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偶然机缘接触到这篇文章,不由重读再三。何为大师?不光是学术成就或功底,还包括崇尚真理的学术品德和坦荡博爱的为人作风。三者俱备者,几兮?金老是复旦教授。作者朱学勤是复旦校友。读了此文,我为母校感到骄傲。】 来自:http://www.nfpeople.com/News-detail-item-3296.html 金重远,1934年5月12日出生于江苏常州。1952年考入复旦大学,1954年赴苏联留学深造,1959年毕业于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获欧美史专业优秀文凭,回复旦历史系任教。1980年任副教授,1985年任教 授,1990年由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为世界近现代史博士生导师。1991年获全国优秀教师称号,1997年任复旦大学首席教授。2011年获复旦大学第 八届“校长奖”。 曾先后撰写、主编、合编并出版《战后西欧社会党》、《20世纪的法兰西》、《百年风云巴尔干》、《法国通史》、《第二次世界大战百科词典》、《20世纪的 世界》等重要学术著作。金重远晚年笔耕不辍,参与或牵头负责了《辞海》一、二版以及《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史卷》、《大辞海·世界历史卷》的编写工作。 就在6月的第七个早晨,金先生一寐未起,遽然撒手。这一天他在上海,我在伊犁,从东到西,横隔一个中国版图,冥冥中似有巨手,竟让我们以如此遥远的距离分手?心惶惶万里奔丧,舷窗外冰山雪封,浮云蔽日,三十年师生情风雨如晦,俱奔眼帘。 三十年师恩难忘 那一年也是在西北,金先生刚从牛棚“解放”不久,参加在西安召开的法国史年会。会长张芝联是他民国时期的中学校长,当时年近七十,风度翩翩,却 不忘拿他这个早年学生打趣:“哪有你这样取名的?已经姓金,还要重,还要远?”一群年轻人就这样记住了金先生的姓名。那时他50岁上下,作学术报告轮番引 英语、法语、俄语、德语、西班牙语,后来知道他还通塞尔维亚语、保加利亚语,如此渊博,镇住了所有与会者。我参加会议交的是硕士论文初稿,青涩不已,基本 倾向却与张先生、金先生相左,他们还在充分肯定法国大革命,而我已流露不同观点。两位前辈并不介意,还热情鼓励:“不妨把未尽之言说完,可以写得更开阔一 些。”那时有一个比我更青涩的与会者,来自新疆偏远某地,既没有学位,也不是历史系毕业,只是一个大革命史业余爱好者,竟拿着一份向学会主流观点公开挑战 的论文来敲门,一定要参加会议。张先生、金先生还很重视,专门开过一个小会商议,不仅开门迎纳,还安排他做一次主题发言。会议结束,他要我陪他去找附近的 邮局发电报,电文是发给尚在新疆等待音讯的妻子:“论文被接受,挑战成功,我们胜利了!”我为这夫妇两人的精神而感动,但也知道他的论文并不是“胜利”, 而是“幸运”,他碰上了80年代初期张先生、金先生这样的老一辈学者刚恢复中断20年的学术生涯,对年轻一代殷殷期待。年轻人率性挑战,前辈人虚怀如谷, 三代人共同构成80年代特有的学术风气。那真是一个黄金十年,20世纪后50年仅有的“光荣与梦想”,斯时不再,斯人何在? 一年后毕业分配回上海,金先生恰好也开门招收博士生。他立刻托人带话,让我去报考在职博士,说早已看出你的硕士论文还有话未说完,来复旦,我给 你创造小环境,扩展论文,继续写下去!考试前夕,他要去法国参加一个会议,临行时说:“我不担心你的专业笔试,就担心你的外语口试。你是自学出身,学成个 哑巴英语。我教你一个办法:见考官争取主动,一上场先交代自己的短项,是在什么条件下学的英语,面对外文系来的那些老师,千万不能装,也不要怕发音不准人 家笑话。我们都是‘文革’过来之人,听得懂,也能理解。你越老实就越不会吃亏。” 进复旦第二年即遭遇风波,所在院校为逼我就范,竟片面通知复旦,停止此人学业!