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短篇小說) 湯凱 初識梅莉,還是在四年前的那個初夏。她不漂亮,甚至有點難看,這乃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雖說十八無醜女,但若身高不足一米五六,腿短腰長,兩眼細小斜長,眼睫稀疏,加之平板的臉面,這般的容貌身材在如今這個美女滿天飄的時代,實在有點差強人意。 可我是來招生的,不是來選中華小姐的。每年六月底,我所任教的香港××大學都要在上海面試內地報考我校的高考生,而我系的代表自然而然的落到了我這位大陸出生的教員身上。梅莉,就是當年的面試生之一。看了她的簡歷,父母親都是老師,來自江南××市,那可是我的家鄉。就憑這層“老鄉”的關係,我對她就有點另眼相看。其實她根本就不需要我的“關照”。憑她的高考成績,絕對可以上清華北大,她又是女生,正是香港諸大學爭搶的對象。 “你為何要報計算機工程專業呢?”我問。如今盛行學商,我們學校的商學院又到處標榜自己亞洲第一,什麼CEO的搖籃,以致大陸的好學生都被它“誘惑”走了。 她認真地看着我,因為仰頭,她的那雙原本細長的眼睛變成了杏仁狀:“老師,可我為什麼又偏要學商呢?” “嗯……你看現在電視裡報道的那些成功人士,除了歌星影星,剩下的不就是當老闆的嗎?”我知道我不該這樣問,可實在是自律不住,想看看她究竟如何反應。 “人各有志,”她說, “我的偶像是拿了兩次諾貝爾獎的居里夫人。再說,我高中四年辛辛苦苦學的數理化,若去搞股票買賣,那不都浪費啦?” 我將自己的腦袋連連點了三下。 最後,我們三位教授一致同意,給予她四年學費全免的高額獎學金。 晚上,我跟妻子提起梅莉,頗以這位小老鄉為豪。這時電視裡正在播放Z省北京奧運火炬接力的新聞;跑第一棒的恰巧也是我的老鄉,一位美艷奪人的演員,近來因飾演清朝宮廷格格而紅遍了大江南北。看着大道兩旁歡呼雀耀的民眾,我不禁冒出一句:“瞧這些人,為個演員激動得;說不定將來梅莉真的拿了諾貝爾獎,也去作火炬手,那才應該是萬人空巷。”梅莉漂亮嗎?妻子問。這倒把我卡住了,一般吧,我支支吾吾。不漂亮,這些人會替她歡呼?妻子乜我一眼。不至於吧,我嘟囔。“不是嗎?”妻子又睨我一眼,還抖出了古事:“海倫如果不漂亮,特洛伊的市民也會為她打仗賣命?” 我的心中竟產生了某種不平的感覺,腦子裡閃現出梅莉臉上的那副近乎天真的神情。 但很快地,我就忘掉了她。我教的是高年級專業課,在課堂上還碰不到她,加上她貌不出眾,混在芸芸眾人中宛若滄海一粟,根本毫無印象。直到次年又逢赴滬面試,才忽然想起了梅莉。調看了她的成績單,果然是成績斐然:兩學期十門課,除了一門人文課得了個B+之外,其餘門門皆A,尤其是數學和物理,竟皆為A+。好樣的,我心下暗暗叫絕,隨即給她發了封短信,鼓勵她再接再厲。“謝謝你,老師,我一定不叫你失望,”她即刻回了信。透過屏幕上短短一行字,我仿佛看到了一位十九歲的姑娘,梳着神氣的短髮,眼裡充滿了自信和憧憬,正向着我開心地笑着。 我已經有意,等她四年級時,勸說她做我的研究生。像她這樣的優秀生,畢業後可都想到美國留學,就看我的三寸不爛之舌了。 我開始關注梅莉。我從來都不招書呆子,而她看來不像。二上的時候,她創辦了剪紙俱樂部,還舉行了全校剪紙比賽。展覽的那天,教學樓大廳里布滿了五顏六色的剪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那幅,盛開的油菜花,遍野一片黃色,由近至遠,由大變小,逐漸消失在遠方的群山腳下。靜謐的田園風光沁人肺腑,與此地雍雜喧鬧的大都市真可謂是天壤之別。我特意注意了花瓣的剪法,手工細膩精巧,把個複雜的葉旋疊狀般的花瓣雕剪得惟妙惟肖。看得出來,作者功夫不淺。再待細看,就在幀幅的右下角,“美麗”兩字被剪成了一片漂亮的葉狀,巧妙地將幅面整體與鑲邊連接起來。好一個多才多藝的美麗,我心下叫絕。