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短篇小说) 汤凯 初识梅莉,还是在四年前的那个初夏。她不漂亮,甚至有点难看,这乃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虽说十八无丑女,但若身高不足一米五六,腿短腰长,两眼细小斜长,眼睫稀疏,加之平板的脸面,这般的容貌身材在如今这个美女满天飘的时代,实在有点差强人意。 可我是来招生的,不是来选中华小姐的。每年六月底,我所任教的香港××大学都要在上海面试内地报考我校的高考生,而我系的代表自然而然的落到了我这位大陆出生的教员身上。梅莉,就是当年的面试生之一。看了她的简历,父母亲都是老师,来自江南××市,那可是我的家乡。就凭这层“老乡”的关系,我对她就有点另眼相看。其实她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关照”。凭她的高考成绩,绝对可以上清华北大,她又是女生,正是香港诸大学争抢的对象。 “你为何要报计算机工程专业呢?”我问。如今盛行学商,我们学校的商学院又到处标榜自己亚洲第一,什么CEO的摇篮,以致大陆的好学生都被它“诱惑”走了。 她认真地看着我,因为仰头,她的那双原本细长的眼睛变成了杏仁状:“老师,可我为什么又偏要学商呢?” “嗯……你看现在电视里报道的那些成功人士,除了歌星影星,剩下的不就是当老板的吗?”我知道我不该这样问,可实在是自律不住,想看看她究竟如何反应。 “人各有志,”她说, “我的偶像是拿了两次诺贝尔奖的居里夫人。再说,我高中四年辛辛苦苦学的数理化,若去搞股票买卖,那不都浪费啦?” 我将自己的脑袋连连点了三下。 最后,我们三位教授一致同意,给予她四年学费全免的高额奖学金。 晚上,我跟妻子提起梅莉,颇以这位小老乡为豪。这时电视里正在播放Z省北京奥运火炬接力的新闻;跑第一棒的恰巧也是我的老乡,一位美艳夺人的演员,近来因饰演清朝宫廷格格而红遍了大江南北。看着大道两旁欢呼雀耀的民众,我不禁冒出一句:“瞧这些人,为个演员激动得;说不定将来梅莉真的拿了诺贝尔奖,也去作火炬手,那才应该是万人空巷。”梅莉漂亮吗?妻子问。这倒把我卡住了,一般吧,我支支吾吾。不漂亮,这些人会替她欢呼?妻子乜我一眼。不至于吧,我嘟囔。“不是吗?”妻子又睨我一眼,还抖出了古事:“海伦如果不漂亮,特洛伊的市民也会为她打仗卖命?” 我的心中竟产生了某种不平的感觉,脑子里闪现出梅莉脸上的那副近乎天真的神情。 但很快地,我就忘掉了她。我教的是高年级专业课,在课堂上还碰不到她,加上她貌不出众,混在芸芸众人中宛若沧海一粟,根本毫无印象。直到次年又逢赴沪面试,才忽然想起了梅莉。调看了她的成绩单,果然是成绩斐然:两学期十门课,除了一门人文课得了个B+之外,其余门门皆A,尤其是数学和物理,竟皆为A+。好样的,我心下暗暗叫绝,随即给她发了封短信,鼓励她再接再厉。“谢谢你,老师,我一定不叫你失望,”她即刻回了信。透过屏幕上短短一行字,我仿佛看到了一位十九岁的姑娘,梳着神气的短发,眼里充满了自信和憧憬,正向着我开心地笑着。 我已经有意,等她四年级时,劝说她做我的研究生。像她这样的优秀生,毕业后可都想到美国留学,就看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我开始关注梅莉。我从来都不招书呆子,而她看来不像。二上的时候,她创办了剪纸俱乐部,还举行了全校剪纸比赛。展览的那天,教学楼大厅里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剪纸,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那幅,盛开的油菜花,遍野一片黄色,由近至远,由大变小,逐渐消失在远方的群山脚下。静谧的田园风光沁人肺腑,与此地雍杂喧闹的大都市真可谓是天壤之别。我特意注意了花瓣的剪法,手工细腻精巧,把个复杂的叶旋叠状般的花瓣雕剪得惟妙惟肖。看得出来,作者功夫不浅。