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爸很会讲故事,小时候夏天晚上,俺看着天上的星星听他给俺挨着讲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我小时最喜欢枕在他的胳膊上,他举着本小人书一页一页给我讲,俺妈只会干巴巴地念,但俺爹讲故事象做菜,会把故事讲得有滋有味。再次让我意识到他讲故事水平高超是偶尔听见他给我孩子讲亡羊补牢的故事,他随便就把那么一根干柴棒子讲成了一盆东坡肘子。 今晚忘了怎么提起了话头,老爸给俺讲了他外祖父家的故事,也就是我奶奶娘家的故事。我自己记性越来越差,怕忘了,所以随手记下来。 我奶奶家姓李,祖上是个土财主自家有水围城。闹太平天国长毛贼的时候,把他们李家老老小小都困在了水城里。七八天过去,渐渐没了吃的,族里人商量着,选了我奶奶的祖父或者曾祖做家族最后的香火,他很高大,(我猜也很强壮,生理心理两方面都是,另外从我奶奶我舅爷爷等几个后代的相貌上看,他一定很英俊)。家里人用被单趁黑夜把他放下城墙,他逃到山上后点了火,这边家里人知道他平安逃出,就开了城门出来受死。护城河吊桥这头,土匪举着大刀,过来一个砍一个,一家老小就这么都没了。土匪走了,李家所有的财产都归了这幸存者。他一下生了七个儿子,他们家就这么又兴旺过来了。 我奶奶生长在这么一个富有的大家庭里,俺爹小时和母亲回娘家说是感觉像进大观园,那时家是个土城,很大的城门楼子,每间屋子家具讲究,还有烧饼好吃。一个和尚或者道士在她家化缘后,又碰巧到七十里外的我爷爷家化缘,我爷爷是家里最小的儿子,道士见了,就说七十里外的李家有个姑娘多么多么的好且合适。于是家里就请媒人说媒去了,婚事随后就定了。我奶奶同辈里男孩多,她又是长女,出嫁时算是父辈四家一起嫁这么一个闺女,嫁妆丰厚。我爷爷家迎亲的时候,因为远要提前一天到,晚上李家招待的是海参鱿鱼,爷爷家的赶紧派人骑马回去报信,让把第二天婚宴的规格提高,估计手忙脚乱了一下。 我奶奶十八岁嫁给我爷爷,虽说是神仙做媒的姻缘,但她三十多岁就守寡了。奶奶很温厚,爷爷很理想主义。他们生不逢时。 下面的就不是俺爹讲的故事了。 我和奶奶有缘。我其实说不清她是什么个性的人,我猜她应该内心很刚强,先颠沛流离,后一个人靠家里剩下的地收租拉扯孩子们长大,国民党抓壮丁的时候,她和另两个姐妹硬是把自己的小兄弟从抓壮丁的人手里抢回来。我印象中她不乱讲话,几乎不抱怨任何人,背着我妈当着我面在别人面前夸我妈,只是对一个追我大表哥并且做了外孙媳妇的女孩十分不上眼(女孩十分美丽能干,但是多年后我还是要倾佩一下我奶奶眼神之毒辣),当然也只是私下和我唠叨两句。奶奶十分勤快,很爱干净,腰板笔直,小脚,只穿大襟衣服。。。她十分爱我。二姑说奶奶年轻时特别爱穿香色的裙子,上面绣着香色的花。我一直没搞清什么是香色,是不是香的那种红色? 我奶奶没怎么享上我的福,她去世那年我大学还没有毕业。我唯一尽的孝是从识字起就给她写信,如果是冬天去探望她,会给她暖被窝。自她去世我就没梦见过她,所以我相信她去了好地方。我最后一次探望她是大学一年级暑假。她的牙刷很旧了,她也没剩下几颗牙。我看见就嘀咕该去给她买个新的,可最后除了吃就是玩了,临走也没做到。她生前收到我最后的信时,家里人说她边听边哭。她临九十岁生日前走的,那把烂牙刷把我的心刮刷了很多年。当年去日本出差是我第一次出国,去庙里买了些小玩意儿,回北京在宿舍里收拾,秋天的北京宁静清朗,忽然想起她如果手里拿着这精致的小玩意儿脸上一定会露出的那种幸福欣喜的笑容,我的眼泪就吧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我奶奶生死豁达。我看着父母日渐苍老,感觉遥远的生离死别似乎越飞越近,不知何时但一定某时会重重砸在我头上。我很惶恐。当年我奶奶六十五岁时就把自己的后事准备好了,棺材好像是楠木的,原是另一位族里的老人准备的,可有点嫌短,我奶奶没那么高见木头好就要下了。做老衣的绸子要什么样的团花她告诉小辈,大家但凡出差都给她留心,当年什么都配给什么都紧俏,可那七层衣服的料也都凑齐了,忘了老衣是请人做的还是二姑给做的,老鞋是二姑给绣的,鞋底绣的荷花,我见过。二姑绣一手好花。东西准备好后,她自己常翻看翻看,好似看到自己的归宿,十分淡定。她说她没想到自己活这么久,说家里老人们都走得很痛快,她一定也会那样,不会麻烦自己麻烦别人。后来她的确走得很痛快,想来是她的造化。爸妈奔丧回来,拿了奶奶留下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最后的两样首饰,一串很旧的琥珀或玛瑙的黄色手钏,一颗珠子有一条发黑的裂痕,另一个是断了的翡翠簪子,荷花簪头断下,杆断在银套子里面。我猜这是她丰厚陪嫁丢光散尽后,她过去的时光留下的最后一点破碎的影子吧。一位堂姑后来跟我讲,李家孃孃是家里老辈里最高寿,声名也最好的。上次回国我专门到她的坟前磕了三个头,不伤心也没想哭可不知怎么还是落泪了。 (就算您可能喜欢读这篇,但请不要上导读。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