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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不悔改右派铁流先生自传体回忆录:《天翻地覆》之B
   

电子书 2008.12.16b 铁流: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
我所经历的新中国(之1)

铁流 著
 
↑第一册 ↓第三册 ↓第四册 ↓第五册
↓第六册 →总目录(本册) →总目录
 
第三章  新的世界                    .
     一、大逮捕之夜                 .
     二、大屠杀大镇压的由来             .
     三、为革命而学的学员生活            .
     四、自查历史找问题               .
     五、立场问题重于情感              .

第四章  土改岁月                    .
     一、赴斗争第一线                .
     二、苦中有乐儿女情               .
     三、风雨为民夜三更               .
     四、也算欠下的血债               .
     五、站稳立场只能左               .
 
下篇 ⊙   ⊙目录          ⊙投稿+订阅+联络
 

第三章 新的世界

┌────────────────────────────┐
│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一部分人欢欣鼓  │
│ 舞,一部分人愁眉苦脸;一部分人趾高气扬;一部分人胆战 │
│ 心惊;一部分人饮泣吞声,一部分人高歌猛进!这就是马列 │
│ 主义、毛泽东思想,阶级斗争的必然结果。        │
└────────────────────────────┘
一、大逮捕之夜

\"朝鲜战争\"爆发后,和平的政治形势发生了改变,要\"抗美\"就必
须镇压国内残余的反动势力,何况在川西北的边远地区仍有小股土匪
武装在负隅顽抗。中央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在全国开展了大张旗鼓的
\"镇压反革命运动\"。一天区里接到紧急通知,要抽调十多名党团员
去公安局开会。开什么会组织上未作说明,只说有重要任务。公安局
设在一座地主的大公馆里,我们去时已有不少人,大家分散在几间办
公室里待命,思想显点极度紧张。午饭后2点,公安局关上大门不准
入进出,到了下午4点公安局的人和其它单位一些不认识的人陆续来
到,门前和窗台边堆放许多麻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窒息的压力。大
家表情各异,脸上互呈猜测,可又不敢打听,只能平心静气耐着性子
打扑克等候。到了晚上10点后,所有人员集中到大会议室开会,人齐
后便将门窗闭,各处还有人把岗。不一会儿戴局长披着棉军大衣,嘴
上叼着香烟,一脸严肃拉长声音向大家宣布开会,他首先传达了毛主
席的指示:\"同志们,毛主席说,我们很短的时间内打垮了国民党蒋
介石800万匪军,解放了全中国,取得了革命的胜利。可是失败了的
敌人并不甘心他们的失败,好些潜伏下来的反革命分子伺机作乱。为
了保卫我们的红色政权,支持\'抗美援朝\',今晚全市要进行大逮
捕,你们就是参加执行大逮捕任务的人。对反革命我们决不能手软心
慈,对他们手软心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所以要坚决打击,全面镇
压。\"接着,公安局另一个头儿讲话,他除了讲今晚开展大逮捕可能
发生的意外情况外,还讲了逮捕人的一些具体技术问题,以及如何处
理紧急情况。然后宣布纪律和编组,还说,\"如有反革命分子敢于公
开反抗,立即开枪击毙。但一般情况,不准开枪。\"听后心里好激
动,\"为党和毛主席立功的时候到了!\"但又有几分恐惧,\"万一敌
人开枪打死我怎么办?管他的,为革命牺牲很光荣,不然怎么叫革
命?\"

下夜2点,我们按临时编定的小组出发。每个行动组为三人,配备一
名公安户籍(现叫片警),被逮捕的人都有资料,如姓名、性别、年
龄、特征,所住街道的门牌号码。我们每人袖口上扎上白布为行动记
号,口令是\"胜利\"。初春的成都还有点寒意袭人,夜风嗖嗖,街灯
昏暗,熟睡中的城市没一点声音,各个街口都有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执
勤,杀气腾腾,一片肃然。街头巷尾的流浪狗,一见有人就唁唁的叫
个不停,好象要把这秘密告䜣第三者。我忍不住骂:\"叫什么,再叫
老子给你一枪。\"

我们行动小组的任务要逮捕11名反革命分子,八个国民党伪军官,三
个蒋介石特务,据说特务藏有枪支,大家紧张极了,怀着一拼的牺牲
精神。我们人人提着枪,拿着绳索,按户籍资料逐门搜捕。先由派出
所户籍以查户口名义赚开门,我们再持枪冲进屋,拉亮灯大声喊:
\"不准动、举起手。\"

真顺利,竟无一人反抗,就象笼子里抓小鸡那么轻而易举。被逮捕的
反革命分子一个个五花大绑,押到所在地派出所集中,凌晨5点由指
挥部派车来收取猎物。但在逮捕一个国民党军官时,发生了一个小插
曲。他们夫妇两人,一直跟随国民党从南京逃到广州,又从广州逃到
重庆,再逃到成都,本来要逃到台湾,但他太太挺着大肚子无办法再
跑,只好留了下来待产。我们去抓他时,他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求饶,
大喊长官手下留情,宽限几天,等太太临盆了再抓,或到时候他到指
定地点投案。我犹豫了,一个老区来的老革命、也是我们行动组的组
长,却不动摇地大骂道:\"妈的,就是马上生也要抓你,看着干什
么,给我捆起起来!\"

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可这是革命啊!我们走了好远,还听到那女人的
哭叫声:\"共产党!毛主席!宽大宽大我们吧?我们不敢反对你们
哟!\"

胜利完成任务后,我们将这些五花大绑的反革命分子,象装卸货物样
塞上汽车,送到宁夏街四大监关了起来。直到凌晨7点全市才解除戒
严。第二天《川西日报》上登出消息:\"成都一夜抓捕反革命分子
1,687人,彻底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势力。我们郑重告䜣一切
潜藏下来的反革命分子,只有向人民政府坦白自首,才是唯一的出
路,否则将遭到严厉的打击。\"

三天后,姐夫张贵武悄悄来到七联工作组住地找我,在一个没有人的
地方,他小声问我:\"小弟,你二师傅柀抓了,你知道不?\"我有点
诧异:\"他不是起义军官吗,为什么抓他?\"姐夫看着我眼睛说:
\"无论怎样说,他总是师傅,磕过头的师傅啊!俗话说:一日之师,
终生不忘。你没有检举他嘛,要没有更好,今天你师傅张叔奇托我找
找你,看他关在什么地方?好送送东西,这点小事,你是公家人能帮
吧?\"我一时语塞,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我能说,我没检举过师
傅,但想到一年前王同志问过他的情况,难道就是那几句不满的话?
这一想心里有点不安,骤感两腮发热,不知是出于内疚还是敷衍,急
忙说:\"二哥,我一定去打听打听,但不晓得打听得到不。\"

那晚工作组开会研究加快催讨地主的退押,会议结束时,老区来的杜
斌组长特别提醒大家说:\"现在情况复杂,敌人通过各种方式和渠道
搞破坏活动,大家注意:一是安全,一是保密,不该接近的人不要接
近。\"

我觉得这话好象针对我说的,背上直冒冷汗,第二天不敢去打听,纵
然打听,又能打听出什么?
 
下篇 ⊙上篇 ⊙目录 ⊙目录@本文标题 ⊙投稿+订阅+联络
 

二、大屠杀大镇压的由来

毛泽东说:不消灭国民党反动派的社会基础,革命不会巩固。不杀反
革命分子不足以平民愤。大逮捕的十天后开始大镇压。,第一批杀了
148人;第二批杀了56人。此后,隔三五天杀一批,均在10至20人以
上。那一批批杀人的布告贴满大街小巷,整个城市处在未有的恐怖气
氛中,人人循规蹈矩,连个吵筋闹架的事都没有了。谁下怕掉脑袋?

被杀的人多是国民党时期的军政人员和地方恶势力(乡镇长、保甲长
和哥老会的头目),故根本无审讯起诉一说,全是根据事先搞好的材
料,布告也是手写的,一批一批押出去毙了就是。把他们从监狱拉出
来对上名字、照片,也不脱衣,也不赏酒饭,立刻五花大绑,插上标
子,甩上刑车(不是押上,因为一部刑车要装20余人,四周还有荷枪
实弹的解放军,只能人重人的堆放着),即向成都市郊20里之遥的迥
龙寺磨盘山驶去。到了刑场从车上把他们甩下来,然后由两个解放军
提着胳膊飞快地跑向指定地点。20人为一批,犯人齐崭崭地跪在地
上,一声哨音预备,二声哨音瞄准,三声哨音扣动扳机。被杀的人全
打脑袋,子弹均是开花弹,一枪一个,真利索。死者虽属痛快,但半
裁脑壳不见了,有的还没有脑袋了,人变成了一个木桩桩。解放前有
人说,\"共产党来了要开红山(指大肆杀人)\",谁也不相信,现在
亲眼看见了!杀第一批148人时,我执内勤(外勤是当地农会的武
装,现称民兵),那没头没脑的尸体一大片,白的脑花,红的血水,
流成一条条小河,半匹山的山坡看不到绿草,难闻的血腥味直冲鼻
孔,真叫惨不忍睹。

到了社会秩序较为稳定的时候,为了教育人民,发动群众,更好地打
击敌人,每杀次人就要召开上千上万人的公审大会,地点多在少城公
园。被公审的人五花大绑的他着,胸前挂块写有本人名字画上红叉的
大纸牌由解放军押着低头弯腰一排排地站在公审台前由受害苦主上台
控诉他的罪恶,被激愤的参会群众不断呼口号:\"坚决镇压反革命分
子!\"、\"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捍卫革命胜利果实,支援抗美
援朝!\"、\"坚持要求政府镇压反革命XXX!\",然后是\"共产党
万岁!毛主席万岁!\"记得最清楚的是公审前国民党成都市市长冷寅
冬,因发动暴乱,不归顺共产党,俘后被杀。公审人问他:\"你为什
么要反对共产党,组织发动暴乱?\"他说:\"共产党是乱党,用暴力
颠覆了合法的国民政府,所以我要反对他。\"又问:\"你当伪市长期
间贪了多少污?\"他说:\"我不是伪市长是中央国民政府任命的。我
贪不贪污你们管不着,今后你们共产党比国民党会更贪污。\"他侃侃
而谈,显得很从容。还有西门同兴社总舵把徐子昌,东门青龙公总舵
子黄亚光,两人是上通官府下拥几千条枪的黑势力,解放后拒不与共
产党合作,支持兄弟伙打解放军。公审他们时昂头挺胸不倒威,一副
好汉样子。再就是何本初与夏斗枢。何是茂县专员,解放初宣布起义
1950年4月为首成立\"反共救国军指挥部\",率众举事叛乱被扑,公
审杀他时也是威风不倒,还说\"为党国就义死得光荣。\"夏斗枢当过
杨森部队的副军长是解放初川西地区组织指挥暴乱的主要头头,和共
产党周旋了几个月,先后打死上千个解放军,公审枪毙他时表情从
容,没叫喊一声,显得极为镇静地说:\"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人生天
地死而无怨\"。

