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牛羊般,逐草而徙。 有时感觉自己每天上班下班,就好比原始人每天奔跑狩猎,为的是养儿果腹。偶尔去时代广场发呆,看人山人海的游客,熙熙攘攘中甜甜蜜蜜里,寻找他的过去,你的将来,寻找自己的故乡。 故乡已是昨非人也非。大陆改革开放三十年,对新政权而言,是创造一个崭新世界。对文化而言,却是又一次文革。对从那里生长从那里成长的海一代们,更像一场浩劫一场灾难,一场末日灾难。根被截断了,哪里去寻根?有人说“近乡情怯”,我颤抖地问:乡被拆个精光,人搬个精光,味道换个精光,三光之下,只有失忆,哪儿还有那奢侈的胆怯? 故乡啊,你在哪里! 故乡没有留下一间房一扇窗,故乡没有留下一个人一家店,甚至连街道马路,都没有给留下一条。那一天,我依靠在陌生的墙角,嚎啕大哭,如丧考妣。许久,仍在抽泣的我,不顾陌生人的注目,在本子上写下:我曾经的故乡,北纬度:31.27;东经度:121.50。 少年展望未来,老年回忆过去。今年感恩节的聚会餐桌旁,我给海一代和海二代朋友们,讲述当晚在地铁出口的感概。事由起于一对走着笑着说着的年轻情侣。看着他们,我想,如果时光倒流,还会去谈恋爱,去生儿育女吗? 人生的每一天,都是末日,每一个末日的明天,都是新世界的开始。美国就是我的新世界。历经数年,走完修学分,考执照,成家立业的人生过程。每天,如牛羊逐草而徙般,如北京猿人狩猎般,拥挤在臭气熏天的百年地铁。偶尔去西中城的小餐馆,品尝万国滋味。偶尔,与街头邂逅的异族女孩,谈一场不羡鸳鸯只羡仙的恋爱。也偶尔,在中央公园的步道旁,猜猜那位正在捧读的亚裔少妇的离奇故事。 我逐草而徙,四菜一汤;我逐草而徙,两房一厅;我逐草而徙,月薪寥寥。我逐草而徙,从矛盾到希望;我逐草而徙,无动于衷地听着印钞机轰鸣;我逐草而徙,完成一次又一次复制,任由端粒退缩。 我逐草而徙,迁徙来美。童年的教室已经不复存在,不复存在的教室里,曾经有本教科书。书上不吝言词地赞美道:美丽富饶,地大物博。美国,除了名副其实的美丽富饶地大物博之外,自由包容,是她吸引我的关键所在。 我逐草而徙,如牛羊。我追逐自由,却被大地牢牢吸引,无法腾跃。海一代在美国,煎熬在中西文化的烤箱中,发出挤进上流社会的尖叫,也散发着浓郁的顽强节俭勤劳味道。海一代的标志是素面朝天穿得邋遢提着塑料袋交着房产税。横竖看不惯海一代的海二代,则就地奋起突变,从基因到思维。 海二代从海一代的培养中来,却无法与海一代兼容,一方运行的是中国文化,另一方满脑袋是完全的西方文化。在海一代与海二代的各层面冲突中,无法改变对方的海二代,只有改变自己。同样无法改变对方的海一代,选择的是不改变自己。因为海一代已经没有改变自己的能力,想改也无法改。海一代唯一可以改变的,是衰老和死亡。无法想象的不是海一代的固执,而是海二代的奇变。 海二代们丝毫不会因为出身而沾染海一代的种种标记。他们令人惊奇的绝招是原地突变,不仅限于思维文化和知识,连容貌也能打败遗传基因,向环境人群相貌靠拢。 我一直对试图在海二代身上延续中国传统文化的海一代表示由衷地暗地里的敬佩。因为很难。海二代如果不是自愿学习中文喜好中国文化,而是被迫,那么,到海三代时,海一代在海二代身上下的功夫,是一厢情愿,而且瞎耽误海二代的功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