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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學對我的影響
椰子
社會學(sociology)對我的影響是什麼?這是一個近年來我在心裡越來越頻繁地問自己的一個問題。原因不外是兩個,一個是我很多時間是教社會學基礎課,這個學科所問的問題大都直指人們內心深處對人與社會的關係的看法,我的學生在課堂上對一些熱門社會議題五花八門的反應令我看到在一個崇尚個人自由的國度,個體思想的多元性,這令我很自然地會和我上大學的時候對比,問我們那時候能否有這樣的多元性,或者疑惑今天中國大學裡的社會學課堂會否鼓勵我們那時候並不鼓勵的多元性。
另一個原因是和我的家人討論問題,熟人朋友聚會,談論一些事情的時候,我感覺到我和許多人在對特定問題的看法上是不太一樣的,什麼問題呢?比如對同性戀的看法,對婚姻平等(同性戀婚姻應否合法化)的傾向性,對美國社會有沒有種族歧視的看法。我注意到我們很多人對黑人、西班牙裔的印象,很多不過是重複主流社會固有的簡單化印象。我猜測,因為大多數從國內來美國讀書後留在這裡生活的人,讀的是研究院,而且多數是技術性學科,所以他們不需要上社會學的課程,所以對這些事情的看法都不是上社會學課程後而有的,而是自發的原生態的個人角度的。我相信,如果一個人去上一些社會學的基礎課,那麼他們對一些棘手的、沒有簡單答案的社會問題的看法是會受到挑戰的,而且至少會對自己自發狀態的想法在心裡有些辯論的。
還有,要說社會學對一個人的影響還要看一個人受到的是怎樣的社會學的教育了。中國大陸和美國的社會學教法就是很不同的,教出來的社會學學生也必然是不同的。
多年以後我才認識到,社會學的確是一個很特殊的學科,其特殊性在於它有一種批判精神,它喜歡問權力是怎樣形成的,社會學問人們習慣於照單全收的知識是怎麼來的,這是知識的知識學了。很多學科是為了傳授予人一種技能,或說得直白一些,是要傳授知識以便將來直接去解決技術問題,而不是去問社會的現狀(如財富、權力怎樣配置)是怎樣形成,社會的系統對個人有什麼樣的影響,可以說這些傳授技術的學科不會強迫人們走出很有限的生活圈子、跳出習慣性思維,去意識到個人之上還有一個社會,這個社會才是我們賴以呼吸的空氣和立足的土地,我們不過是一棵植物,空氣和土地的質量直接影響着我們的身體心理健康。
在一個不用社會學視角的空間裡,個人想的總是怎樣做才能達到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個人能責怪自己的也是自己還不夠努力,人與人之間能互相指責的也是他人的懶惰或不夠努力。在美國,個人主義是這個社會普遍接受的價值觀。追求自己的夢想,從底層也可以攀到最高,只要你努力,並且要非常努力----這就是美國夢,這幾乎是來到美國的每一個新移民和祖祖輩輩都在美國的美國人信奉的“聖經”,很少有人會去懷疑它。但是社會學卻會去懷疑它,社會學裡的衝突理論角度會讓人們看到,能否攀到最高不僅只是個人動力和個人是不是非常努力這樣個人層次的問題,而是要看社會結構的設計會讓哪些人比較容易實現美國夢,而哪些人被長期排斥在夢想之外。這就是為什麼一些群體的美國夢延遲了這麼多年,還沒有實現。可以說如果每個人只要很努力,就可以實現自己的美國夢,即機會平等,被平等地對待,那麼這個社會就達到了公平、平等。但是至少目前,這仍然是許多人的一個夢。
這些思考是社會學帶給我的。這種思考得益於一個概念:意識形態(ideology)。意識形態是對現狀進行合理化的一種信念或信仰。如果現狀明顯是不合理的,而卻有一套說法(往往是自上而下的,在媒體裡經常看到聽到的)在說這種現狀是合理的,那麼我們可以肯定,意識形態在工作。這種情形很多,白人至上種族主義思想就是一種意識形態,今天的社會不會讓這種思想再像50年前一樣肆無忌憚地大行其道了,但是更微妙而隱蔽的現代種族主義思想卻悄然登場,所以才會造成今天仍然有許多制度性歧視的存在,而這種制度性的歧視的直接後果就是各種族之間還沒有接近競爭條件上的平等,雖然在法律條文上的平等已經達到。而制度性歧視僅用肉眼是不容易看到的,這裡需要一定的分析能力。有人說今天的美國已經有黑人總統了怎麼還有制度性歧視?要說明這種觀點的幼稚需要篇幅,也不是我在這篇文章想展開的。只能說這個觀點是把一個複雜事情看得太簡單了的例子,而持有這種太簡單的觀點的人估計還不在少數。改變制度性歧視需要人們的集體意識。如果集體處於無意識狀態,那麼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在事實上促進這種現狀的持續而不自知。