我寫信問她:“美麗同學,你的《油菜花海》真美啊,好功夫!梅莉 = 美麗?”很快接到她的回信,果然沒錯:“老師,就只有你一人猜出了我,難怪是搞計算機算法的,會算,哈哈。小時候一推開窗戶,就能夠看到海一樣的油菜花,美麗極了;可現在,都改成了高樓大廈,好可惜啊。” 梅莉的剪紙很快就遐邇聞名,剪紙俱樂部一度搞得風風火火。不過,教授們在乎的可只是成績單上的最後一欄。她二年級專業基礎課,竟過半得了A+,這可引起了系裡其他教授的注意,有人開始“打”她的主意了。我當然當仁不讓,等到梅莉一進三年級,就邀請她加入我的實驗室,跟着研究生們做點小的研究項目。“我行嗎?”她有點猶豫。行,我鼓勵她,這只是“頭台”,正餐還在後面,我要收她讀博士。 也許是從小就做班幹部的原因,她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加之開朗活潑,小小的她很快就與大她幾歲的研究生們打得火熱。尤其是她的那種一絲不苟的對細節的注重,深得眾人的喜愛。寫程序極需這種細緻,女生們往往就差些,可梅莉偏偏就是個例外。 不過,我這做教授的眼睛也對細節頗為注重。漸漸地,我發現梅莉和王帥經常在一起,隱隱約約的,而且也就是在一起做實驗、討論問題而已。可是什麼也逃不過我的眼睛:只要注意一下梅莉和王帥在一起時她的神情,她眼裡放出的興奮的光彩,一切都不言而喻。這實出乎我的預料,也非我的初衷,卻令我欣喜感悅。回家後跟妻子談起此事,她覺得才上三年級就談戀愛是否太早了。早什麼,我回她,大姑娘二十歲還算早?你沒看昨晚的新聞,那個叫什麼阿嬌的香港明星,大侃她十四歲時甜蜜的初戀,憑什麼好事都給這些美女們撿去了? 這雖是與家人私下裡的過激之言,倒也反映了我的心思。我希望梅莉快樂;而對於二十歲的女孩,又有什麼能夠賽過愛情? 更何況,她喜歡的是多麼優秀的一位男生。王帥是我去年從國內招來的碩士生,年方二十四歲,長得頗似大陸演員王心剛,雕刻般清晰的輪廓,清秀俊逸,加之學業優異,這樣的男生可是眾女生心儀的對象。聽他說還沒有女朋友。梅莉,加油,我暗自替她打氣。 到了學期末,王帥那個組的研究項目進展神速,一篇文章被國際上我們這個領域的一部頂尖雜誌接受。文章的清樣打了出來,“梅莉”兩個字赫然出現在作者欄一行。是王帥和另外的一位作者堅持要放上梅莉的,儘管她還僅是名本科生。梅莉擎着清樣,雙眼在首頁上上下下來回掃描,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老師,”她興奮地將捲成桶狀的清樣在自己耳邊晃蕩,“我馬上就把文章寄給爸爸媽媽看,讓他們高興高興。”走,去西貢吃海鮮,我也興奮地回應。這乃是實驗室的傳統,但凡有好文章發表,全實驗室的人都要去西貢碼頭海鮮街“高興高興”,由“老闆”(我)掏錢,我也心甘情願。 我們挑了一家不大的餐館,一干近十人圍了一桌。我這錢也不是白掏的;乘着等上菜的機會,我要求大家輪流講述一下新年裡的研究計劃。他們一個個都認認真真地細述起各自的計劃,有的還用圓珠筆在餐巾紙上畫起了什麼。這樣還真有效率,我想。不過,同學們的說話卻是不斷地被鄰桌傳過來的聒噪聲打斷,引得我們頻頻向那桌乜視。 就在我身後隔壁的桌子邊,圍坐着五六名像是高中生的女性,十六七歲,個個留着等離子燙過的長髮,而且都染了顏色,一派當下香港電視裡時髦的明星打扮。她們吃完飯後好像要去什麼聚會,不慌不忙地從各自帶的手提包里拿出化妝品開始化妝,全過程的化妝,對着自帶的小鏡子,從粉底開始,畫眉毛,貼眼睫毛,描唇膏,其中還有兩位使用乾燥器給頭髮着色,而噪聲就是從乾燥器里發出來的。很小的餐館裡彌盪着刺鼻的化妝品香味,鳴響着很不協調的乾燥器的聲音。顧客們有人開始皺眉頭,卻不見站出來去阻止她們。 梅莉站了起來。她低聲提醒她們:“對不起,這裡是吃飯的地方,你們要燙髮,不可以去廁所嗎?” 那群女孩子一下子全轉過頭來,開始將目光集中在梅莉,挑釁般地上下掃視她。 