对大杀特杀反革命,我没有半点同情或怜恤,认为该杀、非杀不可,
似乎还觉得杀得不够,应该再多杀一些,才能保卫我们的红色政权。
不过有件事却使我感到置疑,1949年解放前夕,我姐夫与四人合股在
安乐寺对面(今成都人民商场)开了一家很大的茶馆叫\"大北茶
厅\",其中一位合股人姓胡,我叫他胡先生,住在少城一带。胡先生
一生好色,为保生意临解放花钱买了个国民党调查员的头衔(简称调
统,解放后共产党将它列为特务组织)。解放后共产党为瓦解国民党
残余势力,采取了一手软一手硬的政策:硬,公开抓捕;软,号召国
民党军、警、宪、特人员,主动向人民政府登记自首坦白交代。胡先
生率先响应号召,第一个跑到派出所登记,时称\"自新人员\"属于管
制对象。可是胡先生并不知道此身分的危险性。仍我行我素过他逍遥
自在生活,拈花惹草的坏德性仍不改,没事上街去\"吊膀子\"(即在
街上调戏勾引不认识的女人)。在镇反阶段,一晚在街上闲逛,看见
一位很漂亮的女人,即上前搭讪调情。那女人不反抗以笑相迎,叫跟
她走。胡先生以为找到了便宜货,喜出望外地尾追于后,结果进了公
安局。原来这位漂亮女人是军管会的特勤人员,认为他不是\"吊膀
子\"是在搞暗杀,加上身分特殊,便成了\"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
屎也是屎\"。三天后即五花大绑地拉出来,毙在昭觉寺后面的树林
里。他家人不敢去收尸,托我去看一看。在一丛楠木树下,他长伸伸
躺着,身上还穿着毛料长衫,腕上还戴着手表,只半边脑袋不见了,
那铁丝勒过手腕的痕印深深可见。按说这是错杀,谁敢去伸冤?在那
特定环境,杀个人象杀只鸡。在农村,工作组长就有批准的权力。后
来逐步收上去,到土改时杀权力控制在县上,但工作组仍可抓捕人,
只需动过嘴,武装(即民兵)就去执行。我我听得这么个近似笑话的
故事。那时宁夏街关的人太多太多,来来去去象赶场一样。走的去了
杀场,来的新抓反革命。监狱里不准看报(当时每杀次人要开公审
会,报上登有消息),封锁了大镇压的消息。监舍里每走一个人,大
家都拱手恭贺,以为得到宽大。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姓李的被叫出
去,同舍人免不了恭贺一番,托这托那忙得不可开销。可没两个小时
他又押了回来,一脸煞白,浑身软得象块糍粑,四肢不停啰嗦颤抖,
裤裆全尿湿了。他无声无言地躺了三天,后才告诉同监舍人,他一出
去即被两个解放军五花大绑捆上,背上插上死标。他吓昏了,屎尿流
了出来。约摸一个多小时,当官的拿着照片叫名字对,原不是一个
人,才把他放回来。自此大家才知道,关在这里是一群送宰的猪,凡
叫出去的都去了昭觉寺(当时成都杀人的地方)。

毛泽东为什么要大张旗鼓搞这个大镇压,是否是为了消灭国民党残余
势力,巩固红色政权?60年后一个月明风清之夜,翻读了毛泽东有关
历史文稿,才知道镇反事情一些全貌。他不仅硬性规定\"杀人指
标\":农村1‰,城市0.5‰。

◆1951年1月21日他要求上海\"在今年一年内,恐怕需要处决一、二
 千人,才能解决问题。在春季处决三、五百人……\"(《文稿》第
 二卷第47页)
◆1月23日他又在电报称:广西\"三个月中,正确地杀了匪首惯匪及
 其它首要反动分子3,000余人,情况就完全改变过来……\"(第
 62、63页)
◆1月24日毛泽东给各中央局书记电报,指示\"应当放手杀几批\"。
 (第70页)
◆2月8日电报指示:\"应杀者均杀之。\"(第112页)

◆2月25日指示北京市\"在几个月内,大杀几批罪大有据的反革命分
 子。\"(第139页)
◆3月18日,毛泽东在《转发黄敬关于天津镇反补充计划的批语》中
 说:

  \"各大中城市的镇反工作,过去几个月一般劲头很小。这主要是
  由于领导机关对反革命的严重性及镇反工作的极端重要性认识不
  足而来。从二月起,先有北京市,现在又有天津、重庆两市动起
  来了,这是好现象。大城市是反革命分子及其领导机关潜藏的最
  主要的巢穴,必须用很大的力量去对付,必须认真研究,周密布
  置,大杀几批,才能初步地解决问题。下面是天津的计划,这个
  计划是正确的。天津准备于今年一年内杀1,500人(已杀150
  人),4月底以前先杀500人。完成这个计划,我们就有了主动。
  我希望上海、南京、青岛、广州、武汉及其它大城市,中等城
  市,都有一个几个月至今年年底的切实的镇反计划。人民说,杀
  反革命比下一场透雨还痛快,我希望各大城市、中等城市,都能
  大杀几批反革命。\"(第168、169页)
◆3月24日又指示\"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要大捕大杀几批\"。
 (第192页)

为什么全国性的\"镇压反革命运动\"要放在\"抗美援朝\"的战争爆发
之后呢?有的研究者认为:毛泽东做任何事都讲权谋,早在1950年6
月他还极力劝告党内同志不要急躁,切忌四面出击。然而几个月后,
随着朝鲜战争爆发,北朝鲜人民军很快失利,中国方面不得不准备出
兵,他马上就改变了此前对镇压反革命问题不甚积极的态度。他意识
到,这是一个彻底清除国内反革命分子的千载难逢之机。因此,中共
中央10月8日正式决定出兵朝鲜,他两天后就亲自主持通过了新的
《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又称\"双十\"指示),在全国范围
内部署大规模镇压反革命的工作。利用朝鲜战争\"对外树敌,对内镇
压\"。他曾向公安部长罗瑞卿有过清楚的解释说:\"在此之前为什么
不能大量地镇压反革命?是因为时机不成熟,我们的财经问题还没有
解决,同资产阶级的关系还比较紧张。如果我们在那个时候提出大量
镇压反革命,是不合适的。现在情况不同了,财经问题基本解决了,
抗美援朝战争也打起来了,因此你们不要浪费了这个时机,镇压反革
命恐怕只有这一次,以后就不会有了。你们要好好运用这个资本,不
尽是为了杀几个反革命,而更主要的是为了发动群众。\"这里他表白
得十分清楚,\"不是为了杀几个反革命\"而是\"发动群众\"。这里的
发动,应该解释为压服群众,更精确的说是杀服群众。他还说\"当杀
者,应即判处死刑。当监禁和改造者,应即逮捕监禁,加以改造。对
于这些案件的执行,必须公布判决,在报纸上发布消息(登在显著地
位),并采取其他方法,在群众中进行广泛的宣传教育。\"所以说
\"镇反\"既有胜利者复仇因素存在,但更主要是为了独裁政权的建
立,需要铁血统治。所谓的镇反,根本不是被动的防御,更不是为了
政权的巩固,是中共在取得政权打垮了国民党后进一步打击民主力
量。建国后中共的主要敌人已经不是国民党,而已经是第三条道路
者,独立知识分子和所有普通的人民了。毛泽东相当了解,这种大规
模镇压行动,不仅对反共的旧势力会有强大的震慑力,而且会对广大
基层民众起到一种相当形象化的政治教育的作用,会极大地树立起新
政权的政治权威。对于刚刚取得全国政权的共产党人来说,这一点特
别重要。

在杀人的技术上毛泽东又作了研究,他说:

  \"杀得太多,会不会引起资产阶级的不满呢?只要我们不杀错,
  资产阶级虽有叫唤,也就不怕他们叫唤。因为现当反美、土改两
  个高潮的时机,只要善为处理就不会有问题。时机迫促,稍纵即
  逝,各地务必要抓紧照此办理。\"

因此毛泽东一直格外关注上海的镇反问题,再三督促。上海终于放开
手脚,如果你们能逮捕万余,杀掉3,000,将对各城市的镇反工作发
生很大的推动作用。你们注意在逮捕之后迅速审讯,大约在半个月内
就应杀掉第一批,然后每隔若干天判处一批。群众才会相信我们肯杀
反革命,积极起来帮助我们。对引导广大人民群众各界民主人士参加
镇反工作,真正与闻其事,各地做得太少。很多地方,畏首畏尾,不
敢大张旗鼓杀反革命。这种情况必须立即改变。北京、天津两市最近
两星期来大有进步,对镇反大张旗鼓,广泛宣传,普遍揭露,利用几
十人,百余人,几百人,几千人乃至万余人的会议,利用报纸和广播
电台,利用展览会,大肆宣传,使家喻户晓,使全体人民及各界民主
士均参加镇反工作,粉碎了神秘主义,小手小脚,畏首畏尾的作风,
收获非常之大,处决人犯的规模也一波胜过一波。毛泽东对此同样感
到欢欣鼓舞。在3月18日表扬天津一个半月准备先处决500,赞扬这比
下一场透雨还痛快之后,他进而又于4月22日借公安部的报告,公开
表扬北京一天处决200个反革命。说\"这是正确执行毛主席关于人民
政府要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的指示的第一次。上海在被毛泽东批评
后,仅4月30日一天就枪毙了285人,……6月15日又一天枪毙了284
人。不到5月,两广地区就已捕了18,8679人,处决了57,032人,其中
广东4月份即处决10,488名。至今年4月底止,华东共捕反革命罪犯
358,000余人,共杀反革命罪犯108,400余人,占人口的0.78‰。中南
地区更是惊人,不到5月中旬杀人已近20万,距人口1.5‰只差50,000
左右,远超出处决人犯一般不超过人口1‰的原则规定。而根据中南
地区还要在7,000万人口的地区进行土改,还没有消灭会道门,城市
镇反也才开始进入高潮,还有一大批人要杀。从0.5‰,变成1‰,也
仍然是原则。倒下的死尸多了一倍,也是原则。有的地方还要比着革
命,邀功请赏。要求杀5‰。毛泽东这个时候对杀人失控,而各地还
一个劲儿地想要大杀特杀的情况,也感到不妥了。4月20日,他专门
致电各中央局书记称:虽然2月中央会议决定先规定杀人数以人口
0.5‰为准,但\"现在西南已达1‰,中南和华东的某些省区亦达到
1‰,个别地方且已超过。一般地看来,华东、中南、西南三大区似
乎均须超过1‰的比例才能解决问题。但是,超过太多似乎不妥。柳
州专区要求杀5‰,显然是错误的。贵州省委要求杀3‰。毛说,

  \"我有这样一种想法,即可以超过1‰,但不要超过得太多,不
  要规定一般以2‰为标准。而(应)将许多犯人列入为无期徒
  刑,离开本县,由国家分批集中,从事筑路、修河、垦荒、造屋
  等生产事业。例如西南区准备再杀的60,000人,杀掉30,000左右
  以平民愤,而将其余的30,000人左右各省区负责分批集中生产
  ……如果以人口0.5‰计算,西南、中南、华东三区就有15万人
  以上,是一批很大的生产力。贵州省认为不杀3‰就不符合准和
  狠的原则,我倒觉得按贵州人口1,000万已杀13,000,省委要求
  再杀22,000千至25,000,我们可以允许他们再杀10,000多一点,
  留下10,000多不杀,已经超过2‰的比例,已是按照贵州这样的
  特殊情况办事,已经算得准和狠了。\"