两校相距仅一箭之地,我难以跨出大门,师生见面发生困难。金先生 忧心如焚,夜不成寐。当时复旦有两个研究生被停学,一位新闻系硕士生此前在狮城参与大学生辩论,给新加坡各界留下深刻印象,此后李光耀来华,在高层会谈时 过问他下落,这位仁兄得以恢复学籍。金先生当然没有李光耀那样的位势,他只是向校方反复诉求,为我鸣不平。复旦为先生所动,两次派人来交涉,查看我究竟有 何问题。有关部门拿不出像样材料,双方僵持数月,复旦渐趋强硬,最后也作出一个“片面”决定:恢复学业,立刻来校!师生再次见面,已是半年之后,金先生苦 笑说:“你看看我的黑眼圈,为你熬成‘熊猫眼’啦!” 那年那月,能如此救起一个学生已经溺水之厄运,凡过来人皆知其不易。感恩之余,自然珍重这来之不易的机遇。先生则嘱我尽快安心,既是上山读书, 那就一头扎进论文——批判法国革命的红色激进。其实一直到那时,他在学术观点上还未必同意我这“一家之言”,纯属老师保护学生,以及经历过类似遭遇的不忍 之心,方有如此义举。我之大幸,虽未读过本科,但此后考上的硕士导师与博士导师却格外开明,从未想过要把我揿回那个模子里,重新塑造;一旦遭遇不幸,两位 恩师如出一辙,以各自方式为我奔走鸣呼,一定要救学生出厄运。回归母校后,金先生对我的论文只担心一项:史料与翻译。他毕竟是名校名师,在他手下出不得史 学界通常所言之 “硬伤”。更何况当时的气候,此时更是小心。学生一稿去,先生一稿来,当中不会间隔半个月;学生笔迹是蓝黑,先生笔迹是红色,凡外文史料,大至语义斟酌, 小至重音符号,错漏处亲手订正,有时还旁添一个惊叹号,予我以警示。三易其稿,定稿打印,因经费限制,只能去崇明岛一个乡办印刷厂。我在那里蹲守,一校、 二校、三校,他一遍遍打电话隔江督问。最后拿回复旦并在导师栏签名,他手抚封面说:“在人家眼里,这一下我和你就绑在一起啦!” 不料答辩时又起风波,隐隐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论文分寄京沪两地同行评审,张芝联寄来的评阅意见是热情鼓励,上海史学界一位老前辈则全盘否定。 问题不是出在“史料硬伤”,而是出在比“硬伤”还要“硬”的“基本立场”,评语写得很严厉:“资产阶级右翼保守主义史学观!”没想到最后关头会出这个岔 子,金先生又是几个晚上难以入眠。此前我被扣上的是自由化“激进”罪名,此时论文被否定,又被视为右翼“保守”,翻着烤,两面都被烤焦,这是持此观点者必 然承受的命运,可谓宿命。但金先生并未因此动摇,而是想出一个缓冲办法,邀请王元化先生来主持答辩,同时也邀请那位持否定意见的前辈。元化先生此前在顾准 遗稿与我的学位论文中看出思想史的逻辑继承,曾在书面评语中特意强调了这一点,此时有难,慨然应允,出任答辩委员会主席。他的博士点在华东师大,出校外主 持答辩只有两次,两次都闹得沸沸扬扬。他告诉我第一次是80年代,为北师大中文系那位“黑马”主持答辩,这一次则是为金先生和我来复旦,同样不平静。事 后,金先生如释重负,指着他的黑眼圈笑着说,“第二次为你熬成‘熊猫眼’啦,当初招你,系里可是有老师劝我,这样的人你也敢招?果然,果然!” 毕业后我搬过两次家,不知扔掉多少无用之书,但当年那一摞手稿则舍不得扔。不仅仅是敝帚自珍,而且在于那上面有金先生心血,虽字迹漫漶,却见证那3年岁月如何度过,先生如何以他政治、学术生命双重抵押,才为我争回这份失而复得的学业。 岂料20年后还有第三次风波。2010年7月9日,上海《东方早报》刊出匿名网帖,指控这篇20年前的论文是抄袭之作,舆论汹汹,真假莫辩。7月11日,我去复旦学术委员会,申请启动审查程序。委员会征请匿名者前来检举,刊出网帖的那位记者提供匿名者联系方式,对方却始终不愿现身。“原告”如此 缺席,仅“被告”要来申请调查他自己,委员会本来可不予受理,但最后还是决定破例,正式启动审查程序。我知道金先生秉性认真,一有心事即容易失眠;在当时 那种舆论下,我作为“被告”也不便与金先生联系,仅在7月11日那天打电话告知他此事。此后去委员会递交申请,以及等待调查结论的半年里,既未与他通话, 也未与他见面。