再待细看,就在帧幅的右下角,“美丽”两字被剪成了一片漂亮的叶状,巧妙地将幅面整体与镶边连接起来。好一个多才多艺的美丽,我心下叫绝。我写信问她:“美丽同学,你的《油菜花海》真美啊,好功夫!梅莉 = 美丽?”很快接到她的回信,果然没错:“老师,就只有你一人猜出了我,难怪是搞计算机算法的,会算,哈哈。小时候一推开窗户,就能够看到海一样的油菜花,美丽极了;可现在,都改成了高楼大厦,好可惜啊。” 梅莉的剪纸很快就遐迩闻名,剪纸俱乐部一度搞得风风火火。不过,教授们在乎的可只是成绩单上的最后一栏。她二年级专业基础课,竟过半得了A+,这可引起了系里其他教授的注意,有人开始“打”她的主意了。我当然当仁不让,等到梅莉一进三年级,就邀请她加入我的实验室,跟着研究生们做点小的研究项目。“我行吗?”她有点犹豫。行,我鼓励她,这只是“头台”,正餐还在后面,我要收她读博士。 也许是从小就做班干部的原因,她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加之开朗活泼,小小的她很快就与大她几岁的研究生们打得火热。尤其是她的那种一丝不苟的对细节的注重,深得众人的喜爱。写程序极需这种细致,女生们往往就差些,可梅莉偏偏就是个例外。 不过,我这做教授的眼睛也对细节颇为注重。渐渐地,我发现梅莉和王帅经常在一起,隐隐约约的,而且也就是在一起做实验、讨论问题而已。可是什么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只要注意一下梅莉和王帅在一起时她的神情,她眼里放出的兴奋的光彩,一切都不言而喻。这实出乎我的预料,也非我的初衷,却令我欣喜感悦。回家后跟妻子谈起此事,她觉得才上三年级就谈恋爱是否太早了。早什么,我回她,大姑娘二十岁还算早?你没看昨晚的新闻,那个叫什么阿娇的香港明星,大侃她十四岁时甜蜜的初恋,凭什么好事都给这些美女们捡去了? 这虽是与家人私下里的过激之言,倒也反映了我的心思。我希望梅莉快乐;而对于二十岁的女孩,又有什么能够赛过爱情? 更何况,她喜欢的是多么优秀的一位男生。王帅是我去年从国内招来的硕士生,年方二十四岁,长得颇似大陆演员王心刚,雕刻般清晰的轮廓,清秀俊逸,加之学业优异,这样的男生可是众女生心仪的对象。听他说还没有女朋友。梅莉,加油,我暗自替她打气。 到了学期末,王帅那个组的研究项目进展神速,一篇文章被国际上我们这个领域的一部顶尖杂志接受。文章的清样打了出来,“梅莉”两个字赫然出现在作者栏一行。是王帅和另外的一位作者坚持要放上梅莉的,尽管她还仅是名本科生。梅莉擎着清样,双眼在首页上上下下来回扫描,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老师,”她兴奋地将卷成桶状的清样在自己耳边晃荡,“我马上就把文章寄给爸爸妈妈看,让他们高兴高兴。”走,去西贡吃海鲜,我也兴奋地回应。这乃是实验室的传统,但凡有好文章发表,全实验室的人都要去西贡码头海鲜街“高兴高兴”,由“老板”(我)掏钱,我也心甘情愿。 我们挑了一家不大的餐馆,一干近十人围了一桌。我这钱也不是白掏的;乘着等上菜的机会,我要求大家轮流讲述一下新年里的研究计划。他们一个个都认认真真地细述起各自的计划,有的还用圆珠笔在餐巾纸上画起了什么。这样还真有效率,我想。不过,同学们的说话却是不断地被邻桌传过来的聒噪声打断,引得我们频频向那桌乜视。 就在我身后隔壁的桌子边,围坐着五六名像是高中生的女性,十六七岁,个个留着等离子烫过的长发,而且都染了颜色,一派当下香港电视里时髦的明星打扮。她们吃完饭后好像要去什么聚会,不慌不忙地从各自带的手提包里拿出化妆品开始化妆,全过程的化妆,对着自带的小镜子,从粉底开始,画眉毛,贴眼睫毛,描唇膏,其中还有两位使用干燥器给头发着色,而噪声就是从干燥器里发出来的。很小的餐馆里弥荡着刺鼻的化妆品香味,鸣响着很不协调的干燥器的声音。顾客们有人开始皱眉头,却不见站出来去阻止她们。 梅莉站了起来。她低声提醒她们:“对不起,这里是吃饭的地方,你们要烫发,不可以去厕所吗?” 那群女孩子一下子全转过头来,开始将目光集中在梅莉,挑衅般地上下扫视她。 