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今天(即2011年9月17日),占領華爾街的首批群眾在祖寇地公園(Zuccotti Park)【譯註1】第一次展開他們的睡袋。雖然這一運動早已從媒體的頭條上消失了,但是,是占領運動用“扯淡”來評價我們這個金錢驅動的政治制度,是占領運動在全國範圍內掀起關於階級和經濟不平等的對話;這一對話在總統選舉中依然相當顯眼。 占領運動的第二周,我到祖寇地公園露營地採訪;本來打算只去一天,結果我花了一整個秋天還不止在紐約報道占領運動。我最感興趣的是占領者們自身:既有有原則的,也有不切實際的;既有勇敢的,也有魯莽的;既有理想主義的,也有天真幼稚的。占領華爾街運動也許(也許沒有)改變了世界,但是它確實改變了參與者。在占領運動一周年之際,我決定追蹤我在祖寇地見到的五個占領者,從運動的組織者到海洛因的癮君子,看看他們現在如何了。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真正的信徒:阿明·侯賽因 出身巴勒斯坦地區的貧寒家庭,侯賽因畢業於哥倫比亞的法學院,之後被曼哈頓一家公司律師事務所高薪聘用;幾年前他辭了職。他曾經告訴我,“我那時候覺得自己賺太多錢,但是不開心。” 去年八月,他是參與策劃占領運動的第一次大會的屈指可數的幾位活動人士之一。那次大會在憤怒的公牛雕像(raging bull statue)【譯註2】邊舉行。他很快成為運動的領導人物之一;他的信心和熱情感染了大家。那時候他對我說,“運動外圍的人們不理解:占領運動是正在成形的人民起義。我對此毫無疑問。” 去年十一月占領者們被從祖寇地公園驅逐出來後,侯賽因建議占領其它一些地方,最終他們找到了三一教堂(Trinity Church)在蘇豪區(SoHo)擁有的一塊空地。12月17日,占領運動滿三個月之際,他帶領一群人闖入了那裡。警察很快驅逐了他們。 某些占領運動的活動人士覺得:占領運動應該停止占領土地而開始占領民主黨。侯賽因不以為然。今年一月,提到在2008年他幫助奧巴馬競選是,他對比爾·莫耶斯(Bill Moyers)【譯註3】說,“我們是在民主程序之外走到了一起。我不會僅僅因為沒有別的選擇而投票給某人。我要創造別的選擇。” 又經過幾次功虧一簣的占領嘗試,包括一次在紐約證券交易所外的人行道上睡覺(結果他們一幫人被逮捕,且將在11月面臨審判),侯賽因終於放棄了露營的計劃,開始尋找新的組織運動的方式。今年春天他回過頭去讀Tumblr【譯註4】上的《百分九十九》博客(占領運動支持者的早期論壇),意識到:大部分貼帖子的人“或者負債,或者受債務影響到。”他由此產生了發動一場“債務抵抗(debt resistance)”運動的想法。 曾經在律師事務所拿過七萬美元獎金的侯賽因現在負債了。在上周日的一次示威中,他燒掉了一張六千美元的徵稅單,那是他動用自己的401k退休福利計劃【譯註5】幫助垂死的父親造成的。他和其他活動人士計劃在11月發起一個“人民的救助(people's bailout)”,他們要募款,然後以幾美分對一美元的比例買斷消費者們欠下的債務並銷毀掉。他說,“我們不得不學習如何重新定義勝利;我們不得不認識到鬥爭使得我們內心也發生了變化。這些壓迫性的結構、這些政府機構和工具都是我們的產物。我們授權給它們;我們也可以撤銷對它們的授權。但是我們需要耐心,我們需要非常努力,並且我們要堅持不懈。還有,我們要不斷學習。” 丹尼爾•澤塔:回到土地 丹尼爾•澤塔是明尼蘇達州一位牧場主的兒子,他一直以來都認為:工廠化農業以及當代社會總體而言是註定要崩潰的。世貿中心倒塌三個月之後,他從明尼蘇達搬到了(澳洲的)塔斯馬尼亞島,儘可能地遠離美國。他在那裡的一個小鎮上什麼都干地混了十年。去年,他回到美國“給這個國家最後一個解決危機的機會”(正如他去年秋天對我說的)。他那時覺得占領運動是“我們最後一個自願改變的機會”。 澤塔一臉濃密的紅鬍子,大多數時候他穿着一件T恤,上面一隻打鳴的公雞在叫:“醒來!”