猶豫片刻,梅莉迎着她們的目光又加了一句:“你們妨礙大家了,不是嗎?” 王帥站了起來,我們這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 少女們有點畏怯了,開始把化妝用品塞進包里,準備離去。其中一位非常漂亮、長得很像台灣“第一美女”林志玲的高挑女孩,一邊塞着乾燥器,一邊不斷地用眼角睥視着梅莉。待站起離去時,她嘴裡咕嚕出一句: “好醜耶,細細粒,冇男人要她。” 女孩是對着她的同伴們講的,聲音也不大,說的又是粵語,我身後的那些學生都已經坐下,料沒有聽到。可我卻一直在盯着那群少女,聽到了每一個字,尤其是那三個字“細細粒”,真真切切,那是香港話罵人“矬子”的意思。我感到瞬時間血氣上涌,對方若是個男人,我真怕控制不了自己而撲將上去。我不敢看身旁的梅莉,她的粵語已經相當不錯,肯定也聽到了。也許我的臉色當時實在太嚇人,那幾個女孩子忽然間變得非常的害怕,匆匆忙溜出了門。 菜已上來,飯桌上很快就恢復了歡笑,學生們扔掉了過去一學期的所有辛勞和煩惱,開始互相敬酒嬉戲。有人提議,先敬最老的,再敬最小的。輪到敬梅莉時,所有的人都立了起來。看得出來,這一學期下來,大伙兒真的很喜歡這位小妹妹。我凝視着梅莉,見她笑容滿面,禮貌地回敬,甚至還開玩笑逗學姐學哥們,並無異樣。可是,在餘下的時間裡,她的嘴仿佛被線給縫住了。偶爾間我和她的目光交織,她趕緊將目光避開,好像小孩子做了什麼錯事,又好像我窺見了她的什麼羞於啟齒的秘密。 回學校的巴士上,梅莉默默地獨自坐在最前排。望着她的那副瘦弱的肩膀,我很清楚,有些東西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蛻變,她再也不是兩小時前的梅莉了。 翌日,我交給她三篇論文,希望她在寒假期間好好研讀,回來後交給我一份總結,提出一個研究方案。這些都是國際上有關計算機圖形學的最新成果,充滿了複雜的數學模型和拓撲理論,即便我的那些博士生也大多望而生畏。可我就是相信這位三年級的女生;不,我更旨在促她自己相信自己,相信上天賦予她的才華和稟賦。 整個寒假,我卻是悶悶不樂,依然無法抹去西貢海鮮餐館的那團陰影。 新學期的第二天,一聲熟悉悅耳的“老師”,梅莉出現在我的辦公室的門口。我差點沒認出她來。她把頭髮剪成了短髮,在前額兩邊稍稍燙了幾綹漂亮的細波浪;第一次,我看見她戴了一副深色框架的眼鏡,這讓她原本十分平乏的臉面頓生不少光輝,眼睛也顯得稍稍大了起來。再看她的穿着,身披一件休閒式的深色細呢短大衣,裡面一件淺色的半高領絨線衫,脖頸上圍了一條細長條格式的真絲圍巾(那一定是她家鄉的產品),一條略淡色的長褲與深色的上身正好相配。我怎麼覺得她比平時增高不少,原來她的腳上是一雙時下非常流行的女士厚跟鞋。從頭到腳,清清爽爽,一派知性年輕女性的打扮。 好樣的,我欣喜若狂,她自己走出了那團陰影! 梅莉遞給我厚厚一疊打印紙,那是她寫的有關那三篇論文的總結。老師,她興奮地說,花了我整整三個星期,一字一字的摳,終於讓我給看懂了,裡面的那些幾何和拓撲算法美妙極了,作者太厲害了。沒什麼,我立即回她,見賢思齊,你將來會蓋過他們。老師你在逗我玩吧,她的臉刷得變紅了。“你看我在開玩笑嗎?”我凝視着她,“你非常有潛力,只要好好發揮,將來一定前途無量。”“嗯,I’ll do my best,”她點點頭,隨即指指我手中的那疊紙,“老師,我擬定了一個研究計劃。” 她告訴我,那三篇論文給了她啟發,她想借用圖形理論發展出一套算法,解決剪紙設計中特別煩人的全鏈接問題。她從五歲起就剪紙,常常腦子裡出現一個非常美妙的設計圖案,可是一旦動手剪時卻發現無法實現,因為塊塊間無法連成一整塊。最終的目標是一套計算機軟件系統,幫助設計者從概念設計開始,直到作品的完成,其中每一個環節都保證可以全鏈接。她擬定了兩個具體目標,一是把研究出來的理論結果投稿今年夏天的學術會議,二是將發展出來的軟件系統送給她媽媽任教的市特殊殘疾兒童學校,供學生們上剪紙課用。 