上述意见的缺点就是执行起来很麻烦,不如杀掉好,爽快。其好处就
在经济方面有利益,政治方面也有某一方面的利益,使我们对民族资
产阶级和知识分子好说话。苏联过去对许多重罪犯就是这样处理的。
此事是否可行,请你们和一些同志商量一下。毛泽东的劳改政策就是
这样正式出笼了。不是基层发现了多少反革命。而是上级要求下面发
现,或制造多少反革命。不是有多少罪行需要惩罚,需要处死。而是
有多少人必须被杀死的任务,下级必须完成。如同生产指标一样,上
面给数字,下面按计划办。只许超额完成。稍微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
是:这个任务指标,不要产品,只要人头。如果说49年是两军对峙,
成王败寇。还可以不深究。但49年后的血腥镇压,就没有任何办法辩
解。不是巩固新生政权的需要,而是为了建立独裁统治的需要,镇反
杀的70万人。不是为了对付国民党的残余力量。而是为了杀服中国的
人民。毛泽东大开杀戒。故意摆出一副草菅人命、无法无天的凶相。
他不但强迫人民去看他杀人,还强迫那些脸上被溅满鲜血的人民给他
叫好。随之的一波又一波运动,人民看见他手里的屠刀不断滴着鲜
血,望着那些一批又一批地人被不断地送上革命的祭坛,刘少奇随后
的解释更为形象。他说:

  \"镇压反革命的运动为什么能够大张旗鼓地搞起来,关键在于有
  了抗美援朝战争。抗美援朝很有好处,使我们的很多事情都好办
  (如搞土改,订爱国公约,搞生产竞赛、镇反等)。因为抗美援
  朝的锣鼓响起来,响得很厉害,土改的锣鼓、镇反的锣鼓就不大
  听见了,就好搞了。\"

总之,可以说1951年是杀人年,而且是有计划地有比例的大规模地杀
人。\"大杀几批\"成了毛泽东用来指示\"镇反\"的主题词。毛泽东以
杀人为\"痛快\",觉得\"比下一场透雨还痛快\",活脱脱地暴露出一
个杀人狂的变态心理!但直到现在,中共还极力回避镇反运动是一次
大规模的、反人权的杀人运动。至于镇反运动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
错杀了多少无辜,就成了永久的机密。但我在洞子口乡13村登记
\"杀、关、管、斗\"的户数时,才知道这个总人口不足300人的村子
只是枪毙的就有19人之多,其中有户叫边洪恩的一家父子三人全被杀
掉。边是哥老会的三哥,解放前当过棒客,开过赌场。另外这个村叛
乱过,除被杀的人外还关押劳改了不少人。所以1957年的反右运动,
没有见到中共使用过多的暴力?因为在这之前镇反,肃反,土改,已
经打断了知识分子的脊梁骨,他们早已魂飞天外,根本用不着再去动
刀动枪了,使社会治安一度出现了空前的安定。城市和农村不仅无土
匪。、小偷。、流氓、妓女,大街小巷连打架的人都没有。好似真的
进入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盛世\"。其实在这杀人如麻
的时代,谁又敢去闹事?不怕脑袋搬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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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为革命而学的学员生活

国民党被撵跑了、留下人员关的关杀的杀、管的管,纵不关不杀不管
也不能用。共产党要坐好天下、管理好城市,需要大批干部。干部从
哪里来?就地取材,就地培养。从1950年3、4月起,川西、川南、川
北、川东行署和各地(市)县相继开办了许多短期的革命学校、革命
干训班,不断为革命培养干部,输送干部。由于我文化水平低,缺乏
革命理论,1950年12月末组织决定送到中共成都市委新开办的青年干
部训练班学习。

中共成都市青年干部培训班校址设在西城吉祥街五号,一座从前旧官
僚的大公馆。这座大公馆原有主人是谁?不得而知。有说是潘文华
的,有说是田颂尧的,反正很大,很气派,占地至少有20,000多平方
米。它由两种不同风格的建筑组成,左边是欧式建筑,右边是中式布
局。西式建筑这边有一幢层的小洋楼,白色的罗马柱,落地的玻璃
窗,阳光屋,搂顶花园,四周是茂密的树林,一派法国风光。中式这
边是古朴典雅的黑漆双扇铁皮包裹的大门,大门上钉着发亮的铜钉,
门前有对大石狮,还有上马磴、下马石和拴马的石环,大门后是雕花
楠木屏风,穿过屏风两侧是厢房,正中是空旷的花园,然后是客厅、
正房、后院、大花园。现在全是学员的住地,听课学习和讨论的地
方。

学员几乎全是应届毕业的高中生,十七、八岁的男女娃娃。他(她)
们为了追求革命真理,建设新中国,献身伟大的共产主义解放事业,
纷纷放弃就读大学和出国的机会,来到这里接受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的洗礼。一个个生龙活虎,热情激扬,单纯洁白,心地无私,对未来
充满憧憬。这个培训班有200多人,我和其它七八个人属于调干生
(即已有工作单位),分编为四个分队十六个小队(即学习小组)每
个小队有十二、三人,设小队长和学习组长各一人。小队长管思想、
管生活,组长管学习、管组织。我是分队长,管着40多个人,有说不
出的荣誉感。

青年干部培训班直接由中共成都市委办公室(那时还不叫办公厅)直
接领导,具体管理管理我们的干部是市委组织部派来的林主任,年约
30多岁,瘦长瘦高的个子,尖尖削削的脸,平时不喜欢多说话,每天
总是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听不停地记,不足半月他能叫出每个
人的名字。据他介绍远在学生时代就参加地下党,当过一所大学的学
生头头,从身穿的细呢制服和伙食标准判断应是局级干部。另外,有
三个年轻干事,全是清一色的党员。学员互称同学,睡地铺,吃锣锅
钣,菜是一锅煮,粉丝、木耳、猪肉、萝卜什么都有,时称解放菜。
十人一盆,蹲成圆圈,吃完了再加。

我们每天早晨7点起床,用冷水洗脸、刷牙之后,拿上特制的小木
凳,三人一排,挺着胸,唱着歌,穿街过市去到中共市委所在地多子
巷,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时事讲座\"艾思奇的《中国社会发展
史》\"。大家一边听,一边记笔记,我记不下,就坐在两人之中左看
右看。学习的固定教材是三本书,陈伯达写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
和《人民公敌蒋介石》,另一本是胡乔木写的《中国共产党三十
年》。唱歌最爱唱的是《我们是民主青年》、《走,跟着毛泽东
走!》、《蒋介石的家谱翻开来》。

同学关系十分融合,亲如兄弟姊妹,浓似血水,人人上进,个个努
力,唯恐落后,不存在嫉妒,更无一丝间隙,都是你帮助我,我帮助
你,团结得象一个人。我喜欢出力气,比如打扫卫生,每天早晨从井
里汲水洗漱我都抢着干,为此多次得到林主任的表扬:\"工人出身的
黄泽荣同志,热爱劳动,乐于助人,大家应向他学习!\"

由于学员多是学生,干训班自然沉浸着校园风气。校园风气是活泼、
愉快、轻松、乐趣,因此每个人都要有绰号。绰号根据各人爱好、性
格、长相来定。我所在小队长姓罗、是个瘦长的高个子、大家便叫
\"罗长子\";学习组长是华美女子中学的费丽丽,唱歌唱得好、大家
便叫她\"百灵鸟\";建国中校的孟和长得五大三粗,大家取其谐音叫
他\"梦觉\";、另一个职高姓崔的女生个子修长,天生丽质自称\"美
人蕉\";还有那个川大肆业姓陈的有点耳背,大家便叫他\"陈聋
子\"。我取不出绰号请大家帮忙,\"百灵鸟\"眨眨眼说:\"你不是姓
黄吗?又是工人阶级嘛!就叫黄牛吧!\"自此干训班的人无论干事还
是学员都叫我\"黄牛\"。每天学习的上下午时间有半个小时的工间
操,在这个时候大家就唱歌跳舞、做游戏,诸如击鼓传花、丢手帕、
瞎子捉跛子等,玩得嘻嘻哈哈,笑出眼泪。

学习除听广播和看书外就是讨论,大家坐在矮板凳上谈自己的心得与
体会,谈得十分认真。每周还要听两次大报告,作报告的是市委几名
主要领导干部。计有组织部长马识途,宣传部长叶石,秘书长曹振
之。马识途是地下党的,解放前在锣锅巷开家具店,对人态度和蔼,
没有官架子;曹秘书长戴着副黑眼镜,不苟言笑、一脸严肃、谁都怕
他;宣传部长叶石风度翩翩、满口京腔、大家对他很崇拜,特别是女
同学。他一来作报告。就要欢迎他唱歌,如不唱,同学们就鼓掌或拉
起拉拉队,他拗不过只好唱。

学习的中心主题是认清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
是:从猿变人的氏族社会进入到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再到奴隶社会、
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说,
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的革命,是顺应历史发展,所以必然取得胜利;
国民党蒋介石代表反动的封建和资产阶级,必然失败垮台。在坚定革
命必然胜利的信心的前提下,再分为四个阶段重点学习:第一阶段,
端正学习态度,提高认识,了解社会发展规律;第二阶段是理论联系
实际阶段,揭发批判半封建、半殖民社会的罪恶本质;第三阶段是告
别旧世界拥抱新中国,把人生有过的不好思想和行为自觉向党和组织
交代;第四阶段是巩固学习成绩,自我检查总结收获。

第一、第二阶段的学习很轻松,上下午有工间操,做完工间操后便跳
集体舞或放开嗓门唱歌,晚饭后多是去不远处的城墙上玩瞎子捉跛子
或击鼓传花的游戏,或是在田边地角散步闲谈,嘻嘻哈哈好不快乐。
可是学习到了第三阶段就心情沉重了。在这个阶段,市委组织了几次
\"吐苦水\"的控诉会。控诉会的苦主全是受压迫受剥削最深的贫下中
农,多是些妇女。记得西城乡一个30多岁的妇女说:她家三代贫农,
爷爷交不起地主地租,大年30天被迫上吊自杀,父亲被国民党反动拉
去修飞机场炸掉双腿,后死于乞讨之中。她12岁给人当童养媳受尽苦
难,生娃儿没有吃的喝的用的,全咽的谷壳糠饼。另外一个妇女就更
苦了,她说她冬天从来没穿过棉衣,不知肉是什么味道,长年住在猪
圈里与猪狗同食同住,地主还要打她。说着,她亮开胳膊指着上面那
黑糊糊的疤痕说,这就是地主用火烙铁烙的。除此,干训班还找来了
被大地主刘文彩关过水牢的冷月英。她说,她家三代都是刘家佃农,
刘是一方恶霸,养着不少打手和狗腿子,谁个佃户没有交够租子就捉
来关在水牢里。水牢不见阳光黑咕咚咚,水冷得轧骨透心里面还放得
有蛇。她在里面关了三年,自今腰酸背疼,看见水就打颤。

这些苦主一说一哭,一诉一泪,在场听的男女学员莫不义愤填膺,高
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万恶的封建主义!\"\"打倒地主
阶级!为死去的农民弟兄报仇!\"(50年后的今天,才知道刘文彩何
曾有水牢?那是他放大烟的仓库。原来他是开明士绅,办的安仁中学
培养出不少国家栋梁之材。这全是共产党在作秀洗脑,骗取青年人的
纯真,把我们一个一个制造成阶级斗争的工具,为毛泽东政权去拼勇
厮杀)。接下来便是联系实际,揭露旧社会地主、资本家的罪恶。

我是劳动人民家庭出身,三代贫穷袓辈受苦,对旧社会没有什么留
恋,可那些男女学生哥、学生妹就不行了。他们出生有钱人家,父母
不是地主便是资本家,不是官僚便是剥削家庭,有着说不清的原罪。
于是,人人都得把自己家庭。父母、亲戚痛骂一番,不然就没有划清
界限,如果骂得越狠就越划清界限。\"罗长子\"首先带头检查,语调
极其诚恳悲痛地说:\"我家三世富有,自我生下地就有奶妈,全家几
十口人都过着穿金戴银的糜烂生活,吃的用的那一样不是劳动人民的
血汗?现在我才知道,我真正父母是劳动人民。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
今天。我今后决心跟党走,把一切献给革命。\"