在11月之前,他的主要精力都在阻止那些搬進祖寇地公園的癮君子、強姦犯和小偷使占領運動偏離軌道。由於他的建議,公園的實際領導人拿出拿破崙的魄力來發動大家搬進大型軍用帳篷,以便每個團體人數足夠多,能夠互相警戒和保護彼此。但是沒過多久紐約警察就驅散了占領者們。 幾天后,澤塔開始對占領運動幻滅了。他當時說,“就像《蠅王(Lord of the Flies)》【譯註6】里的情形一樣。那讓我害怕極了。說真的,我到現在都還在害怕。” 在接下來的幾周里,看着澤塔在紐約城東遊西逛,像是在看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譯註7】逛美國的購物中心。每一筆交易都令他不安。他想,“假如你是紐約人,你依靠超市給你提供食物,假如貨架空了,你能否儘快學會如何給自己做吃的?或者,假如你住在大城市裡,你是否有能力得到幫助你活下來的那些東西了?” 不久,澤塔離開紐約市去了舊金山附近的一個小鎮,他在那裡試圖設立一種不一樣的貨幣體系。今年早春,他回到家庭農場,種了22英畝(約合8萬9千平方米)的有機大麥。他現在和一個名叫“土地管理項目”的小組合作,鼓勵年輕人從事可持續性農業。 上周,丹尼爾在電話里對我說,“占領運動基本上掐掉了我最後一點美國能自願改變其道路(或者說,這個制度能夠被改良)的希望。我認為,這個制度壞到這個地步,它必須完全失敗以便產生不同的模式。在占領運動之後,我想要把自己的精力放在真真切切地創造另一種模式上。” 埃默里•阿卜杜勒 - 拉蒂夫:從理想主義者到實用主義者 2011年11月13日清晨的祖寇地公園,一個身穿披頭士風格的外套、僧侶模樣的男子在一座神廟前盤腿而坐,吹起了海螺。這是在宣告:占領者埃默里•阿卜杜勒 - 拉蒂夫和米莎•拉•博倫即將成婚。幾個喃喃自語、半裸的宿營者衝出他們的帳棚。一個飽經風霜的傢伙在我邊上坐下來,說:“這兒有婚禮要舉行?我倒要看看!” 果然,不久一個阿訇來到此地,開始給阿卜杜勒 - 拉蒂夫和他穿着蕾絲婚紗的未婚妻宣讀誓言。與此同時,一個警察一直在嚷嚷,說什麼我們邊上的那條擁擠的人行道是“指定的走道”。有人對他喊着,“這是指定的愛的領地”。 阿卜杜勒 - 拉蒂夫評價他的新娘時說,“她是無數小小的閃光點的總和,我不禁要感嘆她是‘多麼完美的一個人啊’。”這對新近從大學畢業的新婚夫婦是當阿卜杜勒 - 拉蒂夫在占領華爾街的廚房工作期間認識的。自從占領的第四天他從費城父母家搭乘巴士來到宿營地之後,阿卜杜勒 - 拉蒂夫大多數時候都在廚房工作。他繼續說,“是占領運動讓我們走到了一起,我們想要回饋它一點點,想在這兒搞點正面的公共關係,”這時候在背景有個男子吼了一聲,然後我們聽到一個塑料桶發出巨響。“對他們會有用的,”埃默里說。 兩天后,在宿營地被警察驅散後,這對快樂的夫妻到米莎的媽媽家臨時住宿,埃默里出去找工作。最終,他在費城郊區的一個學區找到一份代課老師的工作,但是米莎沒有跟他一起去。第二年春天,他們離婚了。埃默里說,“我想可能是因為我離開了紐約。”不過他補充說,白人伊斯蘭愛好者米莎“覺得我更像阿拉伯人而不是美國人,但實際不是這樣的。”(我無法聯繫到米莎,不知道她有何說法。) 幾天前,阿卜杜勒 - 拉蒂夫在天普大學(Temple University)開始攻讀法學院。他說,“律師工作的許多方面都在促成這個國家的許多問題,但是我希望自己不是那樣的律師。” 他一開始被占領運動吸引是出於和阿拉伯之春運動團結的想法,雖然如此,他感謝占領運動使得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國內的教育和貧困問題。上周我們談話的時候,他說,“我現在只考慮在個人層面上我們能夠做些什麼,因為我覺得美國政府不會有什麼改變。” 痛苦的靈魂:伊麗莎白B. 伊麗莎白B. 告訴我說,“他們開始用警棍打人,就在那時候我們站起來離開。”