說這些時,她的雙眼閃爍着陶醉的光彩,眉飛色舞,聲音中充滿了活力和自信。她一點都不難看,我忽然間感到。真的,這個時候的她予人一種非常感人的韻味,甚至可以說很美,篤然自信,讓聽者極受感染。表揚之餘,我抑制着心中的喜悅,提醒她,現在你還只是三年級學生,仍應以功課為重,科研是副業,有空時搞搞,反正到讀博士時有的你忙的。她莞爾一笑,老師,我知道,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她的功課實在不需外人操心,上學期除了一門副科A減外,又是門門見A。不過,對她而言如今我已經進化成了一位完美主義者,希望她畢業時的平均成績至少過A,破一個系記錄。更直接的原因,則是我現在已經改變了初衷,希望她到美國去讀研究生;像她那樣優秀的苗子,在美國發展更好。而要在美國的一流大學拿到獎學金,大學本科的成績至關重要。 我心中還有一個小九九。王帥這學期碩士畢業,九月份就要去美國加州洛杉磯大學讀博士了。如果梅莉也去加州理工留學,天時地利人和,這一定對他倆關係的發展大有益處。她和他現在看來顯然還只是學兄學妹的關係,但我有我的“私”心,我巴望他倆能成,因為我希望梅莉幸福。 “你希望就行?”妻子問。女人看這類問題就是蓋過男人,直觸要害。梅莉不漂亮,毫無你們男人的雙眼所追覓的那種美貌(說這句時,她意味深長地盯我一眼,好像看透了我),要男人喜歡她,得慢慢地相處,體會到她的過人之處,逐漸地愛上她,這叫做“溫水煮青蛙”,把個男人慢慢地給煮熟了。 好一個“溫水煮青蛙”,她這不就明明在暗喻咱倆?只不過是調換了角色,當年是我慢慢地煮她。小我三歲的妻子在大學裡可是有名的美人,身材婀娜嬌冶,尤其是那雙秋水般的眼睛,顧盼生姿,我只瞥它們一眼,就變得神魂顛倒,再也無法安下心來。她卻是猶豫不決,遲遲不定。原因嘛,我最明白,因為她來不了“電”,因為我就長相講實在是差強人意,身高不足一米七,單眼皮,小眼睛,腿還有點羅圈,若是一隻公孔雀,早就被那些開着艷麗尾屏的漂亮者擠到不知多後面了。可我不是公孔雀,我是個男人。我追她足足追了四年。直到我進了加州理工讀博士,直到她肯定了我所具有的藏匿於皮囊下的稟賦和學識,直到她充分意識到我實在是一位善解人意、與人大方、極具同情心的大男人,直到她確定我這個大男人志氣凌雲、目標鴻遠之後,她這個“青蛙”才終於被我煮熟了。這二十多年下來,她倒沒有後悔過,只是偶爾會刺我一下,說要是我的這副尊容能與大陸演員陸毅互換一下,那才真叫完美呢。 完美,誰不渴望完美? 到了風和日麗的六月,一學期又結束了。這學期我們實驗室可說是碩果纍纍,共發表了五篇論文,尤其是梅莉和王帥合作的那篇有關剪紙鏈接的論文,立論新穎,算法奇異,被所投寄的國際上一個著名學術會議評為最佳論文,獎以一千美金。這女孩子年齡不大,卻會做人,把獎金全拿了出來,請全實驗室的人到銅鑼灣的一家粵式餐館飽食一頓,以酬謝大家這一年來對她這位小學妹的關照。飯後,她又領着我們一干人去卡拉OK。這一去,大家才發現,原來梅莉有着一副如此美妙動人的歌喉,依我這個外行看,不亞於香港的任何女歌星。大伙兒你來我往,罔顧五音不全,唱得盡興。梅莉懂事,整個晚上基本不唱,只管給別人鼓掌。最後拗不過大家的乞求,她終於又拿起了麥克,雙眼微微眯起,仿佛在憧憬着遙遠的將來,優美卻又帶着傷感的調子裊裊飄起: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我將目光射向王帥;儘管屋裡很暗,我卻能撲捉到他眼裡專注的神情,專注中摻合着驚訝和欣賞。梅莉,我暗暗替她祝福,你一定會得到你的true love。 這次聚會也可算是我們為梅莉和王帥做的告別會,因為王帥即將去美,而梅莉在我的堅持下,在餘下的一年也將離開實驗室,竭全力於她的功課和準備TOEFL及GRE。你目標就是加州理工或麻省理工,拿全獎學金,我囑咐她。那只是短期目標,屋裡有人叫喚她,我們等着你將來在麻省理工作大教授,你行。 