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与留
2012年9月中的一个星期天,仰视着湛蓝的天,婷婷白云依然高挂,一颗游荡的玩心该收敛了。告别了悉尼的贝壳,登上波音767,她有一双更大的翅膀,霎间直冲万里高空,踩着空悠悠的白云,向北挺进。乘黄鹤而去,归心如箭,不忍空楼留,急急透过小窗,俯瞰着蔚蓝的浩瀚大海,翠绿堡礁依然镶嵌,一条白白的海岸线似绸带飘舞在褐与绿相间的大地旁。凯恩斯只是一块小白绢,点点帆船像似散在蓝纱上的珠子。
几天前,乘着“自由心灵号”,用时四日从凯恩斯港湾航至北端的利泽德岛,遨游于无穷无尽的澳大利亚珊瑚海。而今短短几十分钟,767已跨越了海的最北端,走进了苍茫无边的太平洋。
记起今日是我的生日,乃悟得“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时空,时空,非爱恩斯坦所能演绎,天之广流星一掠而逝,地之阔亿年沧桑而万象如新,人之渺小恰似生命的流光,闭目遐思,珊瑚海大堡礁心灵自由的航程是大自然馈赠的生日礼物,把她留在大海,珍藏一生。
怒与静
清晨,淡淡的金黄温柔着凯恩斯港湾,白白的海鸥鸣唱着抚摸着海水的仁和,阵阵微风带来海潮的气息和海底珊瑚花园的芬香,梦幻着漫游海底王国的宁静浪漫。太阳越升越高,拎着大包小包跳上了“自由心灵”号,心灵号徐徐驶出港湾,好奇-兴奋-期望卷成团团漩涡钻入深深的海底。
心灵号上来了九位极富经验的深水潜水爱好者(澳大利亚,加拿大,美国,英国,德国,日本,我是第十位,玩热闹的。潜水队的队长尼克问我:
“报名浅水潜水?”
“是。”
“多少年经验?”
“大约五小时,在平静的海湾里。”
“想看些啥?”
“深水潜水爱好者能看到的。”
尼克向大家解释,心灵号一直向北进发,离医疗急救设施越来越远,如遇险呼救,直升飞机需一小时到达出事地点。又问大家:
“谁有医学急救的训练和技能?”
我不加思索的举起手, 刷刷地十几双眼睛射向我,诧异,疑问,欣慰混搭的神色,高举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弃医二十余载,已非有用之用材,不可误人啊。
十五分钟后,船驶进了开阔的珊瑚海,船身开始摇摆不停,不一会,我已不能站立坐稳。船长凯文来了,宣布:
“最新发布的天气预报,下面三天有大风,心灵号将在颠簸的波峰浪涌中航行,大浪激流中的潜水极具挑战性。”
很快就晕船了,回到船舱平躺下,仿佛睡在摇篮里被母亲猛烈地摇晃着,迷迷呼呼地, 心灵迷失在这大千世界里。海,你就这样的亲近我拥抱我啊…..
不知过了多久,船似乎不再剧烈的摇晃,我来到潜水准备甲板,抛锚系缆流程已完成,心灵号泊定在第一潜水点,潜水员们忙乎着整装出发。
“要下水吗?” 尼克走过来问。
我朝着弥弥慢慢的大海望去,翡翠绿的珊瑚礁就在眼前,大风毫无片刻间歇的卷起一层层巨浪,一字形排开,汹涌奔腾,震耳欲聋地冲向礁岩,无情地将浪摔成碎片化成飞沫,飞沫挣扎着,呼喊着,瞬间便消失在波涌漩涡之中。心灵号孤孤零零地抗争着海浪执拗的拍打。粗暴的海,愤怒的海,你没有文字不会说话,却用你的语言表达,让我感受力量,目眩心摇,产生恐惧,你是骄子,我不知你内心的奥秘,不知如何去窥探,如何和你玩这个自然界的游戏?
