大“英人街”。他们的白人(WASP)是逃过来的,黑人是掳过来的,也是如此。
    美国的特点是没有历史:优点是没有历史,缺点也是没有历史。一方面很新,三无,没有教皇,没有国王,没有贵族,让人觉得年轻而富于活力;一方面很旧,宗教上最保守,政治上最右翼。欧文曾到美国建“和谐公社”,但社会主义在美国最没土壤。它连达尔文都受不了。麦卡锡时代,就连卓别林都驱逐出境。它最反共,反共的理由用不着太多,“共产党不信上帝”,光这一条就够了。
    二战,美国接收了大批犹太难民,美国的军工、金融、科技、学术,都受惠于这批高级难民(如爱因斯坦、奥本海默、阿伦特)。以色列的移民,最有影响力的是美国移民。这决定了它和以色列的特殊关系。这个国家,没有直选,只有共和、民主两党轮流坐庄。就像飞机送餐,点头微笑,“chicken or beef(鸡肉或牛肉)”,让你随便挑。打仗是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谁也不敢反对(除非死人太多)。共和、民主两党都酷爱打仗,对外没任何区别,区别只在收税和利益分配。但就是对内,也是大同小异,无论怎么收,怎么分,都绕不过三个代表,一是犹太集团,二是军工集团,三是金融大鳄。他们说,他们才是美国,他们就是美国。
    欧式民主,至少容纳左翼,社会主义在欧洲还有一席之地,美式民主,绝对不许讲。
    5.什么叫民主国家
    美国是个“全球鹰”,它成天想的是全球打击,随时随地打击,想打谁就打谁,几乎如科幻小说一般。
    美国战争方式:外交穿梭,联合国制裁,国际法庭通缉,设立禁飞区,收买反对派,然后给你下及时雨,兵不厌炸,带火字旁的炸,不服,再派地面部队,或派特种部队,“千里之外取上将首级”-然后寻找“大规模杀伤武器”和“万人坑”-最后是开刀问斩-公审太麻烦,还是直接杀了省事,什么老朋友,该翻脸时就翻脸。这些步骤,大家都看到了吧?他们觉得侠肝义胆,特牛仔。
    美国当然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民主。在它看来,民主支持战争,战争传播民主,太合情合理。枪杆子和民主,一点儿矛盾都没有。
    美国有一批盟友,核心是八国联军的老班底(除把奥匈帝国换成加拿大,俄国换成以色列)。大家别忘了,八国联军就是当初的民主国家。当年的道理还是现在的道理。打仗亲兄弟,首推英国和英联邦国家,它的前辈和亲戚。其次是欧洲大陆的老邻居,法国和德国。以色列是英美在中东打下的楔子,半个儿,视同己出,别提多亲。亚洲的铁哥们儿是日本。
    其次是地区代表。首先是北约28国,包括东欧的新盟友。其次是伊斯兰世界最保守的沙特等国。比如波兰,为王先驱,美国打伊拉克,它最先进入。利比亚战争,沙特等国也立了二等功。利比亚战争是新模式:老大运筹帷幄中,老二老三往前冲,北约飞机天上炸,反对派在地上打,天上地上有分工。帕内塔说,战绩辉煌,零伤亡,当然是说天上,至于地上,利比亚人死了多少,伤了多少,难民有多少,无所谓,就连反对派,照样忽略不计。美国人还有一种很传统的说法,是“我们的狗崽子”(our son of bitch),如蒋介石、李承晚、吴庭艳、巴蒂斯塔、诺列加,都在这个名单中。他们真是这么叫。走狗不走,随时可换。这些人,全都碰到过大麻烦,有些人还丢了命。
    萨达姆帮美国打伊朗,本?拉登帮美国抗苏军,结果都被美国干掉了。卡扎菲,扛不过了受招安,招安了也照打不误。这些人的命运,全看有用没用,特别是对保卫以色列的大局有没有用。
    台湾老说“矮化”,谁把它蹬了?恰恰是美国。中美蜜月那阵儿,美国支持训练的藏独游击战也被叫停。
    谁说美国选盟友都是民主标准?
