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這宮中有許許多多的禁忌,我怎能不明白?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上官大人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大人對阿草的一片苦心,阿草此生都銘記在心。”我由衷地彎腰行禮。 上官大人鬆了口氣,側身躺下。我倒退着走出門外。 春雨迎了上來,手裡提着一套漂亮的食盒。 牡丹送了出來,接着一直送我們到宮門口,揮手致別。 冬日的陽光薄薄的,沒有什麼熱度。從上官大人溫暖的寢宮咋一出來,脖子上只覺得冷風嗖嗖。我縮了縮脖子,將手抄在袖子裡,問春雨道:”你手裡提着什麼呢?“ 春雨開心地說:“今天上官大人身子不爽,午膳沒怎麼吃,偏偏皇上又賞了許多點心。大人便都賞給她們宮裡的宮人們了。牡丹姐姐知道我喜歡紅豆糕蘿蔔糕,就留了些給我。姑娘,這次的點心蠻多的,你看看這食盒有三層呢!等下您也賞臉跟我和悠蘭姐姐一起吃吧!” 我撲哧一聲笑:”春雨姐姐,我怎麼覺得每次一提到吃,你就興高采烈的。“ 春雨雖然說比我大,可是我總感覺似乎我是她的姐姐。這不,一說到這個話題,她便眉飛色舞:“姑娘,聖賢有句話叫民以食為天,這可不是白說說的,那是千真萬確。我家姊妹多,我是最討人嫌的那一個,有好吃好喝的從來輪不到我。別說好吃好喝了,就是一頓粗茶淡飯都不給吃飽。進宮以後,她們看我吃飯時的那個狼吞虎咽,都圍着我笑。倒是牡丹姐姐說,哎呀你們不要笑,怪可憐的,給她多吃點,她還要長個子呢。” 我點點頭:“看來牡丹姐姐對你很好。” 春雨道:“我呀,就是前世沒給菩薩燒香,這輩子沒托生個好人家,其他的時候,倒是有些狗屎運的。你看我進宮以後就進了上官大人的宮裡,牡丹姐姐對我像親姐姐一樣,上官大人對我也不錯;然後就跟着悠蘭姐姐和姑娘一起到南方走了一趟,見了許多世面,回來後又服侍姑娘,姑娘和悠蘭姐姐都待我很好。” 我附和着說:“真是的,春雨姐姐你是有福氣的人。” 春雨哈哈一聲道:“也只能這麼想。不這麼想,早就跳洛水了。” 宮中的日子,苦中作樂罷了。 回到宮裡,悠蘭特地烹了一壺茶,擺在我用膳的房內一邊喝茶一邊吃春雨提回來的點心。春雨說起今日兩次遇到梁王殿下,悠蘭吞吞吐吐地說:“姑娘在梁王面前說話要當心些。” 我垂下眼帘,喝一口茶,未出聲。 悠蘭示意春雨。春雨起身走到外間轉了一圈,回來對悠蘭擺擺手,意思是外面無人,又復坐下。 悠蘭小聲道:“韓王和魯王皆李氏宗室,本無大過,因與梁王結怨,被梁王日日在皇上面前絮叨,最後羅織罪名,都殺了。可是他見了薛大人,卻能笑嘻嘻地牽馬拽蹬,口口聲聲稱之為叔父——薛大人是他哪一門子的叔父啊!” 這行事風格,跟許盛業倒頗有幾分相似——對於比他弱小的母親和我,他可以心狠手辣;對於權大勢大的族長一家,他極盡討好之能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許盛業不過是一村夫,所危害的,不過是我們母女。若他托生在官宦人家,豈不又是一個梁王武三思? 悠蘭又衝着西門雀所住的宮院那邊努了努嘴,悄悄地說道:“今日梁王在惜福郡主宮裡用膳,西門姑娘聽說了,便匆匆地趕過去拜見——西門姑娘在宮裡沒有封號,論輩分又是梁王的晚輩,她要叫梁王一聲表舅。她去拜見,原也是應該的,但是大家都知道她跟惜福郡主在鬧氣,這麼厚着臉皮上門,也夠讓人側目的。” 春雨聽了這個八卦,哪有不打起精神的道理?她立刻湊上來說道:“宮裡沒有人不知道西門姑娘想家給宗室做王妃的,親王妃還是郡王妃都不要緊,是李氏宗室還是武氏宗室也不要緊,最要緊的是要做王妃,所以她沒命地巴結 壽春王臨淄王,可惜臨淄王一直不給她好臉色。