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驱车进入NOTRE DAME公墓时,并没有确切想好来干什么。
一行人,只因为有人心血来潮的提议,有人莫名其妙的附议,再加上其他人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便促成了这次行程。
对于别人,这也许是无聊中找点乐子。对我,倒是正中下怀。
数次骑车经过这里,心中都有一闪念,只是真到了大门口,却又踟躇了。
这回趁着大家的高兴劲,我的心事象裹挟在人群里的幽灵,无影无形,只得自己知道罢了。
灵魂栖息地
时值十月底,天高气爽,凉意逼人。
几朵白云象是一锅蓝汤中扔进的棉花糖,一阵风来,就渐渐化开了去。
这座蒙特利尔最大的公墓里,鸦雀无声。
掌纹般纵横交错的道路上,偶尔有车辆驶过。
车轮滚动,满载着俗世的气息,穿行于这片灵魂栖息地。
而林立的墓碑与十字架之间,错落的枫树正是火烧火燎的时候。
小憩过的午后,顶着明晃晃的阳光,看那一树树浓艳热烈的橙黄丹红,如眼波流转,如无声倾诉,如霞光返照。
这样惊心动魄的美,在风雨无常的世间,势必不能长久。
不过是她美过了,她无悔;我记住了,我无憾。
一瞬间,飞掠而过。
迷路
兜了几个圈子后,开车的朋友提议去一个特别的地方。
这位朋友就住在离公墓不远处,上次他自己来的时候,无意中转到一块中国人的墓地。
刚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很讶异,一致举手通过提案。
于是车子在公墓里转呀转呀,我们经过了德国移民的墓地,我们经过了俄罗斯移民的墓地,我们经过了犹太移民的墓地……
不同的族裔,不同的国籍,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阶级…种种的不同,把偌大的公墓分成了一个个小方块。
照此想来,天道昭昭,若有轮回,想必今生前世的差池不会太远。
半个多小时里,车子象误入迷宫的困兽,装着一车渐渐焦急的心,东奔西突。
曲径通幽,每一个十字路口都仿佛似曾相识。
每个车窗上都有眼睛,然而在午后阳光普照下,我们还是迷路了。
夭亡
一路瞎转,转到另一个出口。
车子停在刚进大门处,我们信步走上边上的公共灵堂。
灵堂分为两间,每间有两层,我只逗留在进去时的第一间,第一层。
四墙挂满了照片,注明了名字和生卒年月。
在这里,生命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来过,走了。
在朋友四处走动的时候,我细细把这墙上所有的名字和照片看了一遍。没有一张亚洲人的脸。
照片上大多是老人,所以当我看到那个年轻的笑容,不由凝住了游移的目光。
他只在这世上逗留了20多年。
也许是少见这样年轻的面孔,一个朋友不知何时凑过来,嘴里还念念有辞。当念到他的出生年份时,舌头跟上了弹簧似的蹦出一句,丫头,你们出生年份差不多呢!
一股寒意掠过心头,我低声断喝,住嘴,脑子进水啦?
然后大家便笑。
对着这群不可理喻的家伙我无可奈何,翻翻眼,径自推门出去了。
门外阳光灿烂,声音喧哗。这一重门,隔开两个世界。
再想起照片上微笑着的帅气男孩,就觉得这生死的事活象神仙抽奖,该谁谁。
没抽中的人不必后怕,更不必窃喜:饶你再怎么长命百岁,最终也得输在时间手里。
当然,俗如我辈,虽知人之相与,俯仰一世,还是执着的希望:活得久一点久一点再久一点,快乐一点快乐一点再快乐一点。
前一点天决定,后一点自己决定。
有人说过,夭亡并非全无好处,老与死,是人生的两大恐惧,但是夭者至少免于其一。可无论如何,一个人的悲欢来去,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福和祸,更是他亲人爱人朋友的福和祸。
朋友
再说一个小故事,事关当时另一位朋友,也算假公济私,借笔行凶,伺机报复。
在灵堂里拍了两张照片,结果被那厮斥为大不敬。被训得一头雾水兼不知所以,想顶嘴又怕惊动神明。一肚子的不服气,但出去后还是全部删了。后来我的相机就一直闲着,那个大义凛然的家伙倒是没少折磨他的尼康DS70相机。
所以苍天作证,这篇文章的全部插图,都不是我拍的。
看看我这些朋友,常怪自己交友不慎。可若少了他们,日子也真寂寞。