    6.美国理解的世界秩序
    小布什,说话最坦率,非敌即友。美国的恐怖定义最简单,谁反对美国,谁就是恐怖国家。他们的民主标准也很简单,只有参加美国为首的军事集团和金融集团,才有资格叫民主国家。
    美国共和党总统竞选人罗姆尼(Willard Mitt Romney)讲得最清楚,21世纪是俺们美国的世纪。什么叫美国世纪?他说,就是美国领导自由世界,自由世界领导全世界。领导的精神,我来解释一下,就是美国领导联合国,北约领导俄国,日本领导中国,以色列领导伊斯兰世界。。。。。。这才是美国希望的民主秩序。
    这几条,除了头一条还差不多,哪条都没搞定。请注意,如果美国、北约和以色列把伊斯兰世界搞定,腾出手来,它马上就是收拾俄国与中国。
    1989年后,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说,美式民主是“历史的终结”(the end of history)。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说,他真是个使徒,他的书是资本主义福音书。“终结”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完蛋了吗?电影打出end﹐大家只好散场。结果怎么样?他自己也后悔失言。
    事情只是刚刚开始。
    7.天堂建在地狱上
    我们这个世界是个穷富相依的世界。没有富人的世界,大家不敢想。其实,没有穷人的世界,才最不可能。羊都跑了,狼就得饿死。狼的责任是维护生物链,帮羊搞计划生育,控制它的种群数量,功劳可大了。
    中国古代闹饥荒,有个皇帝说,“何不食肉糜”。美国也是这个逻辑。它说,落后国家之所以欠揍,就是因为“不食民主”。吃肉当然好,谁都不反对。但它提供的是什么?不是“肉糜”,而是“何不食”。语云,“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西向而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桓谭《新论》引谚)。它光让你“对屠门而大嚼”。听话比效仿更重要。
    美国,富足强大,比其他国家过得好,这条没人反对。问题是,它是建在什么样的基础上。天堂建在地狱上。
    最近,“占领华尔街”运动,美国人民的呼声很清楚,即使这个世界老大,也是1%欺负99%。其实,它不光欺负本国,也欺负外国,更主要是欺负外国。没有外国的穷,就没有美国的富。美国围剿全世界,今天制裁这里,明天制裁那里,但我们不要忘了,这个世界还是被穷人包围。美国首都华盛顿,就被黑人区包围(唐人街以北就是)。芝加哥大学,也被黑人区包围。“自由世界”是被“不自由世界”包围。“农村包围城市”,到处如此。美国很强大,也很脆弱。假如美国被围,它比朝鲜还惨。美国是叶公好龙。它希望全世界都流哈喇子。但大家“学习美国好榜样”,光这么一学,就要了它的老命。大家都当美国人,它更吃不消,移民局不急,布雷维克式的杀手也得跟你急。

    三、环球同此凉热

    现在的世界,还处于方生方死之际。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时代还没开始。我们仿佛又回到了20世纪之初,一切都重头来过。环球同此凉热,我说过,这不符合科学,地球上的各地如果是同一个温度,地球就完蛋了。但诗不是科学。这里,我想说的是,世界已成一盘棋,中国的事,无论好坏,都不是中国一国的事,而是整个地球上休戚相关的事,就像全球的气候变化,这儿旱了,那儿涝了,这边刮台风,那边掀海啸,这不是哪一国的事。这个地球上的事,越来越有同步性,看似相反的东西,往往是一回事。黑影都是强光照出来的。
    比如,大家都还记得吧?1968年,中国在闹“文化革命”,批刘邓路线;捷克在闹“布拉格之春”,反社会主义;法国在闹“五月风暴”,反资本主义;美国则有大规模的反战运动和嬉皮士运动。现在的各种乱也是如此,有“阿拉伯之春”,也有“华尔街之秋”。
    美国有病,大家都有病,病情不同,其实是同一种病,同一种传染病。
    1.冤有头,债有主