但我知道他肯定支持这一申请,我们分别保持沉默,在沉默中共同等待委员会结论。半年后,经南北调查、反复勘证,委员会召集严肃传媒,正式公 布调查结论,抄袭之说不能成立。这一结论不仅还此事清白,更重要的是,还金先生这位复旦首席教授之清白。结论公布当晚,金先生打来电话:“我是一家一家电 视台看,一家一家报纸读,也让儿子给我收集网上的评论。哪怕是重复,我也要看,也要听,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但这一次我吃得下,睡得着,不会熬成‘熊猫 眼’。他们那些人,怎么知道当年我们是在什么压力下写这篇论文的啊!” 淡泊名利的一生 30年风风雨雨,先生待我恩重如山,但外界难以想象的是,他为人淡泊,淡泊到师生间一年中几无来往,他似乎厌烦那种中国式的师生来往方式?只有 每年年初二上午,我登门拜年时可有一番长谈,他早早泡好茶,留一包好烟等我前往,30年始终如一。有时我刚在楼下拐角出现,就听见他在窗口喊:“这里这 里,别走错了!”我岂能忘记先生的住址门牌?这就是他的性格,他的性情。这一年春节他因为兴致好,带我走进书房,从书橱里拿出一本本法文原著,细说来历, 其中有《九三年》、《悲惨世界》等,如数家珍,都是19世纪晚期法国原版旧籍,距今百年有余,可谓“巴黎——彼得堡善本”,我估计现在的国家级图书馆都难 有典藏。这些跨过两个世纪流转3个国家的大部头旧籍,从欧洲到亚洲,蕴藏多少个旧日书主的秘密?谁把它们从巴黎带到彼得堡?在彼得堡又经过十月革命、二战 围城,如何能在劫后幸存?此后漂流至中国上海,其间又如何躲过“文革”之大劫?每一本都是历史,每一本都会有可圈可点的故事。 说起他当初去的是苏联,为何又在那里苦读法语:“我的英语在张芝联当校长的民国时期已大致过关,到了十月革命圣地,才发现那里的红色教授私下里 还是以说法语为荣,不说法语者被视为鄙俗:俄语是说给母亲听的,德语是说给敌人听的,英语是说给商人听的,只有法语最高雅,是可以说给情人听的,做学问怎 么能不说法语?布尔乔亚得很哪!这才下决心在苏联学法语。后来发现学外语最好的办法,是尽快阅读这门外语的文学名著,快速入门,触类旁通。俄语、法语、英 语、德语、西班牙语,一年考一门,5年5门!这些雨果、大仲马、巴尔扎克,是用使馆发给我们的零用钱,在彼得堡旧书店里一本一本淘来的。”当年他每天读书12小时,留学生中传为奇谈,如此苦读成才,一回国竟打成“苏修特务”,困厄20年! 历尽磨难,心有余悸,我临毕业时,他曾关照我一个令人心酸的“戒律”:以后你接待外国人,只能到办公室,而且要把门打开,开得大大的,让外面人 听得到,才能避免“里通外国”的猜疑!他生性宽恕,有一次曾说到59年回国被打成“苏修特务”,是同室同事翻看他日记去告密,此人姓名他后来终于知晓。我 问是复旦哪一位?他摆摆手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都原谅他了,你们没有必要知道。”他通晓7国外语,学术探索从拿破仑远征墨西哥至沙俄侵华史,从欧 盟源流至巴尔干半岛,巨细无遗。复旦校方接待欧洲政要,凡需一人同时翻译多种欧洲语,还涉及历史、政治、外交纵深背景,只能请他出场。故而他也曾有过豪言 戏语:“我的校友普京如果来访,我可以给他做翻译!”先生执教时间长,门生子弟多,却有意避嫌,不立门墙。我算他开山弟子,有责任却没有机会请同门学友聚 会一次,哪怕是给他做70寿,或纪念他从教50年,一提及,都被他坚决制止。如此避嫌,不善“经营”,在今天这样的大学环境里,大概只能被认为“迂”,甚 至是“傻”。2009年75岁高龄上最后一节课告别讲台,恰逢他执教50年,台下竟然只有十几人听讲,连个献花的都没有!消息传开,众多师友为之不安,校 长为之打电话慰问致歉。1989年下半年,偌大复旦图书馆西文阅览室曾出现无一人进出,一整天只有他一人在座的“奇观”。提及此事,他黯然神伤:“复旦的 学生都不读书啦?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啊!”