性別不平等在一百年前也是很合理合法的,女性沒有選舉權被認為是天經地義,這種什麼什麼是“天經地義的”往往就是意識形態的表述方式。今天的性別意識形態是什麼?女人要瘦削才美,瘦得像廣告裡的模特一樣才美,還要表現出順服於男性的樣子,才美;女的當不了領導,當不了總統,因為女的就是要差些。----這些就是今天的性別意識形態的例子。
當我意識到社會學的主體精神,即大多數社會學家體現出來的東西,是一種懷疑的精神,是一種對極端的特權持批判性態度,同時也自然而然會對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多一份關注----的時候,我對自己在中國受到的社會學教育也就不能不用批判的眼光去看了。我認為我們在八十年代末期受到的社會學專業訓練,只注重研究方法而不敢去觸及社會學的精髓:批判性視角看社會,或者說以當時的歷史條件確實無法具備介紹批判性視角的能力。我們當時的老師都是從別的系抽調來,原來也不是受社會學訓練出身的。這與當時很多人認為社會學還要專業訓練嗎,只要會講哲學、政治經濟學就能教社會學了這種庸俗化社會學的思想是互相合拍的。許多老師在教了我們以後就出國留學,到國外學習社會學去了。
我們的本科訓練先天不足,而整個中國社會對於接納帶着尖銳的思想鋒芒的社會學思想和思維方式也是先天不足。幾千年的歷史使很多人對於權力階層充滿服從意識,而且作為平民大都想做(混)個一官半職,既有實惠又臉上有光。即使對高高在上的權勢階層不滿也只在家裡發發牢騷,出了門還是該怎麼經營做官的關係網就怎麼經營,逆來順受者多。社會學鼓勵的懷疑精神在大學課堂、在民間都是缺少的,有一點也要被壓抑下去。我們那時候所受的社會學教育,不是預備我們要成為獨立思考的人,學到的方法主要被用作為政府部門做民意調查的工具。與此同時,整個中國社會都迅速向錢看齊,80年代還是一個思想相對自由、新鮮言論層出不窮的時代,到21世紀的時候,中國基本上是滿足於追求經濟指標增長而顧不上社會公平狀況日漸惡劣了。
而社會學的批判性視角,實質會使當權的人或1%那個層次的富人非常尷尬或不快,在不排除有一些希望維持現狀而造成事實上是迎合當權者的社會學家,也有一些只想採集數據,對社會基本就是進行統計性歸納而不觸及社會深層次問題的社會學家的前提下,我看到大多數社會學家面對權力過度集中的局面,面對貧富極度分化的局面,都會問讓當權者汗顏的問題。美國許多著名社會學家是代表社會的良心,為平民、為底層做了許多實實在在的事情。這樣的學科能不特殊嗎?從事這樣的學科的人身上是有“火”的,這可以從美國一些社會運動的領導人,一些成立幫助窮人、移民或難民的非營利組織的發起人,就是有社會學學位或受過社會學課程訓練的而得到佐證。我這學期和一位已經教社會學27年的老師一起合教一門課,她上課時對“美國夢就是美國主流社會的意識形態”有到位的分析,比我更直截了當,這令我受到教益。在一次與學生的討論課上,這位對奧巴馬政府寄予了希望的社會學老師說過的一番話令我印象很深,她說:
“美國總統總是有經濟顧問,那些經濟顧問認為他們知道解決問題的辦法是什麼,但是我認為他們還不懂。要懂得美國,得有社會學的角度,得懂得美國的方方面面。經濟不是唯一的引起問題的原因。我認為如果總統自己能有社會學學位會更好,那樣他們會知道怎麼解決問題。很多人都認為自己知道解決問題的辦法,但是我懷疑。因為只有當你懂得問題出在哪裡,你才真的知道可以怎麼解決問題。”
我覺得這番話也完全適用於中國,中國的領導人改革後也一向倚重於經濟學學者的智囊意見,但是沒有社會學的角度。其實中國的許多問題即使是經濟為其外在表現形式,而內在還是由於資源、機會的不平等分配導致,即深層次而言這是社會學的問題。