她是一步一個腳印。到了十月底,收到她一個電郵:“我的TOEFL和GRE成績出來啦,還算可以吧,TOEFL 116,GRE 1520+5.5,老師,沒讓你失望吧?”失望?這個成績,別說是外國學生,就是加州理工的教授,我想也考不到這樣。行了,我仿佛吃了定心丸,她這加州理工的全獎是拿定了。 我這知命之人怎麼還不了解?人生,五味雜陳,可就不是定心丸。 寒假前夕,收到梅莉的電郵,說她有個想法,剪紙軟件搞出來了,能否先在香港的小學試試?好啊,我立即豎起拇指贊成,不過建議在幼兒園或小學一年級試,看看低齡兒童的反應。剪紙是項很美的藝術,可在香港這個大都市,除了明星和港姐的美貌,年輕人似乎就無曉其它的美了;我想從孩子做起。 我們選了一家私立幼兒園,園主倒是大力支持。諾大的一個教室,每四個學童組成一隊,圍着一台電腦,由我們的一名學生演教梅莉發明的剪紙軟件,最後還要真的用剪刀依照電腦的設計剪出樣品。瞧着孩子們嘰嘰喳喳,學得津津有味,站在一旁的幼兒園老師直向我豎起大拇指,好,好活動。這時候,牽着媽媽的手進來一位遲到的小女孩。好一個芭比娃娃,那雙忽閃閃的大眼睛,黑亮亮、微微上翹的睫毛,嬌嫩剔透的面容,吹彈可破,實在是太可愛了。“來來來,到姐姐這兒來,”梅莉的那桌恰好靠近門口,她熱情地招呼小姑娘。我也不忘了向孩子她媽誇獎梅莉:“她可是我最好的學生,是我們剪紙俱樂部的創始人,這個軟件就是她開發的。”“芭比娃娃”卻站在那兒沒動,亮閃閃的眼睛左右晃晃,猶豫片刻,遂拉起媽媽的手要去遠角處另外一桌。梅莉依舊喚她,要拉她的小手,好可愛啊,到姐姐這兒來。媽媽也住了步,貼着耳朵問女兒,就到這桌吧,老師說她是最好的。這個時候,“芭比娃娃”扭扭小腦袋,甩開了梅莉的手,那俊俏可愛的小嘴微微一動,稚聲稚氣,一句話蹦了出來: “嗯,媽咪,她不好看,我要去那個姐姐,她好靚,像阿嬌。” 做媽媽的趕緊瞪了女兒一眼,予我一個道歉似的一瞥,但依舊提着小女孩的手去了遠角的那一桌。 我偷偷地看梅莉,見她臉上的笑容瞬時間凝固住了,就仿佛其背後所有的神經被人猛烈地一抽而空。但這只是剎那間的事,幾乎立刻,她的笑容又恢復了生動,轉過臉去招呼她那桌的孩子們。 我卻凝固在原地,不僅僅是身體,腦子也凝固了。 那晚,我給王帥發了封信。我問他功課和論文進展如何,我又問他是否與舊日的同學保持聯繫 -- 都是藉口,這些他早已在電郵中告訴過我。“還有梅莉,她這麼小,又正值申請留學的關鍵時刻,你這師兄可要多多關心和指點噢,”這才是我要賣的關子。幾乎立刻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他倆不僅一直在通信和Skype,元旦梅莉和她的一個同學還要去哈爾濱雪鄉遊玩,屆時將會去看望王帥的父母。大有玄機!我不知這齣自誰的主意,但看來是梅莉的,八成這整個去雪鄉旅遊之事就是她的一個藉口。 “你現在可否Skype她?”我回他信。“學期剛剛結束,宿舍里空無一人,她後天才回去,小女孩會很孤獨、很害怕哦,要多哄哄。” 小除夕那晚,哎,收到了梅莉的電郵:“老師,新年快樂,請接收來自雪鄉的問候!”再看附的照片,茫茫林海雪原之中,她的小臉紅撲撲的,笑得讓我不由的想起五月里這島上盛開的五瓣洋紫荊花。信上說,她明天要和同學一起去拜訪王帥的父母親,和他們一起迎接新年。“明年除夕,我想大概就要在大洋彼岸看墜球嘍,哈哈。” 我的心中仿佛有塊重石哐當落了下來,煙消雲散。 春天來了。雖說只是三月初,卻仿佛一下子跳進了初夏。這個時候的香港街頭,猶如一幅油畫布,一夜間被人將黑色抹去,繪上了一層絢麗斑斕。那黑色來自幾乎人人都身披的呢子大衣。兩個月前人們才剛剛穿上它們,各式各樣,卻絕對要呈深色,遠遠看去儼如藏青抑或黑色的海洋,讓這南國大都市平添一層北國凝重的帥氣。而如今,男士女媛們迫不及待地又把深色大衣塞回衣櫃裡,換作時髦紛色的春夏裝。男士們少不了新款陽光的名牌T恤衫,新潮的歐式長褲,美式舒適旅遊鞋,也許還要架上一幅男星郭富城廣告裡戴的瑞班太陽眼鏡。