在占領者被驅逐的那天晚上,深夜裡我被一個警察強行拉走,那時候防暴警察在用了很多看來像是催淚彈的東西之後進駐公園,使用鐐銬拘捕最後的抵抗者。伊麗莎白說,“我對紐約深惡痛絕。這裡正在變成警察國家。” 那時候她和丈夫馬特已經在公園的一個花床宿營三個星期了。 馬特是一個工會的建築工人。伊麗莎白是一名醫院的看護。他們倆工作的年頭都不長。他們是2010年在紐約相遇的,同年九月結的婚;婚後不久就被迫離開他們的公寓搬進了流浪者收容所。伊麗莎白說,“當時那情形很嚇人;收容所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他們告訴我,當時有一項城市的規劃可以讓他們擁有自己的公寓,但是因為預算削減,該規劃被刷掉了。他們加入了占領華爾街運動,伊麗莎白說,“否則我們還有什麼鬼地方可去呢?” 我們在附近的一家便利店咕嚕咕嚕吞下咖啡的時候,馬特承認說,他失業的主要原因是吸食海洛因。兩人都在服用處方藥美沙酮(methadone)【譯註8】(據他們倆說,祖寇地公園裡許多人都在服用美沙酮),覺得住在公園裡幫助他們遠離毒品。伊麗莎白對我說,“流浪者收容所里有許多毒品,吸毒更容易。裡面的人非常抑鬱,第一件事就是求助於毒品。”至於祖寇地公園,她補充說,“我只想說在那兒我覺得很開心。”當然我後來了解到:她開心的原因也可能是那天晚上早些時候她服用的搖頭丸。 我從來沒有過這對夫婦的電話號碼(他們那時也沒有電話);上周我發給伊麗莎白的的電子郵件被反彈回來。但是我找到了她的面向大眾的臉書網頁。在那上面,一月的時候依然不沾毒品的她說,“現在我感覺什麼都不太好,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將變得更好。”四月底她說自己“在干不該幹的事兒”。八月初她和姐夫及其女友住在一起,她評論說,“一個又胖由丑的臭婆娘拿着屠刀宰我!”八月底她的最新快訊很簡單:“生活糟透了!” 她的一個臉書網友留言說,“堅持住,記得向上帝祈禱,他會幫助你度過難關。” 長跑運動員:鮑比•庫珀 祖寇地公園的衛生團隊的創建者,不屈不撓的庫珀可能比任何人在延長占領運動的過程中都要重要。他的清潔公園的努力削弱了對占領者們搗毀公園的指責,迫使當局取消了他們第一次強制驅逐占領者的企圖。 但是在去年11月中的時候,庫珀知道:運動快完結了。組織者們在附近德銀(Deutsche Bank)大廈的中庭開了一次很緊張的會議。他在會後對我說,“公園已經掉進無序狀態;如果我們不解決這個問題,運動必將分崩離析。” 被驅逐出祖寇地公園幾周后的12月,庫珀參與了把占領運動的能量補充進紐約市風起雲湧的占屋運動(squatters movement)【譯註9】。他和許多前衛生團隊的成員開始日以繼夜努力工作裝修布魯克林區佛蒙特街702號的一座空置房,打算讓一個流浪家庭住進去。然而屋主,“一個不三不四的傢伙”(庫珀覺得)出現收回了房子。庫珀說,“結果搞了一團亂麻。” 最終,那家流浪家庭搬出去了;在占領華爾街運動的支持下,房東從美國銀行(Bank of America)得到抵押貸款的喘息時間。 今年春天,庫珀回到他在新罕布什爾州布魯克菲爾德的老家;家裡自從他父親去年自殺身亡之後就陷入絕望【原注1】。他說,“那時候很困難,那個地方令人不快。”不過在那兒他有時間把父親的死置於腦後,且有充分的時間反思占領運動。 “我從事社會活動超過十年了,通過聽皮特·西格(Pete Seeger)【譯註10】的歌我學到一點:耐心非常重要,”庫珀現在說。“不論當初還是現在,在我看來,占領華爾街運動的活動人士們因為懷有不被兌現的期望而傷害了自身。我覺得那不過是這類遊戲的本性。你不能指望事事如意;你必須繼續努力。別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盡。在這個國家想推進社會進步的話,你需要一輩子都努力工作。” 他補充說,“我們必須繼續前進;我們不能反覆做同樣的事。今年春天有些人討論再次占領的時候,老實說我不是很興奮。我想要看到新的、不同的行動。