    2010年,我在台湾中研院文哲所演讲。同一天,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也在中研院演讲。台湾人管他叫杭士基,真怪。他说,美国是邪恶帝国(evil empire),台湾是美国的帮凶,中国大陆也在美国的掌控之中,把台湾人吓了一跳。
    我认识个挪威人,著名的语言学家。他老骂中国,说中国是唯一的吃人国家,成天欺负少数民族。我问他,语言学家,美国谁最棒。他说,乔姆斯基。我说,他的政治立场,你赞同吗?他说,赞同。我说,很好,那你们欧洲就是这个邪恶帝国的最大帮凶。结果,他突然变得谦虚起来,说我们已彻底衰落,老二,绝对不敢当。有些人批评美国,老是以奥威尔说的那种“上等人”自居。他们说,要批评,也只能由他们这些了解西方社会的“后现代”来批评,生活于“铁幕”之下的“前现代”不配批评“现代”。他们喜欢玩理论,保护地球,保护动物,保护女性,保护同性恋,自以为超现代。但这个世界,最应保护的是谁?恰恰是他们视为不民主的穷国和穷人。他们的反对,尽是虚招子。这些虚招子,全是在西方主流意识形态能够容忍的限度内讲话。
    他们自说自话,说了很多年,早就被主流社会消化吸纳。年轻人,荷尔蒙过剩,你是嬉皮也好,前卫也好,摇滚也好,野合也好,这叫商业文化,这叫大众娱乐,根本伤不了主流社会的一根汗毛。中国为西方打工,苦熬苦挣,突然变得阔起来。但人民币还不是世界货币,中国也没有海外驻军。钱再多,也还不是个世界体系,相反,它是在这个体系的掌控之中。中国,虽被美国视为另类,但并不是一个成心与美国作对的国家。相反,它正一步步靠拢和加入这个以美国为首的国际社会。它也有和美国一样的问题,也有1%和99%的贫富对立,也有潜在的金融风险和泡沫经济,也有种种令人痛心的不公平、不公正。
    现在,中国已告别革命,但革命的影响尚未绝迹。如果中国的执政者代表的只是中国的1%,只帮资本家做蛋糕,不帮穷人分蛋糕,失去对他们的监管,问题是一样的。这样的“大国崛起”,站倒是站起来了,但奥威尔说了,这是像猪一样站起来。
    说实话,我并不担心中国会不会当老大老二。我担心的是,中国的强大是不是还是美国式的强大,中国会不会与它联手,共同宰制这个可怜的世界,一块儿欺负穷国和穷人,不管是本国的穷人,还是外国的穷人。
    发达国家的发展道路都是靠盘剥外国穷人,养本国穷人,污染外国,环保本国。我国的大城市和小城市,城市和农村,也有类似问题。
    这是资本集中的优势在作怪。美国是借“中产阶级”维护国内秩序,借“中产阶级国家”维护世界秩序。
    维稳都是这么维。现在,我们已经学会像美国一样讲话,“咱们应该相互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这是外交辞令。我不是政治家,我不会用这种方式讲话。天下不负美国,美国负天下久矣。美国欠下的债,不只是钱。我对美国的批评,不是基于利益,而是基于道义。基于利益的作对,其实是亦步亦趋,紧跟和追随。
    我也批评中国,但绝不是以美国定黑白。相反,我是以美为鉴,我是把美国当作源,中国当作流来批评。我对中国的批评,是从这个源头上批评。
    2.改革的前提是解围
    这个世界坏透了,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是从头上坏。现在,谁都说要改革。但我说了,关键是美国改不改。皇上不急太监急,都是瞎急;上面不改下面改,都是白改。它不改,我们只能先凑合着改,用釜底抽薪的办法,从外面促它改。
    冷战,失败的想改,战胜的不想改。社会主义国家是失败者,问题成堆,积重难返,当然是率先改革者。改革的前提是解围。
    中国和苏联闹矛盾,请美国帮忙,既帮中国解了围,也帮苏联解了体(注意:这不是一个国家的解体,而是一个半世界性的体系解体)。我们这才恍然大悟,“苏修”才是美国的大敌,中国也好,苏联也好,所有问题,全都和围剿有关,光从里面改,肯定改不动。
    苏联解体,东欧易帜,美国很得意,但好戏还在后头。这个世界,真正的铁幕是美国。凡是解围的国家,发展都很快,无论经济水平还是文明程度,都会有所改观。这足以说明,解围是改革的关键,围剿才是民主的障碍。一种保守主义只能引起另一种保守主义。