我在這裡打個賭,這個小鳥這麼往梁王殿下跟前湊,只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她不是為梁王殿下,是為梁王殿下的長子崇訓。不信你們等着看,哪日要是武崇訓進宮,他又要沒命地往人家跟前湊着賣俏了。那個武崇訓,整個一個紈絝,有人投懷送抱他便不要白要白不要。搞不好真能給他們攪出醜事來。” 悠蘭用胳膊碰她道:”噓,噓,沒有的事,不要亂講。“ 春雨伸出小指要跟她拉鈎,認真地說:”悠蘭姐姐,你要跟我打賭不?我們要姑娘作證好了。誰輸就給對方買雙胡靴來穿!“ 悠蘭笑着推她一把:”你想靴子想瘋魔了,這個道道都能想出來!“ 梁王的長子崇訓我沒有見過。整個武周王朝的朝堂上下,宮廷內外,每一個人都知道現在女皇陛下的心在武氏宗室一邊,寵信兩個娘家侄子武三思和武承嗣,且把僅剩的兩個親生兒子都靠後,不為別的,只為他們姓李,而女皇陛下的江山社稷,偏偏是從李家手裡一步步蠶食,巧取豪奪而來。為了龍庭之上的那個至尊的寶座,女皇陛下的腳下,踐踏着無數的屍體,有太宗皇帝臨終指定的顧命大臣,有血管里流着高貴的太宗皇帝的血液的皇子皇孫,有讀書讀得呆掉的死忠之士,也有膽小如鼠,卻被公報私仇的普通大臣。 她的皇位,瀰漫着濃烈的血腥的味道。這一切,我在許家村的時候哪裡知道?對於百姓而言,稅交少了,家裡的米缸麵缸能多村一些糧食,誰坐那個龍位,是男人還是女人,是皇帝還是太后,都無所謂。 對於百姓來說,只要鍋里的糧食能維持腔子裡的一口氣,誰都不想造反。造反,那是要掉腦袋的事。不缺那口糧,誰幹這種傻事? 許家村的村民們看得通透——那老娘們能翻上天去?就算是翻上天又怎麼樣?她早晚要死,死後的皇位還不是要給她兒子? 兜兜轉轉再兜回來,何苦費那勁兒?話又說回來,她要折騰就讓她折騰,折騰也是白折騰。 可是,在她身邊的兒子侄子滿朝文武卻不這麼想。那些讀聖賢書的忠臣們,覺得天下從姓李改成姓武,是大逆不道的事,要死諫,李氏宗室被女皇陛下毫不留情的血淋林的殺戮嚇破了膽,以致親如兒子,也畏母親如虎狼,在女皇陛下面前戰戰兢兢,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甚至於自己的王妃良娣莫名其妙地失蹤都不敢問一個字兒。 因為似乎看上去,女皇陛下與李氏不共戴天。她的兒子雖然是她所生,可是卻改變不了他們的父親姓李這個事實,也改變不了他們的前半生都姓李這個事實。即使今天被賜姓武,可是從朝臣到百姓,都認為他們姓李。 所以女皇陛下的御座之前,姓武的侄子一時風頭無二。 他們趾高氣揚,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地對着女皇陛下僅存的兩個懦弱的皇子,只等合適的時機,把他們從武周王朝的宗譜里抹去,甚至從這一片土地上抹去。 女皇陛下的長子與次子,不就是被這麼抹去的麼?關於合璧宮太子弘和巴州太子賢的傳說,不管真相如何,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那兩個能幹但是不聽話的兒子,是女皇陛下殺死的。 為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她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那麼武氏一族有理由相信,為了武氏江山代代相傳,她可以再把另外兩個兒子也殺死。 只是時機未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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