\"百灵鸟\"更是煞有介事抹着眼泪说:\"我爸爸比周剥皮还狠,妈妈
比黄世仁还毒,他们只管自己赚钱,成天逼着工人没日没夜地干活,
可笑的是她还吃斋信佛呢!我现在才知道,家里每个铜板都沾满劳动
人民的鲜血。\"

\"陈聋子\"老爸当过国民党团长,他的批判更为彻底:说\"我出身在
一个反动军官家庭,父亲先后取了三个老婆,他仍不满足,后来又去
霸占一个良家妇女,还不准别人生小孩,他参加过进攻革命圣地延
安,犯有滔天罪恶。现在他随蒋介石跑到台湾去了,我一定追随毛主
席打到台湾去,把他捉拿归案,交给人民公审。如果党同意,我一定
亲手毙了他。\"

最高潮最感人也是最精彩的一幕,是\"美人蕉\"的揭发控诉。她一字
一泪泣不成声地说:\"我父亲是遂宁县一个乡长,还是这个乡的袍哥
大爷。他一生一世横行乡里,无恶不作,想抓谁就抓谁,想杀谁就杀
谁,先后霸占了十多个良家妇女当老婆,我妈也是霸占来的。我17岁
那年的一个晚上,妈回娘家去了,我一人在家,想不到他喝醉了酒竟
然强奸了我……\"说到这里用手绢捂住脸,呜呜呜哭个不停,会场也
是一遍哇哇哇的哭叫声。于是,旧有的道德理教以及忠、孝、仁、
义、礼、智、信,全是虚伪骗人的东西,再不相信崇敬,代之而起的
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即所谓世界观、人生观来了一个根本性的
转变,\"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牢牢扎根在脑海里。

我听了这些检查、揭发、控诉的发言,先前十分迷惘,怎么过去不知
道有这些事情呢?有钱人的家竟这么糟糕龉龊,不讲天理,于是庆幸
自己出身穷人家庭,难怪我们是领导阶级啊!从此,有了优越感,对
出身有钱人家的子弟有了天生的看不起,认为他们不如我们劳动人民
清白洁净。那个阶段,大家茶不思,饭不吃,再不唱歌跳舞,连走路
也没精神。现如今才知道,这是共产党的\"洗脑\"工作。用狼奶哺乳
我们生命,把我们变成一条一条的恶狼,扑向社会,扑向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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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自查历史找问题

哭过了、嚎过了、伤心过了,大家感情逐渐逐渐平静下来。花园、厅
房、绿地又有了歌声、笑声、欢乐声,不几天学习进入最后一个阶
段:检查总结收获,向党和组织交代一切。这也叫\"刺刀见红\"的阶
段,即人人必须从八岁起,如实向党和毛主席作交代检查:在什么地
方上小学、中学、大学,证明人是谁?参加过什么组织(进步的和反
动的)没有?家庭情况(主要是经济收入)和社会关系(父母和主要
亲属以及兄、姊、妹、弟)他们现在的生活、工作情况,细致明白,
滴水不漏。在这之前干训班林主任亲自出马向我们作动员报告,他极
其平静地说:\"同学们,现在是你们向党和毛主席交心的时候了,也
是你们靠拢组织的时候。正因为你们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才投身革命,
献身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那么就必须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党交给毛主
席,决不能隐瞒埋伏或者说小不说大,说现象不说本质,一定要痛痛
快快洗个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不要怕?又有什么怕的?纵然参
加过国民党特务组织,甚至做过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革命的事情,也与
你们无关呀!那全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旧社会的罪恶。从那个黑
色肮脏污浊染缸里爬出来的人,有什么清白可言?有,不怪,没有,
才怪哩!我就参加过国民党,还在蒋介石反动派手下做过事,可我参
加革命后主动向党和毛主席作了交代,组织不是照样相信我吗?不照
样是你们的林主任吗!\"

他的动员报告十分生动精彩,使不少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听众的学员
中有人突然喊出:\"向林主任学习!向党和毛主席交出一切。\"散会
回到组上,大家用了三天时间讨论林主任的动员报告,纷纷表示要向
党和毛主席交代一切:不怕脏、不怕丑、不怕坏,只要主动坦白交
代,就是光荣。办法是各人先在会上自我坦白交代,然写成书面材料
经小组讨论通过后再交给组织。五花八门,真精彩!

\"罗长子\"在检查中说:\"由于我出身剥削阶级,自幼受着不良影
响,在高中一年级时就常犯手淫。\"当时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叫\"手
淫\"便大着一双眼睛问:\"水银?是不是那倒在地上,一颗一颗的象
钢珠球?\"大家听后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我越发莫名其妙说:\"水银
与剥削阶级什么关系?\"

\"陈聋子\"不得不出面制止我:\"黄牛,我下来告䜣你好么。\"也
许,这样的事在今天不会有人相信,但那时的我们,就是单纯得象一
张白纸,涂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如果说\"罗长子\"的检查交代接触到\"灵魂\",\"百灵鸟\"的交代就
更神了,她低头红脸极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们女生比男生更坏,
我们七、八个女同学同住一间校舍,晚上下了自习,校监把门一锁,
这下便是我们的天地了。那个比我大一岁的王姐,便跑到我床上来摸
我,先是胸部,后是下面,开初我拒绝,后来觉得挺舒服,我也这样
去摸人家……\"

\"陈聋子\"悄悄地告䜣我这叫\"同性恋\"。也许\"同性恋\"在今天并
不是一种耻辱,可在那时真是丢人现眼的事。这些又脏、又丑、又坏
的事,放在当今决定没有一个男女青年会主动地在众目睽睽下告䜣第
三者或向领导交代,我想纵是爹妈也不会说吧?现在若有这样坦诚的
人,不柀骂成是疯子也是神经病。可那时却有许许多多的疯子、神经
病!你相信吗?这就是20世纪50年代初我们年轻人有过的历史。

50年代前的青年,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传统的忠、孝、仁、爱、礼、
义、廉、耻,个个纯洁得象块水晶玻璃,玲珑剔透,光洁无瑕,从不
知社会的险恶与卑鄙,更不知毛泽东为乱们设下了一个一个的陷阱。
当共产党掌握到这些钢鞭材料后,今后在工作中只要发现你不听话,
便从档案中翻出这些材料来打击你,致你于死地。后来听说\"百灵
鸟\"所在单位,因不喜欢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个晋区来的又丑又粗的
老干部)死追,因而在1957年反右中被划成右派,她不服,组织上便
祭起这历史材料,说她自幼就是个\"女流氓\",而含羞自杀。

大家除了交代检查这些生活作风问题外,干训班领导更需要的当然是
与政治有关的历史问题。一个叫姜海天的同学作了突破。他不是来自
学校的学生,因家道不富自1948年就休学在家,在进步人士的带领下
参加过共产党发动的\"4.27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他在人
群中呼口号声音特大,与宪兵、警察抗争吵得最厉害,引起国民党特
务注意,不久被秘密逮捕囚于将军衙门政治犯监狱。到了1949年12
月,国民党撤退成都前夕,蒋介石下令把囚在将军衙门的40多个政治
犯全部处决。他因年龄还不足20岁,那个执行的特务又认识他教书的
父亲便偷偷地将他放跑。这本来是段光荣历史,可他在自我检查的交
代中却把那个放他逃跑的特务和他的关系说得过于好,于是引起林主
任注意,怀疑他是潜伏下来的特务,把我叫到办公室去作了专门的布
置说:\"小黄同志,据我们掌握到的情况,凡关在将军衙门的政治犯
设有不柀杀掉的,那活埋在12桥的42位烈士全是将军衙门关的。奇怪
就他一个人跑脱了?这里面肯定有重大政治问题。\"我认真思考了一
阵然后亮出自己观点:\"他说那个特务认识他父亲,他年龄也不大,
我想不会是潜伏下来的特务吧?\"林主任凝目一笑说:\"我是搞地下
工作的,潜伏不在年龄大小而在手段,还有小到十六、七岁的人,小
黄呀!我们要提高警惕啊。依我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按照领导指示,我大大坚定了信心,组织班里男女同学加强火力猛
攻。搞得他吃不好睡不宁,矛盾痛苦极了,加上我奉命关心做他工
作,成天找他谈心动员他放下包袱,一定要他相信组织向林主任学
习,并欺骗他说:\"只要你交代了问题,照样毕业分配工作。\"后来
他哭着承认自己是潜伏下来的特务,当然就没有分配工作,留在干训
班继续交代问题,结局不得而知。

十多年后,我因\"马盟\"一案流浪天涯,一次在成都一条小街的面食
摊上碰见了他。此时他是这面摊的老板,在我吃完面付钱时,他突然
认出了我:\"同志,你姓黄吧,叫黄泽荣对吗?\"我吓得一身冷汗支
吾其词,语无伦次地道:\"老板,你,你,这是钱……\"他哈哈一笑
说:\"是你,没认错,老同志,老朋友,还要什么钱?我请。\"他把
我付钱的手推回去,看看左右,突然压低声音问:\"你不要多心,好
象是1957年7月一天,我在《成都日报》上看见你的大名,还有一张
照片,你怎么成了大右派?我真有点不相信,我们黄牛,哦,对不
起,我们的分队长,大字不识的老粗,怎么能是右派?后来我专门向
人打听,老天!真是你啊!弄到山上(泛指劳改劳教)去了吧?肯定
吃了不少苦,怎样,再来一碗肉丝面。\"他不由我分说,立即叫掌勺
的一个与他年龄相近的女人(可能是他妻子)吩咐道:\"二嫂,再煮
一碗,油放大点。\"他的真诚,他的热情,使我想起当年在中共市委
干训班所作所为,感到羞愧难当啊!于是我不迭地说:\"谢谢,谢
谢!\"

\"谢什么啊!\"他坐在我身边陪着我吃面,一边叙说他那当年的过
程:\"说实在话,我还得感谢你。当年要是我也象你们一样穿上灰马
褂(指当上干部),可能挨整得更惨。后来他们把我弄到公安局关了
一个星期,一调查全是胡说,放了我,说给我工作,我死个舅子不
干。我觉得共产党那碗饭不好吃,当干部还不如当自由民。这十多年
来,我什么没看见,肃反、反右、反右倾、文革,要是我在里头肯定
比你挨得还惨。阶级斗争,我家不象你家是真资格的劳动人民,你还
不知我老爸很早以前当过县长,我哥还参加过调统(一种特务组
织),加上我性格怪又喜欢打胡乱说,他们不杀我才怪!说一千道一
万,你总算自由了。据我知,当年干训班那批学生娃娃,后来好多都
成了右派和反革命,服毒的、上吊的、跳楼的、数都数不清。你总算
好,活出来了,活出来了……\"

但我一直没有告䜣他,我是逃犯。到不是怕他报告公安局,主要怕影
响他。我不告䜣他实际是保护他。历史印证了老子说的:\"祸兮福所
倚,福兮祸所伏。\"谁叫我走错了历史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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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立场问题重于情感

在干训班结业分配工作前林主任向我说:\"小黄同志,你在干训班表
现不错,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工作上任劳任怨,也吃得苦,不愧是
工人出身的干部。本来可以解决你组织问题(指入党),但干训班是
临时机构,不过你的表现,我们会告诉你的原单位。市委指示我们还
要办第二期、第三期,如果今后你在工作中发现有知识、有文化的年
轻人,只要他(她)们是拥护共产党的,想追随革命的,可向组织介
绍推荐。\"