社會學還是一個極其不受尊重的學科。很多人覺得用社會學方法做的調查研究得出的結論不過是自己早就知道的常識,所以認為靠想象就可以猜到結果。社會學說出來的話不像有些學科如國際政治學、經濟學那麼高深莫測,那些學科的報告會把人聽得一頭霧水,而社會學說的好像不過是平常人的生活瑣事,是街談巷議似的東西,於是不少人以為只要買幾本書在家看看就一樣可以掌握社會學的真諦了。但是社會學的批判性思維不是一時一日之功,這種批判性思維也有賴於一顆不那麼功利、勢利的心。甚至就是從事社會學研究或教學多年,如果你沒有有意識地去思考一些棘手的問題,而是繞着走,挑安全的東西來弄,那你仍然可以是一個缺乏批判性思維的“名義上的社會學家”。
社會學是尊重現實的,要求的是真實,要避免方法上人為製造的偏差而導致研究結論的無效或扭曲。注重方法論的社會學者本身會特別珍惜、看重來自一個群體或組織各個角落的聲音。我記得我的碩士指導老師在評價她在大陸做工人研究的經歷時說過,
“我做過田野研究後才知道研究是一件多麼花費時間、精力、要很用心去想去分析的事情。所以我尊重每一個花時間去做的研究。而且我也發現很多人對做社會學研究沒有什麼尊重,包括從事社會學的人或是企業里的管理幹部。他們以為只要給你幾個工人去訪問,你就可以回家寫論文了,他們也不願給你你想要的研究對象,而只是派那些平時聽話的工人來給你做訪問。其實很多人不知道什麼是社會學,也不尊重做社會學的人。”
我的導師為了做博士論文,出身於富人家庭的她在深圳和香港兩個玩具工廠的流水線工作了一年的時間。很多年前,從英國留學回國的費孝通為了研究瑤族人的文化,深入廣西瑤族山區,他年輕的新婚妻子也落入捕捉動物的陷阱而死去。社會學研究是很艱苦或危險的,那麼在課堂里講課應該輕鬆了吧,但是我和我的有種族主義思想的學生的交鋒,就像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經歷了才知道其滋味。這些又何嘗不是一場真實的田野研究呢。
在想去學點東西的心情下,我去香港的一所大學上研究院去了。那時候去香港讀書要辦理複雜的留學手續,香港是一個神奇、充滿魅力、中西文化融合得極其自然的地方,也是把我悄悄地改變了的地方。雖和深圳只是一河之隔,可是的確是兩個世界,因為那裡的政治制度與大陸不同,而那裡的大學教給我們的社會學,與中國大陸的截然不同,老師都是美英法等國家很好的學校回來的博士,採取的是美國、英國的教學路徑,我們的指定閱讀全部是英文。而且這些材料中很多是美、英學者對中國社會經濟、改革的批判性的分析,一個顛覆性的概念、理論世界被放到眼前,我感到思維受到極大的衝擊。
在那裡的六年,改變了我對中國社會模模糊糊的認識,可以說對中國大陸的很多做法感到不滿,變得很有批評性,就是因為那裡的教育的直接後果。對來勢洶湧的大陸商業化、消費主義的反感和困惑,使我冥冥之中走了一條和很多當時一起讀學位的同學完全不一樣的路,他們拿學位後回到了自己的單位或調到更好的大學,相繼擔當了學術或行政重任。而我來到了美國,來到了就是本土博士都不容易找到自己理想工作、競爭性極強的美國。
誠實地說,在香港的六年,使我對中國開始有了一點批判性思維,但另一面對美國卻是一邊倒的崇拜。以為美國就代表了公平、正義,最先進的國家,最好的理念。殊不知正是由於要教社會學,而接觸了大量美國本土學者對自己這個社會的分析,加上本來已經有意識被訓練的看問題的視角,我看到了由社會學家們所揭示的一言難盡的美國。人生是一個過程,能夠一點點思考和認識一個在許多方面都是世界第一的社會,無論怎樣都是一種提升。
我認為美國在學術自由方面,由於大學和政府沒有中國那種依附關係,所以大學是有學術自由的,這是最可貴的地方。教學也有自由,什麼議題都可以討論,不能迴避。即使人們知道一些東西很敏感,可是不會因為敏感就得繞道而行。我喜歡讓學生討論,發表見解,既有幼稚的聲音,也必然有老練的聲音。從學生身上我總是學到很多,我感謝他們,就是那些讓我感覺“頭破血流”(心裡的感受)的學生,我也感謝他們,因為沒有碰壁就沒有成長。
有所感觸的東西才能寫點什麼,我這個博客貼過許多分享我上課經歷的文章,有受挫的經歷,有學生的真知灼見,我也介紹了一些美國媒體對敏感社會問題的討論和思考。我欣賞美國媒體對棘手議題迎面而上的做法,這不僅是勇氣,還要有智慧。
社會學身上是有“火”的,這種“火”,正是它可貴的地方。認識到這種“火”,認識到這種“火”對社會的影響,是目前我的一點思考。
2013年4月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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