犹豫片刻,梅莉迎着她们的目光又加了一句:“你们妨碍大家了,不是吗?” 王帅站了起来,我们这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少女们有点畏怯了,开始把化妆用品塞进包里,准备离去。其中一位非常漂亮、长得很像台湾“第一美女”林志玲的高挑女孩,一边塞着干燥器,一边不断地用眼角睥视着梅莉。待站起离去时,她嘴里咕噜出一句: “好丑耶,细细粒,冇男人要她。” 女孩是对着她的同伴们讲的,声音也不大,说的又是粤语,我身后的那些学生都已经坐下,料没有听到。可我却一直在盯着那群少女,听到了每一个字,尤其是那三个字“细细粒”,真真切切,那是香港话骂人“矬子”的意思。我感到瞬时间血气上涌,对方若是个男人,我真怕控制不了自己而扑将上去。我不敢看身旁的梅莉,她的粤语已经相当不错,肯定也听到了。也许我的脸色当时实在太吓人,那几个女孩子忽然间变得非常的害怕,匆匆忙溜出了门。 菜已上来,饭桌上很快就恢复了欢笑,学生们扔掉了过去一学期的所有辛劳和烦恼,开始互相敬酒嬉戏。有人提议,先敬最老的,再敬最小的。轮到敬梅莉时,所有的人都立了起来。看得出来,这一学期下来,大伙儿真的很喜欢这位小妹妹。我凝视着梅莉,见她笑容满面,礼貌地回敬,甚至还开玩笑逗学姐学哥们,并无异样。可是,在余下的时间里,她的嘴仿佛被线给缝住了。偶尔间我和她的目光交织,她赶紧将目光避开,好像小孩子做了什么错事,又好像我窥见了她的什么羞于启齿的秘密。 回学校的巴士上,梅莉默默地独自坐在最前排。望着她的那副瘦弱的肩膀,我很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蜕变,她再也不是两小时前的梅莉了。 翌日,我交给她三篇论文,希望她在寒假期间好好研读,回来后交给我一份总结,提出一个研究方案。这些都是国际上有关计算机图形学的最新成果,充满了复杂的数学模型和拓扑理论,即便我的那些博士生也大多望而生畏。可我就是相信这位三年级的女生;不,我更旨在促她自己相信自己,相信上天赋予她的才华和禀赋。 整个寒假,我却是闷闷不乐,依然无法抹去西贡海鲜餐馆的那团阴影。 新学期的第二天,一声熟悉悦耳的“老师”,梅莉出现在我的办公室的门口。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她把头发剪成了短发,在前额两边稍稍烫了几绺漂亮的细波浪;第一次,我看见她戴了一副深色框架的眼镜,这让她原本十分平乏的脸面顿生不少光辉,眼睛也显得稍稍大了起来。再看她的穿着,身披一件休闲式的深色细呢短大衣,里面一件浅色的半高领绒线衫,脖颈上围了一条细长条格式的真丝围巾(那一定是她家乡的产品),一条略淡色的长裤与深色的上身正好相配。我怎么觉得她比平时增高不少,原来她的脚上是一双时下非常流行的女士厚跟鞋。从头到脚,清清爽爽,一派知性年轻女性的打扮。 好样的,我欣喜若狂,她自己走出了那团阴影! 梅莉递给我厚厚一叠打印纸,那是她写的有关那三篇论文的总结。老师,她兴奋地说,花了我整整三个星期,一字一字的抠,终于让我给看懂了,里面的那些几何和拓扑算法美妙极了,作者太厉害了。没什么,我立即回她,见贤思齐,你将来会盖过他们。老师你在逗我玩吧,她的脸刷得变红了。“你看我在开玩笑吗?”我凝视着她,“你非常有潜力,只要好好发挥,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嗯,I’ll do my best,”她点点头,随即指指我手中的那叠纸,“老师,我拟定了一个研究计划。” 她告诉我,那三篇论文给了她启发,她想借用图形理论发展出一套算法,解决剪纸设计中特别烦人的全链接问题。她从五岁起就剪纸,常常脑子里出现一个非常美妙的设计图案,可是一旦动手剪时却发现无法实现,因为块块间无法连成一整块。最终的目标是一套计算机软件系统,帮助设计者从概念设计开始,直到作品的完成,其中每一个环节都保证可以全链接。她拟定了两个具体目标,一是把研究出来的理论结果投稿今年夏天的学术会议,二是将发展出来的软件系统送给她妈妈任教的市特殊残疾儿童学校,供学生们上剪纸课用。 