每次拜年提及时政,有无尽话语忧国伤怀,但他又担心我罹祸,往往突然收住话题,眼一闭,摆摆手:“捂着过,捂 着过吧!” 6月13日下午,数百人佩黑纱伫立龙华银河馆,目送先生远行。堪可告慰的是,那个下午播放的是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制式哀乐被制止。如果 要为先生选一首在他身后伴奏一生的背景音乐,只能是这一来自俄罗斯的旋律。那是曾经让托尔斯泰泪流满面的旋律,也只有这样的旋律,才配送我们的先生远行, 他从彼得堡风雪中走来,执教终身,两袖清风,仅有一项殊荣可以傲人,一人获法、俄两个政府颁发的国家级文化奖章,全复旦乃至全国难有第二人。先生带出的老 博士、小博士,天南地北散落四方,在他生前未曾聚首,竟在告别他时才第一次碰头。数一数大约二十人,再数数我们掌握的语种,竟不及先生一人之一半!时代所 然,一代不如一代。“捂得住”的是一时言论,“捂不住的”是一世忧愤,拳拳之心。这一月这一天总会过去,此后我们也会老去,这一生剩下的日子里会一遍遍再 听《如歌的行板》。在那美得让人忧伤、低沉回旋、不忍飘散的旋律里,我们是否还能听到金先生也在另一个地方听,一直听到他压在心底终于憋闷不住的那一声长 叹,“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啊!” 学术成就 《20世纪的法兰西》长达五十余万字,2004年秋问世后引起巨大反响。这是当时国内惟一一部全面阐述20世纪法国历史的著作,讲述了从20世纪初至2002年希拉克执政期间法国历史的方方面面,如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军事、外交等,为金重远半生心血积淀所成。 第二次世界大战史是金重远自大学时代便予以关注的重要研究领域。从80年代起,开始系统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对于第二战场、西班牙的“中 立政策”、二战中的波兰问题、德国问题、土耳其问题、苏南冲突等都一一做了专题探讨。以这些专题研究为基础,金重远和上海的世界史专家通力合作,撰写出版 了迄今为止我国唯一一部《第二次世界大战百科词典》。而他从文化史视角考查和研究二战史,更填补了二战史上的一个学术盲点。专著《炮火中的文化:文化和第 二次世界大战》是我国学者撰写的第一部全面介绍二战文化史的著作,填补了二战史研究的一项空白。 金重远所创建的分散与整体的分合世界史体系独树一帜,为人们认识和研究纷纭芜杂的世界史构建了一种新的视角和方法。他主编的《战后世界史》是对 分合世界史体系的初步探索,该书在1997年获得上海市高校优秀教学成果奖一等奖。在他主编的《20世纪的世界:百年历史回溯》一书中,又对分合世界史体 系做了更深入的探索。该书一经出版,便在学界内外引起了重大反响,复旦大学出版社曾两次重印,2001年2月香港三联书店还出版了海外版。其论断之精辟、 功底之深厚、所编教材反映出在本学科领域之先进性和超前性,都已经走在了这个学科的前沿。 此外,他多年来一直在探索一种著述历史的方法,在准确翔实的基础上力求生动活泼,尝试用一种文学化的历史叙述手法来展现历史的真实。这种著述方 法的第一次探索体现在金重远的专著《墨西哥之梦:小拿破仑美洲覆师记》中,该书以人物为线索勾勒出了丰富多彩的历史画面。第二次探索体现在历经18年的资 料积累和仔细考辨的学术专著《半岛战争:大拿破仑伊比利亚覆师记》中。这两本专著大量引用英、法、俄等语种的历史文献,既有厚实的学术底蕴,又不乏文笔讲 究的风格,堪称探索历史叙述的典范。 2004年5月12日,金重远荣获由俄罗斯联邦总统普京签署命令授予的“圣彼得堡三百周年荣誉勋章”及证书。2006年获法国政府授予的“法国教育骑士勋章”。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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