“不!”我坚定地回答。
九位潜水员们背上氧气瓶,面无惧色的从容走进大浪,沉入深渊。五分钟后听到一声尖尖的“咔嚓”声,船又剧烈的摇晃起来,凯文跑到船尾看了一会儿,迅速组织员工起锚解索,尼克潜入海底报信,心灵号驶离了潜水区域。凯文嘱在船人员向海面搜索,发现潜水员们浮出水面,立即报告。船不停在转圈,乔治驾驭着橡皮快艇左右徘徊,我赤着脚,扶着栏杆,用手放在前额挡着阳光的直射,眯着眼向海面散发“雷达”般的波。
“红香肠!左方三百米。”(红色充气管-求救标志物),我高喊着。
乔治的橡皮快艇箭飞般的驶向目标,就这样, 六十分钟内全体潜水员安然回船。没有一人询问事件的原因,他们淡然地卸下氧气瓶,静静地坐在休息室里,打旽,读书… 心灵号正向第二潜水点奔去。
夕阳渐渐地坠入海底,我站在甲板上,任狂风吹动着头发, 暗自忖度,善游善潜者知水知道而忘水,忘水而近水胜水,水爱近者胜者,或许游戏的奥妙就在这里。今日参与救援,为无用之材而有用深感自豪,明日非有一跳不可。
跳与悠
又一个清晨,厚厚的乌云聚集在天空,阳光从云的薄处放进几束光刷,又将海抹上淡淡的金黄,白色的海浪似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海原上迅猛奔驰着,海鸥早已隐匿,只有我孤独的在甲板上面对傲视的大海,心头不禁升起阵阵火焰:海,你对我太不公平!大浪还只是按着她的韵律向前滚动着。
“想下水吗?这是鳕鱼洞,有全球濒临绝种的巨型土豆鳕鱼。” 尼克又出现了。
“不知道。”我眼里流出丝丝的失望。
“试一试吧,穿上潜水服和脚蹼,你就不会下沉;咬着换气管,你就能呼吸;戴上面罩, 你就会看见另一个世界;带上红圈,蒂娜和你一起去,大浪将你推走,蒂娜把你拉回。去吧,你一定会开心的。”
似春风吹开了我的笑脸,穿上潜水服,拿着大鱼小鱼的画满船跑着跳着,像是受到感染,大伙聚到甲板上,为我壮行,大声喊:“跳,看土豆去!”
从未跳过海的我,双膝微微弯着,双手伸展着,欲欲一试,等待着跳入大海的神奇。不,一张“救命”影像闪现,八岁那年,乌溪江发大水,水离岸只有一尺,一群孩子们笑着喊着跳进水里,我忘了还不会游泳,跟着一跳,踩不到底,身子直线下沉…
尼克在水中手拿相机,期望捕捉到跳的精彩。
我迅速收回双臂,一坐沿舷梯而滑入海中,踩不到底…
迎着波涛奋力向前划去,骄傲的浪扑来,我紧紧地抓住红圈,从海水中钻出来时,换气管和面罩已灌满咸咸的海水,还没清理完积水,浪又来了,满嘴的海水,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真没完啦。
蒂娜喊着:“看水下, 看水下”。我深吸了一口气,将头埋进水里,伏卧在水面。哇,二十米深的海水清澈见底,潜水员们在海底如步履山丘山谷,自由游动,有跪,有卧,有站,有仰。
十几条土豆鳕鱼围着大家嬉笑玩水,土豆身着大大小小黑点的花衣,优游自得地徘徊于人水之间。 看那,“嘎子”好神气呦,二米多高,一百多斤重,小眼大嘴,肥头圆腰,年方三十,正值风华正茂的中年(土豆鳕鱼的寿命是七十岁),一副“高富帅”的范儿。我不停的追逐着嘎子,蒂娜游到我的面前,在水中四指握成拳,大姆指朝后指,回程暗号。好不舍,向嘎子道一声再见。
从水中探出头,大浪又向我扑来,换气管和面罩又灌满咸咸的海水,我将头迅速地埋进水里,只觉浪推着我,一上一下像是荡秋千,一脸的惬意回到船上。
尼克告诉我:好样的,波浪中潜水,行啊。
二跳, 三跳。
这一跳,是和尼克一起跳的。
大浪照常扑面而来,尼克看出我乃是满脸的慌张,“进水, 进水”,我将头插进水中,迎面游来一只濒临绝种巨型绿龟“绿子”,大惊,抬头出水面,绿子也将头伸出水面,瞪着圆圆的眼,又一惊,快速入水,绿子也入水,我摒住呼吸,直楞楞的看着绿子,相持一会儿,绿子慢慢地转过身去,下沉了一点,悠悠地向前游着,我也悄悄地跟着。
从未见过的幻境出现在眼前,鬼斧神工的花园,色彩斑斓的珊瑚,大的小的,圆的尖的,硬的软的,睡的悬的,静的动的,还有张着红扇的,挥着长鞭的,撑着蘑菇伞的,开着孔雀屏的,竖着鹿角的,五彩缤纷的鱼儿在珊瑚礁中快乐忙碌。我仿佛变成穿着紫色缀着黑条纹的天使鱼,和绿子一起悠悠地漫游在奇异的世外桃园。
绿子突然转身,我也来个二百七十度的急溜弯,打着手势让绿子慢一点,绿子点着头,顺势一瞧,是黑子(狮子鱼,刺有毒)在玩蓝珊瑚。
我真是玩得如痴如醉,美妙的水景出神入画,无限的憧憬充溢心灵,水-礁-生命浑然一体,冥冥之中,清虚世界,不知我是鱼来,还是鱼是我,一场心醉神迷的游戏。
尼克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切,然后示意去别处看看。
夕阳渐渐地坠入海底,我站在甲板上,任大风吹动着头发,暗自忖度,善游善潜者知水知道而玩水,玩水而亲水爱水,水喜亲者爱者,明日再跳不可。
漂与愉
还是一个清晨,在空间驰骋二日的风终于感到倦意,将一片蓝天和温和还给了大海,我凭栏远眺,浩荡的珊瑚海慷慨而富有,这里栖息着一千五百多种海洋鱼类和四千多种软体生物,构筑出奇特绚丽缤纷的水下世界。
今日我又有了四跳,五跳。
心灵号向最后的潜水点“动力关”急进。尼克走来坐下,用平缓地语气问:“大家要去放水潜水,想去吗?”