女士們則更是百花爭艷,一襲流行的坎肩,等離子燙過的大波浪美發,鵝蛋型臉蛋的要戴上一頂電影演員嘉寶戴的那種貝蕾帽,身材好的則恨不得一覺醒來跨進盛夏,穿上連衣短裙甚至超短褲,秀出她們那雙修長誘人的美腿,引得路人頻頻回目。 誰不愛美呢? 美的旋風四處飄蕩,也飄進了原本應該肅穆靜謐的校園裡。這不,正值學期當中,校園廣場中央兀地冒了一坪巨大的舞台,四周一圈隨風飄揚的彩旗,彩旗後面則圍着一圈又一圈的莘莘學子,個個歡呼雀躍,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地定格在台中央,伸脖踮腳,生怕漏掉什麼。舞台中央,由本校商學院請來的本年度香港鳳凰電視台環球中華小姐競賽的前十名佳麗,婀娜多姿,卻又是信步優雅,正在表演時裝秀。美啊,大自然鬼斧神工,竟就能雕塑出如此美妙絕倫的女人:絕對對稱、黃金分割似的魔鬼身材,會說話似的大眼睛,漂亮的長睫毛,誘人的臉蛋兒,性感的朱唇,紗衫露袖,短裙下一雙雙優美細長的腿,白如凝乳,無論是身材還是容貌,無一不散發出女人的嬌冶和嫵媚。我聽到旁邊有學生低聲議論,哇,女人要是長成這個樣子該有多好啊。豈止二十歲的火熱青年,就我這知命之人,不也禁不住怦然心動? 而就在這近乎瘋狂的人群旁邊,我看到了梅莉! 已經是二十七八度的天氣,她竟然還裹着一件厚厚肥大的深色棉襖,長得簡直就要拖到膝蓋,下身罩在一條厚厚的絨褲里,灰灰的辨不出什麼顏色,腳上則是一雙舊陋的平底球鞋,頭髮說不出長短,但明顯地沒經梳理,隨意地用根什麼髮簪鑷住。她的臉色沒有絲毫血色,眼裡呈出一種近乎怯懦的神情,好像欠着別人什麼。手中提着一個顯然是裝着便當的白色塑料袋,逆着蜂擁的人群,她匆匆地閃進了廣場角落邊的圖書館。 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立即給她發了封電郵,要求她明天下午來見我,我會一直等她。 她來了,三點四十就出現在我的門口。我知道她三點半才下課;她顯然在確守禮貌,不願讓老師等她。她的服裝也不同於昨天,雖然平平常常,灰濛一色,但卻是簡潔的學生打扮,至少不至於令人不悅。可是,只要一睹她的那張臉,煞白如雪的臉,還有眼鏡片後那柱漠然的眼神,一切都不言而喻。 除了第一聲“老師”,她就不說話了,脊背緊靠在門口的牆邊,雙手痙攣般的攫着,垂在襯衫的底邊,眼睛不看我,只是低垂着,死死地定在那雙手上。 無論我問什麼,說什麼,她就是一言不發。 “梅莉,”我終於再也控制不住:“我實在不明白。恕我直言,你這是自暴自棄。” 大粒的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滴了下來。 她臨走時,抬起頭來,目光里說不清是內疚還是漠然,一聲“老師,對不起”低得猶如蚊嗡。望着她離去的背影,我忽然感到,她真的很矮小,像一枚還沒有發育完全的小女孩。 一定是因為王帥。 我急不可待地撥了他的電話。沒待我提及梅莉,他反倒急迫地問起梅莉的近況,隱約間讓我似乎能“聞”到他心中的不安。“她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萎靡不振,”我告訴他,接着直問:“請告訴老師,這是否和你有關?”“沒有啊……”王帥的聲音里充滿了無辜。“我們一直通信,討論問題,不僅僅是論文,還有音樂和文學,幾乎每隔一天就要在梅莉午飯後和她Skype。可是不知怎的,大約兩個多月前,她明顯地減少了和我的通信,Skype也總是關着。” 我無法再繞圈子了:“王帥,請坦率地告訴我,你和梅莉在談戀愛嗎?” 話筒里頓時靜寂無聲。 “對不起,我越界了,不該問學生的隱私……” “不,老師,”他打斷我,“您是好意,關心我們。”又是一陣沉默後,他終於開了口:“我喜歡和她交談。您知道的,她聰明絕頂,悟性超強,又多才多藝,而且脾氣特好,能和這樣的女生做朋友是我的榮幸。” “呃,是朋友 -- ”我把“朋友”兩個字拖得特別長,悵然若失。 “老師,”對方遲疑了良久。“那天在西貢餐館,我聽到那句話了。” “啊……”我舌頭像打了結,不知如何作答。 “我有我的想法和打算,”他的聲音變得堅定起來。“我們都還小,既然不是一見鍾情的那種,就慢慢地相處。等梅莉今年秋天來加州留學後,我們會常在一起,我會更加了解她,她的眾多過人之處,到那時……就讓時間來決定吧。這就是為什麼我和她一直這麼勤的通信。可不知為何她突然這樣……” 好王帥,我暗自叫喜。 最後我倆商定,梅莉肯定又受了什麼刺激,他那邊要不斷地與她通信,而我這兒非得弄個水落石出。無論怎樣,她今秋一定要去美國。去了就好辦,時過境遷,我相信屆時那個才華橫溢、朝氣勃勃的梅莉又會回來的。 我給在加州理工的一位同行打電話,他說正要找我呢。梅莉究竟怎麼啦?他質問我這位推薦人。原來加州理工已決定給予她全獎學金,按規定需對梅莉做一次網上視頻面試,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他們連續給她發了三個電郵,皆石沉大海,杳無回音。“別急別急,一定出了什麼無辜的差錯,”我竟有點語無倫次,急迫地請求他務必懇求校方保留梅莉的名額,我保證她會在一星期內回信。那就依你嘞,對方回我,臨掛前沒忘了提醒,像梅莉這樣的學生實屬難得,還是位女生,單看她那篇有關剪紙的論文,將來不定在你我之上,他那邊會盡力通融的。 兩個星期過去了,梅莉沒有回我的信。 而就在這時,從學生處傳來了梅莉要求換宿舍的消息,原來她提出要從現在的二人寢室換到四人寢室。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因為在學期當中換寢室校方是不會退錢的,沒人做這傻事,除非……除非她想換室友。 正要通過學生處找這位室友,沒想到她來找我了。 室友告訴我,她和梅莉自入校起就同寢室,一直相處得非常融洽,又都來自大陸,成了很好的朋友。可是不知為何,自從本學期返校後,梅莉好像突然間換了個人,凡事儘量避開室友,如今竟發展到要換宿舍。室友一直非常看重和梅莉的友誼,不知哪兒冒犯了她,竟致如此,現在左右不是,不得不來找我,因為梅莉經常提起我。 我坐在那兒,竟有點心不在焉,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這位同學的眼睛上了。這雙眼睛一定在校園裡遇到過 -- 太美了。女人的這種眼睛,男人哪怕只是微微一瞥,他的那顆心是再也無法平靜的。當年不就是因為對妻子的那一瞥,而瘋狂地愛上了她?古往今來,古今中外,從遠古詩經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到今日流行歌曲中的“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再看普希金的那句“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你”, 多少名詩駢文,又有哪首哪篇不在謳歌這雙眼睛?美,因其而生的心靈的顫動,又有誰能抵擋的住? 看得出來,這位美女對梅莉相當尊敬,所以也對目前的窘況感到萬分的苦惱。 你再仔細想想,我催促她,最近你倆之間究竟發生了啥事。 她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真不知道為什麼,她沮喪地嘀咕,說她倆寒假裡還一起結伴去東北旅行,玩得好開心。 呃?和梅莉一起去雪鄉旅行的原來是她。 “聽說你們去拜訪了一位師兄的家長?” “是啊,不僅僅有他的父母親,還有爺爺奶奶,嬸嬸大伯,十幾號子大人呢,滿滿一屋子,好熱鬧。” 我心裡咯噔一震。 “梅莉與你談過她私人的事,比如男朋友?”我問。 “梅莉有男朋友?”室友顯然大吃一驚。“不可能的。