说这些时,她的双眼闪烁着陶醉的光彩,眉飞色舞,声音中充满了活力和自信。她一点都不难看,我忽然间感到。真的,这个时候的她予人一种非常感人的韵味,甚至可以说很美,笃然自信,让听者极受感染。表扬之余,我抑制着心中的喜悦,提醒她,现在你还只是三年级学生,仍应以功课为重,科研是副业,有空时搞搞,反正到读博士时有的你忙的。她莞尔一笑,老师,我知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她的功课实在不需外人操心,上学期除了一门副科A减外,又是门门见A。不过,对她而言如今我已经进化成了一位完美主义者,希望她毕业时的平均成绩至少过A,破一个系记录。更直接的原因,则是我现在已经改变了初衷,希望她到美国去读研究生;像她那样优秀的苗子,在美国发展更好。而要在美国的一流大学拿到奖学金,大学本科的成绩至关重要。 我心中还有一个小九九。王帅这学期硕士毕业,九月份就要去美国加州洛杉矶大学读博士了。如果梅莉也去加州理工留学,天时地利人和,这一定对他俩关系的发展大有益处。她和他现在看来显然还只是学兄学妹的关系,但我有我的“私”心,我巴望他俩能成,因为我希望梅莉幸福。 “你希望就行?”妻子问。女人看这类问题就是盖过男人,直触要害。梅莉不漂亮,毫无你们男人的双眼所追觅的那种美貌(说这句时,她意味深长地盯我一眼,好像看透了我),要男人喜欢她,得慢慢地相处,体会到她的过人之处,逐渐地爱上她,这叫做“温水煮青蛙”,把个男人慢慢地给煮熟了。 好一个“温水煮青蛙”,她这不就明明在暗喻咱俩?只不过是调换了角色,当年是我慢慢地煮她。小我三岁的妻子在大学里可是有名的美人,身材婀娜娇冶,尤其是那双秋水般的眼睛,顾盼生姿,我只瞥它们一眼,就变得神魂颠倒,再也无法安下心来。她却是犹豫不决,迟迟不定。原因嘛,我最明白,因为她来不了“电”,因为我就长相讲实在是差强人意,身高不足一米七,单眼皮,小眼睛,腿还有点罗圈,若是一只公孔雀,早就被那些开着艳丽尾屏的漂亮者挤到不知多后面了。可我不是公孔雀,我是个男人。我追她足足追了四年。直到我进了加州理工读博士,直到她肯定了我所具有的藏匿于皮囊下的禀赋和学识,直到她充分意识到我实在是一位善解人意、与人大方、极具同情心的大男人,直到她确定我这个大男人志气凌云、目标鸿远之后,她这个“青蛙”才终于被我煮熟了。这二十多年下来,她倒没有后悔过,只是偶尔会刺我一下,说要是我的这副尊容能与大陆演员陆毅互换一下,那才真叫完美呢。 完美,谁不渴望完美? 到了风和日丽的六月,一学期又结束了。这学期我们实验室可说是硕果累累,共发表了五篇论文,尤其是梅莉和王帅合作的那篇有关剪纸链接的论文,立论新颖,算法奇异,被所投寄的国际上一个著名学术会议评为最佳论文,奖以一千美金。这女孩子年龄不大,却会做人,把奖金全拿了出来,请全实验室的人到铜锣湾的一家粤式餐馆饱食一顿,以酬谢大家这一年来对她这位小学妹的关照。饭后,她又领着我们一干人去卡拉OK。这一去,大家才发现,原来梅莉有着一副如此美妙动人的歌喉,依我这个外行看,不亚于香港的任何女歌星。大伙儿你来我往,罔顾五音不全,唱得尽兴。梅莉懂事,整个晚上基本不唱,只管给别人鼓掌。最后拗不过大家的乞求,她终于又拿起了麦克,双眼微微眯起,仿佛在憧憬着遥远的将来,优美却又带着伤感的调子袅袅飘起: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我将目光射向王帅;尽管屋里很暗,我却能扑捉到他眼里专注的神情,专注中掺合着惊讶和欣赏。梅莉,我暗暗替她祝福,你一定会得到你的true love。 这次聚会也可算是我们为梅莉和王帅做的告别会,因为王帅即将去美,而梅莉在我的坚持下,在余下的一年也将离开实验室,竭全力于她的功课和准备TOEFL及GRE。你目标就是加州理工或麻省理工,拿全奖学金,我嘱咐她。那只是短期目标,屋里有人叫唤她,我们等着你将来在麻省理工作大教授,你行。 她是一步一个脚印。到了十月底,收到她一个电邮:“我的TOEFL和GRE成绩出来啦,还算可以吧,TOEFL 116,GRE 1520+5.5,老师,没让你失望吧?”