第二天是休息日,我刚一出门,就见她站在一株泡桐树的后面,样子
焦灼,眼神忧虑。我心里有点紧张,生怕别人看见,急忙向她递眼
色,意思让她快到前面去。那时我一心扑在追求政治进步上,最怕沾
上\"男女关系\"。我和她仅是朦朦胧胧一种说不清的情感,我何苦裁
到里面去呢?所以我们有\"默契\",非万不得已不要来单位找我。

\"宝宜,有什么事吗?\"我们进入一条没人的巷子后,我才大着胆子
问。她没有回答,把修长的眉毛皱了皱,无声地继续向前走。

巷子很静,少有店铺,多是住户人家。路面用青石板铺砌的。石板经
多年雨淋水冲,光滑得发亮,脚步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走出
巷子,前面便是城墙,城墙边长了许多丝茅草,风一吹不停地摇曳。
我们站在一个大池塘的石栏杆前,望着浑浊的、长满浮萍的塘水。这
口塘是前清开造的,传说里面有金鸭子,但谁也没有看见。而今有不
少红鲫鱼,在水塘里游去游来。她神情抑郁,心事重重。我猜想着她
不快的原因,哦,未必是夏湛的事?她曾向我讲过,在她八岁的时
候,爸爸的银行面临倒闭危险,存户纷纷提款,一个姓夏的师长拿出
军饷解了这个急。为感谢恩人,爸爸将她许给了师长的儿子夏湛。她
高中还未毕业,夏师长就要给儿子完婚,她坚决反对,借口说大学不
毕业不结婚,爸爸为难,但拗不过她。1949年解放前夕,夏师长又来
信催,她还是不同意。

\"宝宜,你说话呀!\"我有些急了,心里惦记着回单位解决入党的
事。她脸色阴沉,叹口气后才缓缓说:\"我要走了,妈已经买好去重
庆的汽车票。我想不去,家里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难。该卖的东西全卖
了。夏湛在重庆一家百货公司当会计,来信要我去,不去,此地又没
工作……\"这话太明白了,只要此地有工作她就不走,我虽然不是个
什么负责干部,但介绍个工作倒也容易,何况领导上有过交代,可我
又不敢把她贸然介绍给单位,组织问到我怎么说?我们两人是什么关
系?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可她是地主成分呀,万一真有什么问题
我怎么说?我准备入党啊!我犹豫着,思考着对策。

他见我不说话终于忍不住提了出来:\"你能不暂时给我找个工
作?\"。我不敢正面回答,故意转换话题,\"重庆是个不错的地方,
川东行署也在那里,能看到许多大干部……\"

\"你!\"她喉头硬结了,眼眶骤然红润,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天空渐渐黑下来,街灯一盏盏地亮了,塘水变成了一块铅板,隐约现
出月亮和星星。晚风把她的长发吹得飘起,乍看似幅轻柔的纱巾。我
转开脸狠着心肠,拔下口袋上的金星笔:\"带上,作为我们相识的纪
念。\"

她愣了,把牙一咬,抓过笔,向黑沉沉的街巷跑去。她的脚步零乱,
沉重,跑得歪歪斜斜,象一个醉汉,又象受了惊吓的梦中人。一句
话,她的心碎了,散了。我长久地望着黑洞洞的街巷,心中有不可言
状的悸痛和惆怅。呵,她走了,走了,今后能重逢吗?于是,我又有
些懊悔,觉得应该答应她的要求,何况这种要求是那样低微,只不过
是举手之劳。我想追去,脚却拔不动:不行呵,我是,工人阶级出身
的干部……

她走后不久,她家原住的公馆作了退押交给政府,父母搬到不知什么
地方去了。我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打听。好长一段时间,我脑海里都
跳动着她黑长黑长的眉毛,明亮清澈的大眼睛,轮廓分明的鼻子,红
得发湿的嘴唇以及纤细的腰肢,洁白如玉的脖子……每当经过她原来
住所公馆门前时,我都要收住脚,默默地站上几分钟。公馆门上的铜
环由于没人擦整已失去光泽,两旁的青石狮子已毁去了一只,二门上
的花窗也拆去,园里花草不再鲜艳,这景象不禁使人想起:\"朱雀桥
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
家。\"。

此时我方注意到,不仅她家换了主人好些公馆皆换了主人。特别是那
些大公馆都成了共产党机关办公的地方,但也有一些并不怎样有钱的
家庭也遭到灭顶之灾。我姐夫的一个叫喻时民的朋友,原是安岳县一
户地主家庭出身的子弟,自幼刻苦好学毕业于川大法律系,1948年前
在一个市的地方法院当推事(即审判长)和三青团干事长,后见国民
党吏治腐败便辞官回到成都在打金街开了一家青年茶社过着平淡的日
子。他很有学问,说说总是轻声细语,对人客客气气,我一直尊称他
为喻先生,称他妻子为喻太太,想不到在\"镇反运动\"中遭到打击,
关押在宁夏街市大监。很快茶社转卖给他人,在高琦中学读书的儿子
喻潮弟因交不上学费被迫在街道上拉架架车。为了活命求生喻太太将
家里细软全部变卖掉度日,类似这样的家庭何止百家千家?我心里忽
然明白:这个时代是富人倒霉,穷人扬眉吐气的时代。是我们的时
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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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土改岁月


┌────────────────────────────┐
│ 世界上最赚钱的生意,莫过于暴力,它的利润大过任何营  │
│ 生,且只赚不赔。只要你手中有了枪杆子,而这枪杆又变成 │
│ 强大的权力后,天下无论什么再贵重的东西──黄金、白  │
│ 银、玉器、珍宝、田地、房屋、美女、奴婢,都是你的了。 │
│ 要什么有什么,谁敢不给?不给,就抓起来。轻则坐监,重 │
│ 则杀头。所以千百年来在我们中国,有的是\"起义英雄\", │
│ 有的是\"造反好汉\",如果成不了,当个山寨王也不错。我 │
│ 所历经的伟大的\"土地改革\"运动,最清楚不过了……   │
└────────────────────────────┘
一、赴斗争第一线

中共成都市委第一期干训班于1951年3月初结业,除有七八个人在自
我检查交代中承认有历史问题的人外,200多号学员都分配了工作,
成了成都市第一批中坚的干部力量。官小的当上了科长、处长,官大
的当上局长、厅长,甚至还有人爬上了副省级的宝座。这叫\"膏药一
张,各人的熬法不同。\"不过也有的人什么也没有捞上,还成了\"反
革命\"或\"右派\"。我虽然是右派,还有幸活到了今天。那位与我交
好的毕业于建国中学的\"梦觉\"老兄,1957年12月就因划成右派\"想
不通\"而自杀于金牛区农委,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根据中央指示:也是革命形势的需要,为了巩固红色政权,全国新解
放的地区立即实行土地改革,只要把土地分给农民,红色政权便固若
金汤。于是,中共川西区党委(四川省的前身)立即成立川西区土地
改革工作团,由区党委郝德青任团长,各地市设立分团。先搞试点,
取得经验后全面推开。成都市分团长为中共市委秘书长曹振之出任,
团员主要是从市委干训班中精选一批立场坚定,有工作能力的学员
(我是其中一名),然后再增调一批老区来的干部组成,总人数约
120人,选择近郊青龙乡作为试点。人员配备好后,立马进行新的一
轮培训,主要是学习土地改革法大纲,以及如何做发动群众起来斗争
地主分田分地,一系列政策性与实际工作手段等。在工作开展前,全
区2,000多位参加土改的干部集中在区党委大礼堂,听取郝德青团长
的报告。他在报告中说:\"土改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地主不
会轻易地把田土房屋交出来,只能发动农民起来斗争。我们一定要为
农民撑腰,斗倒地方威风!对那些作恶端欠有农民血债的地主,必须
坚决予以镇压。当杀的杀,当关的关,对他们决不能心慈手软,我们
一定要站稳立场,打好这一场无硝烟的战役!\"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我们团一行百多人于1951年4月的一天集中在
北门大桥第八区区委的大院子里,先由曹团长训话,然后背上被卷、
戴上草帽、项上扎着白毛巾,男女一色的灰制服排成长队,浩浩荡荡
地开向土改试点的青龙场开去。其实青龙场距成都市中心不足15华
里,却是地地道道的农村。那里的人情世故和生活习惯,几乎和城里
有天壤之别,当地人说的是客家话(称土广东)我们根本听不懂。全
场有近百家商店,分布在宽不过五尺、长不过六、七百米的窄窄街道
的两旁。一条光滑的石板路和与石板路交相辉映的吊角屋檐,折射出
中世纪的古朴风格。商店长短不齐颜色各异的吊牌,和那形状不一挂
在吊角楼下的灯笼,在风雨中日夜不停地摇曳,显出一派古色古香的
古镇风情。

当我们进入青龙乡地界,早在那里等候的农民欢币队伍一下向我们拥
来,又是送茶水又是抢背包热情极了,还不停呼口号:

\"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土改团万岁!\"

那阵势,就象一年前解放军进城的场面。我在想:革命真伟大!我也
真走运,碰上了这么好的一个岁月,怎的不卖命为党工作?为毛主席
献身啊!

青龙场乡农会(未建政前均叫农会)在场口田埧里用十几张拌桶搭起
了一个台子,作为临时欢迎土改团大会的主席台,参加群众有两、三
千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小红纸旗,伸着长长
地脖子,眼里闪着企昐之光,恨不得立即就拿到土地。欢迎会先由乡
农会李主席代表全乡农民对土改团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其后由我们
曹团长讲话。他说:\"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土改团,来的目的就是帮
助千千万万的贫苦农民翻身,就是要把地主手中的田地没收过来分给
无地和少地的农民,彻底根除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万恶的封建制
度!\"他的讲话赢得阵阵掌声和口号声。会后,土改团按事先分配好
的名单下到全乡有25个自然村,全团下设四个分团,每个分团下有五
到六个工作组,每个工作组有三至四名组员,组长是清一色老区来的
干部并且全是共产党员。我们属于三分团,团长叫朱震,中共成都市
委农工部部长,分团部设在三村百花捻旁一座大院子里。我和\"百灵
鸟\"以及另外两个人组成一个工作组,负责小地名叫回龙寺的第七村
土改工作。这儿距市区约20华里,是个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的丘陵村
落,一条长长的土山头把村子分为两半,一见与天回乡接埌、一边和
龙潭寺乡交界。解放前这里曾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一年前发生过叛
乱,是\"四大运动\"(指减租退押清匪反霸)重点清查的村子,先后
\"杀、关、管、斗\"近20人左右。据所掌握的材料表明,村农会干部
不纯,大权仍为坏人把持。

我们小组组长叫叶青,是团市工委组织部部长,沉默少言原则性很
强,成天老是皱着眉头想问题。组员除我和\"百灵鸟\"外,还百一人
是刚从乡农会提上来的干部邓大泉。他是本村本地人,解放前曾给地
主当过放牛娃,对情况十分熟悉。村农会主席是个40多岁的精瘦女
人,头缠青纱帕腰系一块围布,虽是小脚走起路来轻快利麻,大家叫
她罗大娘。她带着我们回村,一路上十分热情,主动介绍村里请况,
谁是地主?谁是富农?谁当过保甲长?谁参加过叛乱?\"百灵鸟\"听
后很激动,悄悄向我说:\"黄牛,这罗大娘觉悟好高,不愧是村农会
主席。\"我未及回答,邓大泉却对我耳语道:\"她是一贯道点传师,
当然会说。\"