所以有空还老给人家打电话上个QQ什么的,不时也请顿烧烤蹭顿火锅,共同感受人间烟火的美好。
这就叫没事找抽,活该。
异乡客
寻寻觅觅,经过一番辗转周折之后,总算找到那片中国人的墓地。
最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石碑,和石碑上斗大的汉字。
一行行的墓碑上只有照片、姓名、生卒年月和籍贯。
这里最多的是台山人,间或也有来自其他地方的华侨,甚至还看到我的老乡。
这些长眠此间的异乡客没有在墓碑上留下只言片语的墓志铭。他们的生平故事,他们的意趣性情,他们的心愿遗憾,从此湮灭于纷扰世间,无从知晓。
我对鬼神之说,向来是姑妄听之,姑妄信之的态度。
然而此刻置身于此,眼前萧条,心下肃穆,不由得合十鞠躬,默祷故乡人魂安枫国。
前一夜下过雨,墓地有些泥泞,穿行其中,心情也随之滞重。
同在异乡,都是为着各种得已不得已得理由离家出走的人。
对于许多异乡客来说,离开故乡太久,故乡也久成了异乡。而异乡,仍不是故乡。
那是因为我们还有记忆,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丝丝缕缕牵挂。
因为活着,所以会痛。
我想这些埋骨蒙城异乡客,不会再有这些挣扎纷扰。
照中国人的说法,一个人辞世后,还可以再去投胎。只是走了黄泉路,喝了孟婆汤,不复前生记忆。
无论亲爱的人怎么痛,怎么哭,怎么苦,他也不会回转。他只管前行,带着对前生空白的记忆,再世为人。
这一杯黄土,洗尽乡愁。
婴骨花园
华人墓地对面,象是一片没有规划好的墓地,野草丛生的草坪上没有墓碑,只有几个破旧颓倒的木十字架和几个象被人随手丢弃的残败花圈。
走过靠路边的荒草地,朋友一声招呼,停下,聊天。无意间一低头,发现脚下踩着一方小小的色泽晦暗的铜碑。
因着好奇,蹲下来细看。上面刻着名字,名字下的两个日期离得极近。心下一凉,这是个早夭的婴孩。
拨开荒草,原来这样的墓碑不止一个,它们不到一尺见方,嵌在地上,渐渐湮没于荒草中。大部分墓碑上,只刻着一个日子,也就是说,他们生于当时卒于当时。
这里渐渐荒芜,不知他们的爸爸妈妈可来看过他们。
也许,伤口太重,从此不能再见,从此不敢再提。
生离死别,常常是一辈子的伤。痴心父母在重伤之后,只好寄望倚赖光阴的神力磨灭创痕。
不能相守,不如相忘。
踏足婴骨花园的片刻,并不可怖,只是心酸。
道边的栗子
墓地的边上,有一溜栗子树,树下落满了栗子。那栗子一颗颗色泽光鲜颗粒饱满,如果送去参加栗子选美铁定入甲三围。
在我满怀心思东张西望的时候,大家已经挽起袖子开始拾栗子。
没办法,民以食为天,这世上,第一欲望便是口腹之欲。君不闻饱暖思淫欲,即使贵为万恶之首的那点想法,也不能占先。
既然古人都可以肯定大家当时的动机做法都是合理合法顺应天意合乎人情的,所以我即使在最感慨万端的时候,看着远处那几个起起落落的屁股和脑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正当我走出墓地,准备加入这支队伍中时,一辆汽车缓缓开过来,停在一边。
一对西人夫妻走出来向我们打招呼。
大家以为他们也想捡,都露出热情的笑容。
他们闲闲站定,笑问,这栗子能吃么?
一个朋友答道,这么漂亮的栗子不多见,肯定好吃?
那你们尝过么?
朋友摇摇头,笑着递过几个栗子。
这个东西不能吃,那个丈夫边说边接过栗子,咬了一口做示范,然后呲牙咧嘴的换了一副夸张的古怪神情。他的妻子站在一边看着,笑盈盈的点头。
另外几个朋友不能置信,纷纷效仿,结果大家脸上都不约而同的出现了那种极具喜剧效果的表情。
那个可爱的西人捂着腮帮子解释道,如果这个栗子可以吃的话,恐怕抡不到你我来捡。
事后那几个朋友向我形容那种漱口都漱不去的苦涩时,我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个故事,路边的李子不能吃。
忘不了那一对金发碧眼的陌生人,他们的善意和有趣。
梦未央
一直决心做一个简单的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不心事重重的人,所以这次去公墓猎奇,得来这许多感慨,实在是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