“啥叫放水潜水?”
“动力关潜水点介于二块大礁石之间,礁石之间形成狭窄的通道而构成强劲的潮流,涌动的潮水将深海的生物带出来,小鱼攀附在礁岩上寻找藏身之处,大鱼前来觅食,这里是真正的水下大全艺术库。人在湍急的潮水中潜水,只是随波逐流,宛如踩在飞行的魔毯,一千五百米的行程仅需五至十五分钟,一闪而过,你会获得极致的愉悦刺激感。当然需勇气和技巧,一旦失手,你就会消失在汪洋之中。”
诱惑啊,诱惑, 不谙水性无娴熟技巧的我面临着一生中最具挑战性的选择:生与死,勇气与技巧。
想起一段士兵与教官的对话,一士兵害怕上战场,教官开导士兵:
“怕啥?你有二个选择,上前线和不上前线。不上前线,你不用怕了。上了前线,你还有二个选择,上战场和不上战场。不上战场,你不用怕了。上战场,你还有二个选择,战死和生还。生还,你不用怕了。战死了,就更没啥好怕了。”
一半的选择已经确定, 那技巧哪?
尼克道:“乔治驾橡皮快艇载你逆流而上,到了起点,我全程伴你漂流,指导你如何应付各种情况。”
“好,漂流去”, 我毫不犹豫地说。
尼克把他的专业潜水用具给了我,我敏捷地从橡皮快艇跳入水中,全身放松,保持中性浮力,让激流给力,沿着礁岩墙顺水滑行。
到了第一弯,这是一个无与伦比全景博览会,陡峭峥嵘的礁岩线蜿蜒起伏,各形珊瑚巧夺天工倒挂在岩壁上,礁石间聚集了上百种海藻,小鱼和软体动物,海参,海星,海马,海葵,海绵,天使鱼,蝴蝶鱼,真是琳琅满目。快乐的鱼儿成群结队,在水中流畅地移动翻转。白尖礁鲨藏在大礁石下避难,偷懒的䲟鱼吸附在鲨鱼身上。
到了第二弯,潮水突然转向,我变成逆水而行,尼克赶来牵着我的手划出逆流。
到了第三弯,梭魚来了,它们是兇猛的掠食者,梭魚以闪电般的速度咬住了一条小鱼,这不是一个温馨浪漫的世界,是一个生死搏斗场,遵循着宇宙万物的的自然法则:适者存,强凌弱。
真正的挑战终于来到了,回船的过程只靠一根二寸粗的绳索做支撑物,尼克此时已无法帮我,我用双手奋力抓紧绳索往前一点一点地推进,急流猛力冲击着身躯,尼克高喊:“千万不要松手。”人生中第一次体验了背水一战,死而后生的滋味。
后来尼克告诉我:“不可思议的一次浅水潜水漂流,难度比深水潜水漂流大上十倍,这是勇气胜于技巧的实践,你看到比深水潜水员更多的海洋生物和景色。”
夕阳渐渐地坠入海底,我站在甲板上,任和风吹动着头发,暗自忖度,善游善潜者知水知道而漂水,漂水而得水愉水,水畏得者愉者,明日虽无一跳,但消遥一生。
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