失望?这个成绩,别说是外国学生,就是加州理工的教授,我想也考不到这样。行了,我仿佛吃了定心丸,她这加州理工的全奖是拿定了。 我这知命之人怎么还不了解?人生,五味杂陈,可就不是定心丸。 寒假前夕,收到梅莉的电邮,说她有个想法,剪纸软件搞出来了,能否先在香港的小学试试?好啊,我立即竖起拇指赞成,不过建议在幼儿园或小学一年级试,看看低龄儿童的反应。剪纸是项很美的艺术,可在香港这个大都市,除了明星和港姐的美貌,年轻人似乎就无晓其它的美了;我想从孩子做起。 我们选了一家私立幼儿园,园主倒是大力支持。诺大的一个教室,每四个学童组成一队,围着一台电脑,由我们的一名学生演教梅莉发明的剪纸软件,最后还要真的用剪刀依照电脑的设计剪出样品。瞧着孩子们叽叽喳喳,学得津津有味,站在一旁的幼儿园老师直向我竖起大拇指,好,好活动。这时候,牵着妈妈的手进来一位迟到的小女孩。好一个芭比娃娃,那双忽闪闪的大眼睛,黑亮亮、微微上翘的睫毛,娇嫩剔透的面容,吹弹可破,实在是太可爱了。“来来来,到姐姐这儿来,”梅莉的那桌恰好靠近门口,她热情地招呼小姑娘。我也不忘了向孩子她妈夸奖梅莉:“她可是我最好的学生,是我们剪纸俱乐部的创始人,这个软件就是她开发的。”“芭比娃娃”却站在那儿没动,亮闪闪的眼睛左右晃晃,犹豫片刻,遂拉起妈妈的手要去远角处另外一桌。梅莉依旧唤她,要拉她的小手,好可爱啊,到姐姐这儿来。妈妈也住了步,贴着耳朵问女儿,就到这桌吧,老师说她是最好的。这个时候,“芭比娃娃”扭扭小脑袋,甩开了梅莉的手,那俊俏可爱的小嘴微微一动,稚声稚气,一句话蹦了出来: “嗯,妈咪,她不好看,我要去那个姐姐,她好靓,像阿娇。” 做妈妈的赶紧瞪了女儿一眼,予我一个道歉似的一瞥,但依旧提着小女孩的手去了远角的那一桌。 我偷偷地看梅莉,见她脸上的笑容瞬时间凝固住了,就仿佛其背后所有的神经被人猛烈地一抽而空。但这只是刹那间的事,几乎立刻,她的笑容又恢复了生动,转过脸去招呼她那桌的孩子们。 我却凝固在原地,不仅仅是身体,脑子也凝固了。 那晚,我给王帅发了封信。我问他功课和论文进展如何,我又问他是否与旧日的同学保持联系 -- 都是借口,这些他早已在电邮中告诉过我。“还有梅莉,她这么小,又正值申请留学的关键时刻,你这师兄可要多多关心和指点噢,”这才是我要卖的关子。几乎立刻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他俩不仅一直在通信和Skype,元旦梅莉和她的一个同学还要去哈尔滨雪乡游玩,届时将会去看望王帅的父母。大有玄机!我不知这出自谁的主意,但看来是梅莉的,八成这整个去雪乡旅游之事就是她的一个借口。 “你现在可否Skype她?”我回他信。“学期刚刚结束,宿舍里空无一人,她后天才回去,小女孩会很孤独、很害怕哦,要多哄哄。” 小除夕那晚,哎,收到了梅莉的电邮:“老师,新年快乐,请接收来自雪乡的问候!”再看附的照片,茫茫林海雪原之中,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笑得让我不由的想起五月里这岛上盛开的五瓣洋紫荆花。信上说,她明天要和同学一起去拜访王帅的父母亲,和他们一起迎接新年。“明年除夕,我想大概就要在大洋彼岸看坠球喽,哈哈。” 我的心中仿佛有块重石哐当落了下来,烟消云散。 春天来了。虽说只是三月初,却仿佛一下子跳进了初夏。这个时候的香港街头,犹如一幅油画布,一夜间被人将黑色抹去,绘上了一层绚丽斑斓。那黑色来自几乎人人都身披的呢子大衣。两个月前人们才刚刚穿上它们,各式各样,却绝对要呈深色,远远看去俨如藏青抑或黑色的海洋,让这南国大都市平添一层北国凝重的帅气。而如今,男士女媛们迫不及待地又把深色大衣塞回衣柜里,换作时髦纷色的春夏装。男士们少不了新款阳光的名牌T恤衫,新潮的欧式长裤,美式舒适旅游鞋,也许还要架上一幅男星郭富城广告里戴的瑞班太阳眼镜。女士们则更是百花争艳,一袭流行的坎肩,等离子烫过的大波浪美发,鹅蛋型脸蛋的要戴上一顶电影演员嘉宝戴的那种贝蕾帽,身材好的则恨不得一觉醒来跨进盛夏,穿上连衣短裙甚至超短裤,秀出她们那双修长诱人的美腿,引得路人频频回目。 