\"百灵鸟\"吓得打个颤,睁着双大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从青龙场到回龙寺虽说不足十里,全是一溜坡的黄泥巴山路。这路真
难走,遍是鸡公车(即独轮车)的轱辘印,坡坡坑坑弯弯曲曲,累得
人一身大汗。罗大娘见\"百灵鸟\"走得气喘吁吁,便要抢着帮她背行
李,她死活不干生怕沾上眼前这位\"一贯道\"点传师。罗大娘笑笑也
不强行,她指着远处坡坎上几间瓦房说:\"快到了,那就是有名的马
家店,又高又陡,推车挑担的人最怕。当地有句顺口溜:\"马家店,
磨盘山,上面悬个药罐罐。我们村农会就装在药罐罐里。\"叶青站个
立马式,望望马家店又看看罗大娘,自言自语道:\"药罐罐?\"

进了村,我们被安排住在一户张姓的农民家里,成分下中农。他一家
三口,两夫妻和一个十七、八岁叫英英的女儿。他家是个独立小农
院、正屋、厢房共五间,房外一圈黄泥巴土墙,上面长满茅草。土墙
外是竹林,门前有个小水塘,用来洗衣洗菜。我们三个男同志住在厢
房里,\"百灵鸟\"和英英同住右侧厅房,原放农具的地方临时作工作
组办公室。我们和他家同吃同住、每天交纳24两米票和一毛钱的莱
金。他家三餐白米饭。菜是从地里新摘下来的,又嫩又鲜好吃极了!
那时农村没有电灯更无电话,基本上过的是中世纪自耕自足生活,唯
一要买的是盐巴。他们全家穿的衣服是自织的家居布,吃的油、肉是
自己种的菜籽榨的油和喂的猪。张大爷约50出头、蓄着大清的半边头
(前顶剃光后顶蓄着),腰上拴着搭琏,搭琏里装着烟丝和打火石。
他女儿英英留着过腰长辫,手腕上戴着发亮的银镯子,见人说话就脸
红。张大娘成天有做不完的活、不是煮饭、喂猪、喂鸡、喂鸭,便是
缝缝补补或者摇山纺线。全家和和融融妻贤子孝,没有忧愁没有痛
苦,几百年、几千年都是这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
饮,耕田而食\"的日子。

那天晚饭后,我们紧闭双门,研究村里情况,叶青首先把团部得到的
信息向大家通报说:\"根据乡农会和县公安局提供的材料,全乡村
95%农会成员不纯,有土匪、有地痞、有帮会头目、有\'一贯道\'骨
干和地主阶级的代理人。这个村的农会主席罗大娘一贯伪装积极,其
实正是我们开展工作首先要打击的对象,今天你们注意没有?她说马
家店是个\'药罐罐\',要把我们装进去。\"

\"百灵鸟\"吓得叫起来:\"真的呀?\"

叶青把指头立在嘴上,意思要她小声一点,然后继续说道:\"看来斗
争很复杂,我们要打开局面,首先得把罗大娘抓起来。但是现在群众
对她很相信,我们得做大量的工作,首先要收集她的材料。\"

\"把她抓起来不就行了吗?\"百灵鸟有点接受不了,睁着一双惊恐的
大眼睛。

\"对,首先得把她抓起来!但不是由我们去抓,要群众发动起来后自
己去抓。\"叶青肯定地说:\"斗争是无情的,减租退押中的极积分子
到了清匪反霸时,他们中很多人成了绊脚石,现在搞土改,清匪反霸
中的极积分子也就跟不上了。这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破不立,
不止不行啊!。如果我们没有新的依靠对象,土改工作就无法搞下
去,当前最重要的是发动群众,通过斗争发极积分子,尽快建立起新
的农会。\"

叶青的讲话似乎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共产党用人是一批代替一批,
有点近似老百姓说的\"推完磨子杀驴吃\"。我们这些人是不是驴呢?
后来历史证明,共产党的干部几乎都是\"驴子\",常常有被\"杀\"的
可能性。

确定好工作目标后,我们立即分头下村了解情况,忙刨晚9点钟才回
家,吃罢饭马上会集在一起研究情况。经过几天的紧张工作基本上掌
握到罗大娘一些情况,比如一家农户娃儿病了她去烧过蛋还收了钱,
又如土匪叛乱时有个土匪在她家喝过茶,还有一年干旱她组织大家去
庙里点过香……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目前问题是以何种名义抓她?用
何种手段打击她?最后决定先开斗争会再捕人。叶青布置罗大泉向一
个姓彭的贫农嘘信说:\"斗倒罗大娘你就是村农会主席。\"姓彭的高
兴极了,除向我们提供材料外,并串了一大帮人。斗争会在回龙寺小
学的操场坝里召开,有100多人参加。可是士气不旺,几乎斗不起
来。发言人不多,好在那个想当村农会主席姓彭的贫农,在会上大叫
大嚷,才把罗大娘威风打下去。后又由他出手捆扎,以\"一贯道\"罪
名,把罗大娘抓了起来。可罗大娘不服大叫冤枉,说她当\"一贯道\"
点传师在\"四大运动\"建立农会时就主动向工作组说过,工作组还是
要她担任,现在却说她隐瞒历史太不公平。当然她的叫屈毫无一点作
用,因为纯洁阶级队伍和提纯海洛因一样,由粗而细而精,同时也必
须要有彭姓贫农这样的粗料,有工作组这样的催化剂,这过程才会如
此快速打开局面。

第二步工作,拿那个地主开刀祭旗?这是一个穷村没有大富人家,只
有一个叫黄和尚的还有点家产,可是口碑极好。一天吃早饭,叶青突
然问张大爷:\"你们村地主黄和尚怎样?\"张大爷想也不想说:\"那
可是个好人啊!\"

邓大泉闻言脸色骤变,立把筷子一撂道:\"你这是什么立场?象贫下
中农吗?地主还是好人!\"

叶青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他怎么是好人?\"

张大爷放下碗,拈着下巴上几根胡须沉思半晌说:\"民国28年,村里
闹瘟疫死了不少人、好些人家买不起板板(即棺材),还是他捐的棺
材哩!\"

我忍不住了道:\"那是伪装善人啊!\"

张大爷是个大老实人,没注意大家脸色仍实打实道:\"是善人是善
人。\"

英英毕竟是年轻人,知道我们的意思,冲着他爸道:\"天底下哪个地
主是善人?爸,你真落后。\"

张大爷一下变了脸,几乎叫喊起来:\"你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我可
不能当着工作组乱说,去害人啊!\"

这顿饭闹得大家不欢而散,这晚上研究工作时叶青提醒大家说:\"看
来发动群众是件很细致的工作,不能急,要深入宣传党的政策,揭露
地主阶级的伪善面目。\"

一天我们去分团部开会,正碰上北京来的土改参观团,团长是当时通
俗文艺负责人王亚平,团员均是文化界的文士,个个斯斯文文,人人
西装长衫,好些都戴着眼镜。他们不参加实际工作,分团部只让他们
听农民的䜣苦会。一天王亚平将他新写的诗念给农民听:\"土改风雷
卷狂涛,农民弟兄站起来!\"那些听他念诗的农民全从凳子上站了起
来,王亚平即招手说:\"坐下,坐下,我是在念诗,不是叫你们站起
来。\"这事成了个笑话,长时间在我们中流传\"农民弟兄站起来\"。

正当我们进一步深入访穷问苦,发动群众的时候,川西区党委来了新
的指示:要加快在全区范围内开展土改工作。我们土改团立即分成若
干分团全面铺开此一工作。我调到驷马乡分团部去,并担任双水碾村
工作组的组长。后来听说黄和尚等六户有钱农民被划成地主,没收了
全部土地、农具、房屋和生活用品,以及桌椅、板凳和睡的床、穿的
衣服。在斗争会上黄和尚喊天哭地地叫屈:\"我是什么地主呀!新衣
没穿一件,肉没有放开肚皮吃一顿,成天起五更睡半夜,一背太阳一
背雨的、累了几十年挣了几十年,才买下点田买下点地,就成了地
主。这叫啥世道啊!?\"结果被贫下中农的积极分子打得皮青脸肿,
最后还送到乡农会去关了三个月。在一分材料中看到,全乡农会干部
基本不纯,先后有12人被逮捕,其中两人被枪决(一人是七村武装队
长,一人是13村农会主席)罗大娘还算万幸,只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另外全乡被杀的地主、恶霸、叛匪共有六人,被关被抓的有25人。土
改,血染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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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苦中有乐儿女情

小桥流水,竹林石道,花香鸟语,满眼翠绿,这是川西平原农村特有
的景色。

驷马乡之名,缘于西汉司马相如赴京求官,与才女卓文君别离时留下
此言:\"如不高车驷马,决不过此桥\"驷马乡距成都北大门约五华
里,现已不复存在,掩盖于高楼大厦。当年它是川陕大道枢纽,来往
车辆均由经此桥,从早至晚载运棉花、粮食的骡车,\"咯吱咯吱\"推
货的鸡公车,偶尔也有一二辆大汽车,响着鞭捎,鸣着喇叭,扬起片
片尘灰呼啸而过。街道两旁是零零落落的店铺,其中茶房、旅店、饭
馆居多,便于南来北往的客人休息下塌。大概这儿距成都近,所以不
赶场。全乡除街村外还有18个自然村。土改团团部设在石桥左边一个
绅粮(指有钱人)的院子里。此时乡农会已没有什么权力,我们来后
他们就搬到街村一间房子里办公,乡长、武装队长、文书都是待审人
员,留给土改结束建政后处理。这大概是种既定政策,新的运动不用
老的运动留下的人,近似一朝天子一朝臣。

土改工作团长叫李捷,成都市三区的区长,山西人,抗日时期打游击
的干部,瘦高个儿,对人和蔼,从不发脾气,腰上常插只不足拳头大
的美制小手枪白朗宁。团部下设两个中心大组各管九个村的土改工作
组。李捷对我有点偏爱,不知是我年纪小还是出身成分好的原因,他
常向我说:\"我参加革命和你一般大,还没有扛的步枪高。\"所以一
去就指我是双水碾村工作组的组长。

双水碾村位于川陕道和成彭(彭县)道之间,深藏在翠竹与绿水环绕
之中。村子的中心地带有一个很大的碾房,碾房被一条石板路一分为
二:一边碾米磨面,一边榨油压枯。那两条奔腾不息的碾河水,从远
远的西边直奔而下,昼夜发出轰鸣声,似如万马千军。对着碾房是三
间瓦屋么店子,终日有酒有茶人来人去,显出静中的热闹。碾房老板
姓李,为人厚道谦和,生意上十分诚信,故这里碾出的米又白又净,
这里磨出的油又黄又澄,好得不得了,深为四乡八里的人称赞。由于
日夜碾米磨油,水碾石砣从未停止转动过,远远就能听到它的\"咣
啷\"声。那推动石砣的奔流,卷着浪花,发着狂吼,一泻千里,流经
驷马桥,再汇集千百余小溪倾入锦江河,然后汇入滚滚长江。