    解围,难免妥协。彻底妥协有三条,一是卷旗,二是解体,三是缴枪。这事,小国容易大国难。
    解围有解围的难处,入围也有入围的难处。
    发展中国家有个共同点:小国必须傍大国,一通乱傍。思想,也是东南西北,根本找不着北。社会主义(国营经济)、资本主义(私营经济)、传统文化(主要是传统宗教),三味药,换着吃,混着吃,一锅乱炖。最后都是以传统宗教为主。
    前社会主义国家(如苏联、东欧、中亚五国和蒙古),现在还打社会主义旗号的国家(如中国、越南、朝鲜和古巴),现成的药也是这三味药,差别只在配伍,也是一锅乱炖。所谓新经济政策也好,新民主主义论也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也好,全是扛不过人家的体系,为了解围,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的口号。现在,全世界都重归保守。保守,是因为无路可走。
    我说过,病笃乱投医,西医不行看中医,中医不行看巫医。资本主义、社会主义都是西医。西医不灵,只能乞灵于传统。大家开药方,谁都跑不出这三味药,特别是最后这味灵丹妙药。人家俄国,现在是双头鹰、三色旗、彼得大帝、东正教、上帝保佑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推倒列宁像,换自由女神像,推倒自由女神像,换玛纳斯像,最后都是回归传统。我们这边儿也有通三统的说法:毛统、邓统加孔统,反正没外国什么事,全是咱们自己的传统。
    金雁《从“东欧”到“新欧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最后讲精神追求,俄国和东欧知识界的精神追求是什么?大家走投无路,也是回归传统。
    社会主义国家,前社会主义国家,乱归乱,毕竟在改革。伊斯兰世界,也乱,说明也在变。保守,都是保守疗法,用不着大惊小怪。
    美国,你越乱,它越挑;你越虚,它越给你下猛药,目的是操控乱局,当世界改革的总设计师。改到啥样叫好,上面已经讲过。
    这个世界要变,一定要变。但大家都变,就你美国不变,好意思吗?冷战的局面并不是单方面。
    1991年,戈尔巴乔夫说,全世界最不想改革的国家,只有美国。但后来怎么样?2008年,奥巴马绷不住了,大呼Change we need, we can。美国想改?哪儿那么容易?耍钱、玩弹,这两条改了,还有美国吗?美国的政客能答应吗?的确很难。
    “华尔街之秋”,美国老百姓的诉求主要是两条,让失业者就业,给富翁加税,多么可怜,多么有限。但富翁说了,穷人太多,拿我们开刀,缓不救急,没准更坏,特别是坏了中产阶级的好日子。抗议者,很愤怒,也很无奈。
    这样的问题光是美国有吗?不是吧。马克思,咱们就不提了,孙大国父教导我们说,起码也得“节制资本”吧。
    改革难,难就难在它是个世界体系。这个体系最难改。怎么改?大家在摸索。俄国是卷旗解体不缴枪,只要不缴枪,就不算民主国家,在美国心目中,它还是大敌(谁让它国土太大,弹比我们多呢)。前两年,有人提出,共产党可以改叫社会民主党,这是学北欧。好些东欧的共产党就这么改。但北欧的哥们儿,人家自己都讲了,不敢当。你要改名,何不一步到位,干脆直奔美国,改一字就行,叫共和党,或玩变脸,同一人,两张脸,一张共和党,一张民主党。还有个方案,玩中国特色,改叫中华复兴党。改名容易,但解体难,缴枪更难,哪个中国政治家敢这么干?如果这三条都不动,当然属于异类,而且是最大的异类。
    汤因比说,世界上的“大一统”被西方大卸八块,全都解体(比如奥斯曼帝国),唯一还在,就剩两个“红色帝国”,一个俄国,一个中国。现在,俄国去红,领土的裙子边让人扯了,但块头还很大,手里有家伙。结果如何?并没解围。
    中国也没完全解围,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
    3.中国得了失语症