谁不爱美呢? 美的旋风四处飘荡,也飘进了原本应该肃穆静谧的校园里。这不,正值学期当中,校园广场中央兀地冒了一坪巨大的舞台,四周一圈随风飘扬的彩旗,彩旗后面则围着一圈又一圈的莘莘学子,个个欢呼雀跃,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定格在台中央,伸脖踮脚,生怕漏掉什么。舞台中央,由本校商学院请来的本年度香港凤凰电视台环球中华小姐竞赛的前十名佳丽,婀娜多姿,却又是信步优雅,正在表演时装秀。美啊,大自然鬼斧神工,竟就能雕塑出如此美妙绝伦的女人:绝对对称、黄金分割似的魔鬼身材,会说话似的大眼睛,漂亮的长睫毛,诱人的脸蛋儿,性感的朱唇,纱衫露袖,短裙下一双双优美细长的腿,白如凝乳,无论是身材还是容貌,无一不散发出女人的娇冶和妩媚。我听到旁边有学生低声议论,哇,女人要是长成这个样子该有多好啊。岂止二十岁的火热青年,就我这知命之人,不也禁不住怦然心动? 而就在这近乎疯狂的人群旁边,我看到了梅莉! 已经是二十七八度的天气,她竟然还裹着一件厚厚肥大的深色棉袄,长得简直就要拖到膝盖,下身罩在一条厚厚的绒裤里,灰灰的辨不出什么颜色,脚上则是一双旧陋的平底球鞋,头发说不出长短,但明显地没经梳理,随意地用根什么发簪镊住。她的脸色没有丝毫血色,眼里呈出一种近乎怯懦的神情,好像欠着别人什么。手中提着一个显然是装着便当的白色塑料袋,逆着蜂拥的人群,她匆匆地闪进了广场角落边的图书馆。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立即给她发了封电邮,要求她明天下午来见我,我会一直等她。 她来了,三点四十就出现在我的门口。我知道她三点半才下课;她显然在确守礼貌,不愿让老师等她。她的服装也不同于昨天,虽然平平常常,灰蒙一色,但却是简洁的学生打扮,至少不至于令人不悦。可是,只要一睹她的那张脸,煞白如雪的脸,还有眼镜片后那柱漠然的眼神,一切都不言而喻。 除了第一声“老师”,她就不说话了,脊背紧靠在门口的墙边,双手痉挛般的攫着,垂在衬衫的底边,眼睛不看我,只是低垂着,死死地定在那双手上。 无论我问什么,说什么,她就是一言不发。 “梅莉,”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我实在不明白。恕我直言,你这是自暴自弃。” 大粒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滴了下来。 她临走时,抬起头来,目光里说不清是内疚还是漠然,一声“老师,对不起”低得犹如蚊嗡。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感到,她真的很矮小,像一枚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女孩。 一定是因为王帅。 我急不可待地拨了他的电话。没待我提及梅莉,他反倒急迫地问起梅莉的近况,隐约间让我似乎能“闻”到他心中的不安。“她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萎靡不振,”我告诉他,接着直问:“请告诉老师,这是否和你有关?”“没有啊……”王帅的声音里充满了无辜。“我们一直通信,讨论问题,不仅仅是论文,还有音乐和文学,几乎每隔一天就要在梅莉午饭后和她Skype。可是不知怎的,大约两个多月前,她明显地减少了和我的通信,Skype也总是关着。” 我无法再绕圈子了:“王帅,请坦率地告诉我,你和梅莉在谈恋爱吗?” 话筒里顿时静寂无声。 “对不起,我越界了,不该问学生的隐私……” “不,老师,”他打断我,“您是好意,关心我们。”又是一阵沉默后,他终于开了口:“我喜欢和她交谈。您知道的,她聪明绝顶,悟性超强,又多才多艺,而且脾气特好,能和这样的女生做朋友是我的荣幸。” “呃,是朋友 -- ”我把“朋友”两个字拖得特别长,怅然若失。 “老师,”对方迟疑了良久。“那天在西贡餐馆,我听到那句话了。” “啊……”我舌头像打了结,不知如何作答。 “我有我的想法和打算,”他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我们都还小,既然不是一见钟情的那种,就慢慢地相处。等梅莉今年秋天来加州留学后,我们会常在一起,我会更加了解她,她的众多过人之处,到那时……就让时间来决定吧。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她一直这么勤的通信。可不知为何她突然这样……” 好王帅,我暗自叫喜。 最后我俩商定,梅莉肯定又受了什么刺激,他那边要不断地与她通信,而我这儿非得弄个水落石出。无论怎样,她今秋一定要去美国。去了就好办,时过境迁,我相信届时那个才华横溢、朝气勃勃的梅莉又会回来的。 我给在加州理工的一位同行打电话,他说正要找我呢。梅莉究竟怎么啦?他质问我这位推荐人。原来加州理工已决定给予她全奖学金,按规定需对梅莉做一次网上视频面试,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他们连续给她发了三个电邮,皆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别急别急,一定出了什么无辜的差错,”我竟有点语无伦次,急迫地请求他务必恳求校方保留梅莉的名额,我保证她会在一星期内回信。那就依你嘞,对方回我,临挂前没忘了提醒,像梅莉这样的学生实属难得,还是位女生,单看她那篇有关剪纸的论文,将来不定在你我之上,他那边会尽力通融的。 两个星期过去了,梅莉没有回我的信。 而就在这时,从学生处传来了梅莉要求换宿舍的消息,原来她提出要从现在的二人寝室换到四人寝室。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因为在学期当中换寝室校方是不会退钱的,没人做这傻事,除非……除非她想换室友。 正要通过学生处找这位室友,没想到她来找我了。 室友告诉我,她和梅莉自入校起就同寝室,一直相处得非常融洽,又都来自大陆,成了很好的朋友。可是不知为何,自从本学期返校后,梅莉好像突然间换了个人,凡事尽量避开室友,如今竟发展到要换宿舍。室友一直非常看重和梅莉的友谊,不知哪儿冒犯了她,竟致如此,现在左右不是,不得不来找我,因为梅莉经常提起我。 我坐在那儿,竟有点心不在焉,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位同学的眼睛上了。这双眼睛一定在校园里遇到过 -- 太美了。女人的这种眼睛,男人哪怕只是微微一瞥,他的那颗心是再也无法平静的。当年不就是因为对妻子的那一瞥,而疯狂地爱上了她?古往今来,古今中外,从远古诗经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到今日流行歌曲中的“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再看普希金的那句“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 多少名诗骈文,又有哪首哪篇不在讴歌这双眼睛?美,因其而生的心灵的颤动,又有谁能抵挡的住? 看得出来,这位美女对梅莉相当尊敬,所以也对目前的窘况感到万分的苦恼。 你再仔细想想,我催促她,最近你俩之间究竟发生了啥事。 她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真不知道为什么,她沮丧地嘀咕,说她俩寒假里还一起结伴去东北旅行,玩得好开心。 呃?和梅莉一起去雪乡旅行的原来是她。 “听说你们去拜访了一位师兄的家长?” “是啊,不仅仅有他的父母亲,还有爷爷奶奶,婶婶大伯,十几号子大人呢,满满一屋子,好热闹。” 我心里咯噔一震。 “梅莉与你谈过她私人的事,比如男朋友?”我问。 “梅莉有男朋友?”室友显然大吃一惊。“不可能的。快四年了,我从来没瞧见她和男生单独在一起,也从来没看到她和什么人在电话里长聊。” “她就没有向你透露过心事,比如说喜欢上哪位男生?” “没有啊,梅莉从来不谈男女方面的事。