我们工作组驻扎在钟家大院子,这是座百年老院子,青砖灰瓦大黑木
柱,一看就知是书香大户人家。黑漆大门的院子前上马磴下马石,在
三重大院的门楣上,都挂有金字匾额和楹联,巍峨雄踞一派肃然。院
子主人姓钟,弟兄三人,各住一座大院。我们来前村农会早已把他们
撵在最后一座院子里,一、二重院全归了工作组。钟家三弟兄无论老
小男女,打从我们面前经过时,总低着头不敢正面看我们一眼,就象
监狱里的犯人看到狱警一样,只差没喊报告。那时他家种着百多亩上
等的田地,还雇着两个一老一壮的长工。老的叫郭师,壮的叫马师。
郭师一见着我们就回避,背地向人说:\"怎么能去分有钱人家的田,
那是人家出汗出力挣来的呀!我帮了他们家几十年,没骂过我也没克
扣过我一年一石(误读担十斗米计量约合300斤)六斗米的工钱,我
为啥去闹?下辈子会遭报应的。\"马师和他恰恰相反,经常找着我们
反映情况,说钟家三兄弟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恶,不给他吃好
穿好,年底还扣他的工钱,应该好好斗一斗。后来有人向我说,马师
经常去么店子茶馆里掷骰子、玩牌九,有时还去嫖女人,知道他德性
的都不请他,钟家弟兄看他找不到事,两年前才请了他。没想到却恩
将仇报。看来,农村也是个复杂天地,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
也有人干。

钟家大院既是工作组的办公地方,也是土改团中心工作组的指挥部。
中心工作组相当于一个工作队,管着四个村有点权力。组长叫文理
阳,市长米建书的秘书,一个很厉害的女强人。凡她决定的事休想改
动,在她说话时休想插嘴,大家都有点怕,背地里叫她\"文主观\"。
工作组加中心指挥组有近12个人,故有伙食团,炊事员叫夏得海,一
个国民党的老兵。由于工作组和中心指挥部在一起,实际领导权在大
组长文理阳手里,我主要工作在管伙食团。不过文大组长对我很器
重,经常差我去团部领送材料,还专门给我一只\"可尔特\"手枪防
身,总是\"黄牛\"前\"黄牛\"后地叫个不停。我们每天上午汇报研究
工作,午饭后下村。农民不叫我们名字,统称土改队。

土改工作分为四个阶段进行:访贫问苦发动群众;划分成分分清敌
我;斗争地主没收财产;查田评产,分田到户。斗争策略是:依靠贫
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打击地主。还在工作的第一个阶段,钟
家三弟兄就多次找到中心工作组长文理阳要交田契、房屋,表示向农
民弟兄请罪。文大组长立着眉毛,大声呵斥道:\"你们急什么,没那
么便宜就过关,农民还得评你们是不是守法地主哩?不守法还得赔
退。\"钟家三弟兄吓得浑身发抖,不断低声下气说:\"我们有罪,我
们有罪,请工作队宽大。\"

我每天办完伙食,向夏德海安排好生活后,便下村串户了解情况去,
一有时间便到村农会办公室坐一坐。村农会办公室设在双水碾一间幺
店子的旁边,这里经常有男女武装(即后来的民兵)值班,查问过往
行人。我一去他(她)们便要和我聊天,或背着枪陪我下户,说这是
保护工作队以防不测。不论到任何一家农户,被访问的对象都十分热
情,送茶、打洗脸水,有的还煮荷包蛋,你若不吃,他们便拿话激
你:\"工作队,我们又不是地主,是贫下中农呀!毛主席派你们来帮
我翻身,我们真心诚意煮碗鸡蛋都不吃,难道有毒药么?\"我们只好
笑着说:\"这是纪律,土改队不能拿农民一针一线。\"他们听后哈哈
大笑:\"这不是针线是鸡蛋。\"面对如此盛情,我真拗不过只好吃。

下村送我的多是武装班长蓝秀琼,她和我大概一般大。她家是贫农,
两个哥哥参了军,是军属。她满头黑发扎成两条小辫,辫稍系有蝴蝶
结,老是在胸前脑后飞。她大脸大眼睛,胸脯高高,显出少女成熟的
美。她总是紧跟在我后面,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生怕有人对我下黑
手。时间长了,难免不搭讪,只要说话我一看她就脸红,立即把视线
移开唯恐碰上我的眼睛。一次她十分感慨说:\"黄工作队,我真羡慕
你,这么小就参加革命了,将来一定是个官。\"我笑道:\"傻姑娘,
我们共产党只讲为人民服务,不讲做官。\"她突然愣了半天问我:
\"我傻吗?\"我不好意思笑了,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在青龙乡回龙寺村有\"百灵鸟\"教青年农民唱歌跳舞,在双水碾村工
作组其它两人都是比我还土的土包子,一个是老区来的\"土八路\"叫
杜兵,是个吃橘子连皮吞的角色,甚至看电影不知把立着的椅板放
平,\"还说电影好看,椅子难坐\"整整让人笑了三天;另一个是位姓
罗的姑娘,成天闷声闷气不说话,好象是天生的哑巴。于是教歌教舞
任务落在了我的头上,不过蓝秀琼最乐意帮我忙,更喜欢拉着我手跳
\"二呀二郎山\"的集体舞。这些时候,我心中既惬意又迷茫,说不出
是一种什么感觉?一天她悄悄塞了两个煮熟的热鸡蛋给我,说是她妈
叫她给我的,弄得我要,不要都不是,心里老犯嘀咕。第二天汇报工
作,我发现文理阳大组长老是看着我笑,我紧张极了,心想这下完
了,肯定她知道了,不记过也得挨批评,别人定说我乱搞男女关系。
土改纪律极严格,决不允许任行人与农民有私人关系,特别是男女关
系。散会后,我鼓足勇气找到文理阳说:\"我犯错误了。\"文理阳莫
名其妙地看着我愣愣地问:\"你犯了什么错误?\"我本想说我和村武
装班长蓝秀琼有男女关系,到口的话却变成了\"两个熟鸡蛋\"。她听
后哈哈大笑,竟笑得眼眶呛出泪水,说:\"黄牛,你真有趣。\"但没
有想到五年后,我柀划成右派时,她在千人揭发批判我的斗争会上,
义愤填膺地说:\"黄泽荣,这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在1951
年搞土改时就违犯纪律,乱搞男女关系,可恨不可恨?\"弄得我哭笑
不得,有口说不清。其实我和兰秀琼两情相悦的发展并不在土改,而
是我回到城市的事情。1952年成都市组建公共汽车公司需要售票员,
因她合乎招工条件我把她介绍去,但后来条件发生变化,有更比她漂
亮的姑娘闯入我的视线,我们仅仅成为一般的友谊,不过我永远忘不
了她的纯贞与憨厚。

在工作进入到划成分阶段,我和\"文主观\"发生了意见分折。她指示
我一定要把碾房李老板定为地主并要组织群众斗争,但我认为太过火
了一点。因为我花了几天时间去调查李的劣行,可连一颗芝麻也抓不
出。她却批评我\"思想右倾,立场有问题\"我不服,涚她\"太主观,
逼着牯牛下儿\"于是,矛盾闹到团部去。李捷团长解决办法是第二天
调我回团部负责成渝铁路修建的拆迁工作。驷马乡三个村都在成渝铁
路占地范围内,特别是街村要修交叉道,需得拆不少民房,工作重时
间紧。李捷区长不知为什么觉得我能胜任,便借此留在了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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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风雨为民夜三更

占地拆房动员搬迁,是一项新的工作。那时共产党做任何事没有强迫
命令一说,总是不厌其烦地向老百姓作宣传说服,哪象今天的干部趾
高气扬,一骂三瞪眼,又吃回扣又贪污,所以说现在的共产党变味
了。

整个占地拆迁有500多户人家,仅驷马桥乡街村就有48户,而所谓的
工作组就我一人。组长是我,组员是我;丈地是我,记录还是我;出
纳是我,会计也是我,成天忙得不亦乐乎。白天忙完工作,夜里李捷
团长还要我学习文化,有时还背着卡宾枪陪他下村,当义务通讯员。
他总是一路走,一路向我讲革命道理:\"黄牛呀!革命没有文化可不
行,打天下靠枪杆子,坐天下就要靠笔杆子了。坐天下就是建设社会
主义。你对党忠心耿耿,工作能力也不错,立场又坚定,但还不能象
潘清雍、袁忠智那样独当一面。尽管他们出身不如你,但他们是大学
生,搞建设就需要大学生。\"

他说的潘清雍、袁忠智,和我参加工作的时间差不多:一是川大学
生,一是华西大学的学生,一直在他手下工作,很受他的相信与器
重。现在两人一个是红花村土改工作组组长,一个是团部秘书。这时
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把我放在中心工作组所在的双水碾村,原来觉得
我文化低了挑不起担子,实际让文理阳领导那里工作,。于是,我决
定学习文化,赶上潘清雍、袁忠智。自此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拼命看
书写字,不浪费丁点时光。一次,我在油灯下看书学习到深夜,被他
发现忍不住笑着夸我一句:\"黄牛呀,不错,现在正是你人生发奋的
时候。记住\'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发奋时\'\"。

成渝铁路进度很快,不到一个月时间,筑路大军就开到占地的村子,
任务迫着人跑得翻脚板。拆房搬家,首先从街村开始。折多大的房,
折多少间,是木结构还是砖砌房,面积多少大,不仅要算出补助金
额,还要为他们找到搬迁的房子,里里外外我一人真够累!李捷团长
几次要给我配备住手都为我婉拒。我说:\"李团长,你不是说为革命
要勇挑重担吗?现在我能挑下何必多占一个人呢?\"他听说点点头
说:\"这样也好,更能鍜炼你。\"

那天我坐镇现场指挥老百姓搬家,干到下午七点才回团部,累得浑身
没有一丝力气,仍点亮煤油灯看书,不会儿老天吹起风下起雨来,我
便倚床迷迷糊糊睡去。突然,在睡梦中听得有人叫:\"黄同志,黄同
志,不得了,房子垮了,周裱褙一家埋在墙下……\"

我一惊,慌忙跳下床,抓起斗笠蓑衣,拉起街村农会周主席没命地向
出事地点跑去。此时,天黑不见五指,雨点打得人睁不开眼。到了出
事地点一看,原来是他家那屹立的封火墙因紧邻的房屋折去,它便孤
立无援地裸露在风雨中,又因泥坯垒砌的封火墙被雨水一泡大风一刮
就轰然坍塌,把熟睡中的周裱褙夫妇两人深深地埋在了地下。此时我
全身没个干的地方,暴雨打得睁不开眼,只听得从泥土的隙缝中发出
一种求救的微弱声音。\"救人救命\"是无声的命令,是争分夺秒刻不
容缓的大事。此时若再去组织人或有半点怯懦与犹疑,都是对人民的
犯罪。我立即扑上前蹲下身不顾个人安危不停地用双手扒抓泥土。街
村农会周主席在旁提醒我:\"黄同志,太危险了,封火墙还在坍沓
啊!\"未待我回答,又一堵封火墙坍了下来,所幸距我还远。

我的临危不惧与勇敢精神,深深打动了周围群众,他们迅速跻身上前
用双手扒抓泥土。人多力量大,大约花了三个多小时,才把埋在泥土
下的两夫妇扒了出来。但他们一身是伤,多处骨折,人已经昏迷过
去。我当机立断:\"赶快送医院抢救。\"我和七八位群众用临时找来
的两付滑竿,轻轻地把夫妇两人放上去,抬起就往成都市青龙街省医
院旋风似的跑去。挂急诊号,送到急诊室,经医生检查,须立即开刀
抢救,但开刀须要有亲人签字。哪有亲人?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在
签字人的关系上填上\"儿子\"二字。医生看着抢救单上的签字又注目
地望我一眼,喃喃地说:\"儿子,你是他们儿子?\"我无言认真地点
着头道:\"对,我是他们儿子!\"

周裱褙夫妇两人保住了性命,我十个指头,有八个没指甲了,整整疼
我了半个多月。李捷团长知道后心疼地批评我说:\"黄牛,你怎么不
叫团里同志?下次可不行啊。\"我笑着道:\"这是我的任务呀!\"他
听后拍拍我肩头:\"不错,不错。\"