    中国为了加入主流社会,不得不(或巴不得)按美国的方式讲话,不得不(或巴不得)引进美国意识形态,传播各种美国神话;中国为了统战台湾,幻想第三次国共合作,也不得不(或巴不得)按国民党的方式讲话,不得不(或巴不得)引进台湾意识形态,传播各种台湾神话。
    普世价值说,后面是典型的美国意识形态。新儒家立教说,后面是典型的国民党意识形态。
    别以为光咱们这儿有意识形态。
    最近,美国的陶涵(Jay Tailor)替国民党写了两本传,一本是蒋介石的传,一本是蒋经国的传。台湾出版者说,陶氏的蒋介石传把以往的旧作全盖了,以前美国人写的传,总免不了负面评价,现在才公正客观。汪荣祖读后,把陶传批了一通,说不够史家水准。大陆只敢出后书,不敢出前书。其实后书才有更多的当下所指。
    蒋介石去台湾,共产党帮一大忙。共产党把他赶到台湾,中国的割据势力,全都归了一统----躲进小岛成一统。他痛定思痛,第一搞整风,第二搞土改,全是学共产党。国民党的这个小一统,一靠韩战,二靠杀人。不傍美国,不杀人,没有今天。陶涵说,蒋大总统虽赍志而殁,但可含笑九泉,因为在精神上,他的反攻大陆已经成功了。蒋经国掌情治,替他爸爸杀人,杀共谍、杀左翼、杀本省人。反对的人,一个不留。在的,只投美,不投共。
    他说,好,时机到了,一党训政可以结束了,咱们搞宪政吧。现在怎么说?时髦话叫“华丽转身”。他在台湾这个T台上刷地一转身,就成了“民主之父”。这对理解“民主”可太有帮助。纪念抗战,纪念辛亥,都是替国民党歌功颂德的好时机。过去,国共相争,双方都是殊死战,血腥残酷各一半。战争状态下,谁也不可能给对方讲好话。现在,恢复历史真相,好呀。但既言恢复,就不能是单方面。你不能光扯大陆掩盖,自己捂着就不说了。1947 ̄1949年的历史,过去在台湾,讲都不许讲,课本是空白,这是不是掩盖?
    什么时候国民党替共产党讲过好话?哪怕现在。总之,在所有现实问题上,中国都得了失语症。除了上述话语,剩下的只是传统,不是古代传统,就是红色传统。中国的复古狂潮,我不说了。所谓传统,都是人造传统。就是红色传统又怎么样,照样失真。我们现在的主流话语,很多是沿袭“文革”结束时的思维定势:
    宁右勿左--反左,什么时候都不会错。即使代表主旋律的正面歌颂,也是沿袭那时的心情。比如领袖剧,“毛周打天下”:两个伟人笑哈哈,其他领袖围一圈,陪着笑。这个调子,就是从“十里长街送总理”发展而来。这是心情,不是历史。潜伏剧,倒是与时俱进,主题清一色,都是“国、共谈恋爱”,而且几乎都是男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女特务谈恋爱,据说叫“人性化”。这种革命史,老同志看得懂吗?反正老同志也不在了。
    奥威尔说,自从外号“拳击手”的老马被他的猪领导连哄带骗,说是去医院,送进屠宰场,动物农场中的动物已不知“革命”为何物。“鸟儿歌唱,无产者歌唱,但党却不歌唱”(奥威尔语)。
    传统为什么这样红?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传统可以抚慰心灵,但解决不了现实问题。
    现在的中国,官、商、黑三结合是最大的现实问题。腐败分子,很多是共产党员。反党是他们的专利。他们骂党比一般人更凶:升官发财,谁挡道,谁是共产党。他们把党吃光喝尽,然后给党挖个坑,说是救党。
    我不是共产党员,我不会参加他们的反党大业,更不会参加美国领导的反共大业。
    对于一个有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来说,主流意识形态才最值得怀疑。
    附记:
    血腥的利比亚战争刚刚结束,这是美国和北约利用地区内乱进行武装干涉的新模式,目的是扶植亲美政权,在以色列的左邻右舍吃子连片,创造安全带。卡扎菲不过是这一战略部署的牺牲品,即使他想投诚归顺,也无济于事。他的死,既与国内的利益冲突和矛盾激化有关,也与外交政策的倾侧反复和没有出路有关。
    美国叫他死,他就没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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