她……她这方面有时不是很自信。” 而就在这时,她的脸色幡然大变:“你是说,梅莉对王帅……” 我无言地望着她。 她的脸色此时已变得灰白,嘴里嘀咕出“难怪”两字。 “难怪什么?” 她的那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现在充满了内疚,声音也变得结巴起来:“我真的没想到……大人们大多时间都围着我一个人,问这问那,夸我……漂亮。不止一人问我有没有男朋友,说他们家王帅若能找到像我这样漂亮的媳妇,那该有多好。我……我怎么就没想到一旁梅莉的感受?我真该死,可我真的不知道她对王帅……我其实早有男朋友了,梅莉知道的。” “It’s not your fault, it’s nobody’s fault,”这是她离开时我送给她的一句话。 我原想写信问王帅,他家里究竟知不知道他和梅莉的关系,尽管依他讲不是恋人,但至少这不是一般的师兄妹关系,俩人一年内共同发表了两篇文章,梅莉还是系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可是,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梅莉最终还是垮了,被一棵无辜却又是残酷无比的稻草给压垮了。 那一宿,我彻夜无眠。 第二天,我给加州理工校方写了封长信,告诉他们梅莉因为家里出了事,秋季可能无法入学了,请求他们无论如何保留她的学籍和全奖学金一学期。“她是朵含苞欲放的奇葩,”我不吝极词,“假以时日,将来定会成为一位超一流的计算机科学家,回馈人类,我甘以我的职业信誉做担保。” 我又找了梅莉这学期所有的课程老师。我当然没有向他们道出实情 -- 这无异于在她那颗受伤的心上再狠狠地插上一刀。我只是告诉那些老师,梅莉近来因为恋爱的原因,情绪低落,这也许会反应在她在课堂上的表现,希望他们在最终打分时酌情。说不上是出乎意料还是意料之中,老师们几乎是一个模子的反应:梅莉还用着你我担心?她这学期哪怕全得零分,凭她过去三年半的GPA,照样要上全校的优秀生名册。 然后,我给梅莉发了一封信,短短两行字:“梅莉,任何时候你若想读博士,我的门对你永远敞开,全奖学金;另外,加州理工那边已谈妥,你可以延长一学期报道,全奖保留。” 这封信我原意写的很长。我想告诉她,大千世界上纷纷的美丽,大多数是与我们的眼睛无关的。眼睛看到的美,确实很美,让我们赏心悦目,欢愉快乐。但是,闭起眼睛,安下心来,想想看,这世界,这人类,又有多少种美?圆周率π难道不美吗?但它的美是看不到摸不着的,得用你的心。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难道不美吗?可是它的美是要用心去想象的。友情,忠诚,恻隐之心,还有我们的智慧,这些难道眼睛能够看到吗?今天早上,在我住的小区里,我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紧紧搀扶着她的八十多岁的婆婆,亲亲热热,俩人一起去麦当劳喝奶茶。她们看上去都不美,甚至很“丑”,婆婆是老人斑满面,白发苍苍,媳妇也已是白发丛生,皱纹显目。可是,在她们的儿子和丈夫的眼里,她们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而这种美,得用心灵去体验。我想对她说,梅莉,勇敢些,唾手可得的美,来之易,逝也迅,唯有艰辛奋斗赢来的美,才能经历岁月的磨砺,而因之所获的爱,才是永驻的爱。 我却把它们一概删除了。因为我很清楚,于如此一位聪慧的人,外人的“教导”已无济于事。她若能再站立起来,那全得依靠她自己的那颗受伤的心灵。若真的如此,那将是涅磐重生,她定会爆发出令人震惊的能量,重现一位百倍千倍的梅莉。这世界上,自古至今,音乐、文学、艺术,那些抚慰我们心灵的瑰宝奇葩,又有多少不是产生于这种能量? 梅莉,站起来! (2013年一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