快四年了,我從來沒瞧見她和男生單獨在一起,也從來沒看到她和什麼人在電話里長聊。” “她就沒有向你透露過心事,比如說喜歡上哪位男生?” “沒有啊,梅莉從來不談男女方面的事。她……她這方面有時不是很自信。” 而就在這時,她的臉色幡然大變:“你是說,梅莉對王帥……” 我無言地望着她。 她的臉色此時已變得灰白,嘴裡嘀咕出“難怪”兩字。 “難怪什麼?” 她的那雙美麗動人的大眼睛現在充滿了內疚,聲音也變得結巴起來:“我真的沒想到……大人們大多時間都圍着我一個人,問這問那,誇我……漂亮。不止一人問我有沒有男朋友,說他們家王帥若能找到像我這樣漂亮的媳婦,那該有多好。我……我怎麼就沒想到一旁梅莉的感受?我真該死,可我真的不知道她對王帥……我其實早有男朋友了,梅莉知道的。” “It’s not your fault, it’s nobody’s fault,”這是她離開時我送給她的一句話。 我原想寫信問王帥,他家裡究竟知不知道他和梅莉的關係,儘管依他講不是戀人,但至少這不是一般的師兄妹關係,倆人一年內共同發表了兩篇文章,梅莉還是系裡成績最好的學生。可是,知道怎樣,不知道又怎樣? 梅莉最終還是垮了,被一棵無辜卻又是殘酷無比的稻草給壓垮了。 那一宿,我徹夜無眠。 第二天,我給加州理工校方寫了封長信,告訴他們梅莉因為家裡出了事,秋季可能無法入學了,請求他們無論如何保留她的學籍和全獎學金一學期。“她是朵含苞欲放的奇葩,”我不吝極詞,“假以時日,將來定會成為一位超一流的計算機科學家,回饋人類,我甘以我的職業信譽做擔保。” 我又找了梅莉這學期所有的課程老師。我當然沒有向他們道出實情 -- 這無異於在她那顆受傷的心上再狠狠地插上一刀。我只是告訴那些老師,梅莉近來因為戀愛的原因,情緒低落,這也許會反應在她在課堂上的表現,希望他們在最終打分時酌情。說不上是出乎意料還是意料之中,老師們幾乎是一個模子的反應:梅莉還用着你我擔心?她這學期哪怕全得零分,憑她過去三年半的GPA,照樣要上全校的優秀生名冊。 然後,我給梅莉發了一封信,短短兩行字:“梅莉,任何時候你若想讀博士,我的門對你永遠敞開,全獎學金;另外,加州理工那邊已談妥,你可以延長一學期報道,全獎保留。” 這封信我原意寫的很長。我想告訴她,大千世界上紛紛的美麗,大多數是與我們的眼睛無關的。眼睛看到的美,確實很美,讓我們賞心悅目,歡愉快樂。但是,閉起眼睛,安下心來,想想看,這世界,這人類,又有多少種美?圓周率π難道不美嗎?但它的美是看不到摸不着的,得用你的心。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樂》難道不美嗎?可是它的美是要用心去想象的。友情,忠誠,惻隱之心,還有我們的智慧,這些難道眼睛能夠看到嗎?今天早上,在我住的小區里,我看到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緊緊攙扶着她的八十多歲的婆婆,親親熱熱,倆人一起去麥當勞喝奶茶。她們看上去都不美,甚至很“丑”,婆婆是老人斑滿面,白髮蒼蒼,媳婦也已是白髮叢生,皺紋顯目。可是,在她們的兒子和丈夫的眼裡,她們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而這種美,得用心靈去體驗。我想對她說,梅莉,勇敢些,唾手可得的美,來之易,逝也迅,唯有艱辛奮鬥贏來的美,才能經歷歲月的磨礪,而因之所獲的愛,才是永駐的愛。 我卻把它們一概刪除了。因為我很清楚,於如此一位聰慧的人,外人的“教導”已無濟於事。她若能再站立起來,那全得依靠她自己的那顆受傷的心靈。若真的如此,那將是涅磐重生,她定會爆發出令人震驚的能量,重現一位百倍千倍的梅莉。這世界上,自古至今,音樂、文學、藝術,那些撫慰我們心靈的瑰寶奇葩,又有多少不是產生於這種能量? 梅莉,站起來! (2013年一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