後來當看到一些我最欣賞的占領者們投身到爭取移民權利的鬥爭中,我感到興奮。真正的、好的活動人士沒有離開。那些努力工作的人們,在占領運動之前就開始勞作了。他們只不過不出名而已。” 庫珀依然在紐約城跑來跑去,他在酒吧做侍者,幫助像維多利亞的秘密這樣的公司處理廣告攝影。(“很好玩。我們搞出怪誕、失真的世界,其很小、很模糊的一部分進入那些女士們照片的背景上。”)他在祖寇地公園的第二天認識了現在的女友賓娜•靈璧子。他認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我處男女朋友以來遇到的最棒的人。” 近來庫珀對於反對當代奴隸制、環境保護事業甚至於總統競選等運動發生了興趣。雖然他對於占領運動避開了選舉的政治而感到高興,他認為:參與競選活動對於活動人士目前來說是不錯的選擇。他說,“我不是奧巴馬的粉絲,不過民主黨掌權的話,會做更多的實事。在那些搖擺不定的州存在着(政治上)文化變遷的希望,我願意成為推動變遷的一分子。” 【原注】 1. 庫珀想把科爾雷恩農場重建成一個能夠運作的農場和教育中心。他已經展開了籌集啟動基金的活動。 {作者喬旭•哈爾金斯,原文發表於2012年9月17日《瓊斯媽媽》} 【譯註】 1. 祖寇地公園(Zuccotti Park),舊稱自由廣場公園(Liberty Plaza Park),是一個坐落於紐約市曼哈頓下城地區的一個公園,面積3100平方米。2011年9月17日,占領華爾街運動進駐該公園,設立了宿營地,直到兩個月後被警察強制驅逐。 2. 憤怒的公牛雕像(raging bull statue)即華爾街銅牛,是美國紐約曼哈頓區鮑林格林公園的一座銅質公牛塑像,該銅牛位於華爾街附近,經常被視作華爾街的地標。 3. 比爾·莫耶斯(Bill Moyers,1934年出生)是美國一記者和評論員,以其對美國媒體的尖銳批評出名。 4. Tumblr是一個輕量級博客。目前在中國大陸地區可以直接登錄該網站,但其Tag功能被防火長城封鎖。 5. 401k退休福利計劃,是美國於1981年創立的一種延後課稅的退休金帳戶計劃,美國政府將相關規定明文在國稅法第401K條中,故簡稱為401K計劃。美國的退休計劃有許多類,像公務員、大學職員是根據其法例供應退休金,而401K只應用於私人公司。 6. 《蠅王(Lord of the Flies)》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威廉·高丁發表於1954年的寓言體小說。小說講述了一群被困在荒島上的兒童在完全沒有成人的引導下如何建立起一個脆弱的文明體系。最終由於人類內心的黑暗面導致這個文明體系無可避免地被野蠻與暴力所代替。 7. 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年-1862年),美國作家、哲學家、廢奴主義者、超驗主義者。他最著名的作品有散文集《瓦爾登湖》和《論公民的不服從》。《瓦爾登湖》記載了他在瓦爾登湖的隱逸生活,《論公民的不服從》則討論面對政府和強權的不義,提倡公民主動拒絕遵守不義的法律。 8. 美沙酮(英語:Methadone),在1937年由德國人發明,原來的用途是作為止痛藥嗎啡的代替品,現在主要是用來作為海洛英的代替品,用以治療有使用海洛英習慣的毒品使用者。 9. 占屋運動(squatters movement):即在沒有所有權、不付租金、沒有任何合法使用權的情況下占領廢棄或空置的土地和(或)房屋的行為。有人估計全球有10億占屋者。 10. 皮特·西格(Pete Seeger,1919年生)是美國著名的民歌歌手,是民歌復興運動的先驅,有“美國現代民歌之父”之稱。皮特·西格一直參與各種抗議活動,從民權運動、反越戰,到現在的環保活動,他的歌聲在被不同的人翻唱,他的身影也總是出現在這些抗議活動的舞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