我想今日的国家干部能这样吗?当年真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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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也算欠下的血债

我在土改团部是个招人喜爱的小孩,见事做事,喜欢做事,知道我绰
号的叫我\"黄牛\",不知道我绰号的叫我\"小鬼\",有些女同志还叫
我\"小弟弟\"。我不知道什么叫愁?什么叫忧?快活得象只小麻雀,
纯洁得象块白玉。我一个心思在革命上,在工作上,对共产党、毛主
席感恩戴德。记得当朝鲜战场传来黄继光以自己胸口堵住美帝国大兵
正在喷射子弹的机枪口光荣捐躯的消息时,我几次向李捷团长请求:
\"我要去朝鲜打美国鬼子,为黄继光报仇,请组织批准我!\"李捷团
长批评道:\"黄牛,什么叫革命?革命就是需要。现土改工作需要
你,你就一心一意搞好土改工作。上朝鲜打美国鬼子想法好,但当前
革命不需要你这样做。\"

征地拆迁工作告一段落,土地改革也进入尾声即将谢幕。为了让农民
放心分到的土地不会被地主夺走,在土地改革工作结束前夕都要召开
一次以\"庆祝土地还家\"为名的全乡群众公审大会,在公审公上要杀
掉一些罪大恶极的地主,以便为翻身农民壮胆。那时杀人很简单,不
需任何法律程序,只要土改团团长点个头就行了,布告也是用手写
的,只需识字的人当众念一遍,便把杀的人插上死标拉出去毙了就
是。在召开公审大会前一周李捷团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关上门极秘
密地向我说:\"黄牛,给你一个特别任务,从现在起搬去和看守犯人
的武装住在一起,一天要去仓里查看几遍,决不准许跑掉一人,如出
了问题我会重重处罚你。\"

不用问他的谈话意味着什么。

土地改革中抓来的人都关在距工改团部不远的一所院子里,有几个原
是盛粮食的仓库,现作为临时监狱,关押着那些抓来的地主、恶霸、
反革命分子。他们一日三餐由家里人送饭,看守的则是各村派来的武
装。我想这些被关押的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掉脑袋。我去了后,立
即召集武装开会,把李捷困长压我的话压到他们身上,末了还补充一
句:\"这是革命任务,要做到仓里飞不出一只蚊子。\"武装全是贫下
中农子弟,对看守工作极为负责,叫我放心作了保证又保证的承诺。
我仍不敢大意轻心,白天晚上提着枪不停地查看巡示。其实那时候人
挺老实,没墙没电网又没宣布逮捕、判刑,跑就跑了,有谁追究?可
就是没一个关押的人跑。竟不知道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避难
方法。但也有个别胆大的,在杀他前听到消息当夜开了小差,五六年
后回来屁事没有。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为了革命\"需要\"当时得杀
人,\"需要\"完了当然就用不着杀人了。

在公审大会三天前,我才知道他们中有四个人要枪毙:一个姓刘的棒
老二(即土匪),解放前多次拉过\"肥猪\"(即捆架),1950年又参
加叛乱;一个姓李的袍哥大爷(即哥老会头目),是驷马桥乡的舵把
子,很吃得开;一个姓何的恶霸地主,天生怪脾气,解放前逼死过佃
广;还有一个姓王的年轻人,他在1950年3月参加过土匪暴乱,打死
两个解放军,后混入一家工厂当工人,新近才从新津抓回来。

公审大会会场设在场背后一块收罢庄稼的田坝子里,主席台用15张方
桌搭成的,左、右、后面三方用晒垫遮盖住,前方上首挂有一条红布
长幅,上面写着\"驷马乡群众公审大会\"七个大字。会议由工改团秘
书袁忠智同志主持,李捷团长讲话之后叫带犯人,区公安局小队,便
押着30多个被关押的人犯五花大绑,项挂纸牌鱼贯而入,来到群众面
前全跪在台下。会场立即一遍怒吼,一遍口号,这些人有的吓得发
抖,有的吓得尿流,乖乖地低头跪着。先由苦主对这些人进行面对面
的控䜣,免不了一顿拳打足踢,场面极为火暴。那个姓何的恶霸地
主,不住趴在地上磕头,高喊:\"人民政府宽大,农民弟兄宽大!\"

控诉结束后,即由红花村工作组长潘清雍代表土改工作团,向临时组
成的人民法庭提起公诉,并要求给予下列罪大恶极,怙恶不悛,不杀
不足以平民愤的反革命分子,刘、李、何、王等四犯给以严惩。接下
来是双水碾村土改工作团中心组长文理阳,代表临时人民审判法庭宣
判,实际上全是土改工作团在唱独角戏。

宣判完被判死刑的犯人,背上插上死标,由区公安押下去等候,区公
安局长李云成讲话完后执行。他讲的主要内容不外乎是,农民弟兄不
要怕地主反攻倒算,有共产党撑腰,江山永远是贫下中农的。他反反
复复讲了近两个小时,我提着手枪和区公安也就守候了两个小时。

这四个判处死刑的人表现各不一样,那个姓何的恶霸地主,早瘫痪在
地上象散了架的一堆肉;姓刘的那个棒老二,一付无所谓的样子说
\"20年后又是一个小伙子\";那个袍哥大爷说人总得死,唯一是死前
没有看见儿女;姓王的那个年轻人直直站着,象在想什么心事。他突
然冲我一笑说:\"小同志,请你把我头上帽子摘去。\"我准备上前去
摘,一位区公安的武装却叫他先蹲下,以防他用足踢我。我想,临死
的人还会这样,多此一举吧?

看来我自幼属于那种阶级斗争觉悟不高的人,怎不犯错误嘛?

区公安局李运成局长讲完话,便是最后一出戏:枪毙人。参加公审会
的群众,人挤人的凑热闹。有的用线吊块铜钱用来沾人血,说挂在家
里门上可以驱邪;有的用馒头来醮血说吃了可以治病。杀人的地方在
河边不远的乱坟坝里,由武装扎成人墙,再外是农会民装,不准人进
入警戒线。四个人犯由区公安武警押着、提着、架着,依次进入刑
场。我威风凛凛地提着那支\"可尔特\",紧跟在武警后面,俨然是个
监斩官。到了刑场,武警叫犯人跪下,那刘、李、张,都乖乖跪下,
王却不跪,一个武警上前飞起一腿,踢在他的足弯上,王一个踉跄倒
了下去。只听一声口哨,枪栓哗啦一声,再一声口哨:\"呯、呯、
呯、呯\"几声枪响,人犯应声倒地。公安武警转头就走,由我和团部
另一位同志逐个检查被枪毙的人是否已经毙命?刘、李、张全没有了
脑袋,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只有那个姓王的足手还在动。我立即扣
动\"可尔特\",对着他胸口,\"叭,叭,趴\"三声,他再也不动了。
警戒解除后,围观群众一踊而上,用铜钱沾血的沾血,用馒头沾血的
沾血,有的人还用石头砸尸体以示仇恨。乱哄哄的,煞是热闹。

待围观群众散尽后,家属便备上香烛、纸钱、棺木前来收尸。有的
哭,有的嚎,有的一边哭一边嚎,一边数落死者生前的功与过。有个
30多岁的女人,背上背个小孩,手里牵个小孩,头缠孝布,跪在地上
给那个何姓恶霸地主烧纸帛,一边长声呜呜哭说:\"死人呀,谁叫你
活着不听话,上前年张家交不出租子,我说算了,你却偏要去追,追
得别人上了吊,欠下命债,这下成了恶霸地主,把老命都丢了。你到
走了,丢下我们娘娘母母,怎么活啊!鸣,鸣,呜……\"

在土改团离开驷马乡前,不少翻身农民前来送行,送茶送水,依依不
舍。在人群中,我看见了马师。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阴丹士林长杉,
一脸红光,腰间还横跨着一支20响手枪,笑嘻嘻走上前向我说:\"黄
工作队,真感谢你们,这下我们穷光蛋翻身了,我分了钟家大瓦房,
还穿上了钟老大的衣服,我还选上村农会武装队队长。对了对了,不
再穷了,睡到吃三年也饿不死。\"他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我无
言,心里在想:这就是在闹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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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站稳立场只能左

李捷调回区政府前悄悄告䜣我说:\"黄牛,你的人事关系已经从土改
团转到了区政府,再参加一次洞子口乡的土改便回到我身边工作。\"
他还说,洞子口乡土改团长是三区区委书记张烈夫同志,张区委已同
意我担任九里堤村工作组组长。我心里好高兴:这下我可以露一手
了!年轻人谁不逞能?谁又不想节节高升?但那时想高升不是能得到
更多的享受,而是能更多地为人民服务,为革命工作。

土改团的团部驻扎在肖家碾,一个叫陈国栋的公馆里。陈国栋是老同
盟会员,参加过孙中山先生讨袁护法战争,作战勇敢,号称\"威武将
军\"。听说张烈夫区委书记看上这座公馆,立即以土改团没收\"官僚
地主财产\"的名义,予以没收。当天他就派人把陈国栋全家大小七
口,撵到村里三间茅草房里去了,这里就成了土改团的团部,也就是
后来中共成都市第三区的区委会。这座公馆很气派,占地不少于三
亩,院墙外是一条宽约一公尺的水沟,清清的溪流和肖家碾的堰水连
在一起,与墙内四时常青的绿树翠竹交相辉映,熠熠生辉。公馆门前
是座红漆楠木桥,楠木桥紧连接着乡村泥土路,路两旁垂柳依依,常
年吐秀。下桥五步是黑漆大门,门上钉有黄灿灿的铜钉,进入大门是
个花草繁茂、古木扶疏的庭园,园里种了不少果树,一条用宽窄均等
的石板铺的小道弯弯曲曲连着客厅,客厅两旁有四个小间,是书房茶
室与会客的地方,客厅后是厢房,再后是主人起居室,穿过起居室是
花园,楼台亭阁、敞轩水榭,花台盆景,错落有致。在客厅各房门的
门楣上挂有大小不等的金字悬匾,那块悬在客厅正中最大的悬匾足有
一丈二尺长,五尺宽,尤为显眼。匾额上有四个\"恩泽乡里\"的金色
大字,上款是\"威武将军陈国栋老大人六旬大寿志庆\",下款是送匾
乡亲的名字,时间是中华民国35年。从这块黑漆金匾里,我们窥测到
了这家主人昔日曾有过的辉煌。按此推算,陈国栋被逐出公馆,正好
是65岁。我去团部汇报工作,见过他几次。他总是穿着厚厚的棉袍,
戴一顶压着眼眉的破毡窝帽,拄着一根拐杖,迈着蹒跚碎步,不停地
绕着他那座原属于他的公馆走去走来,有时还驻足长望或凝目沉思,
看着他那一副失落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有点令人可怜心酸……

我们工作组所在的九里堤村位于成都西外十余里,一条长堤把奔腾咆
哮的锦江拦截住,使它平静下来不再发怒,慢慢地唱着歌穿城而过。
传说这长堤是当年诸葛亮出任蜀相修筑的,那时成都常被淹没故率民
筑起此堤,故名诸葛堤。为缅怀先贤当年堤上建有诸葛庙。长堤覆盖
在翠竹的环抱,绿绿的风也穿不透。锦江河的水清而冽,无一丝尘
垢,喝进嘴里甘甜甘甜沁脾润心,哪后现在浑噩污浊。我们去时江里
常有打鱼的船,船头站着鱼老鸹,它根据主人的指挥钻到水中,把一
条一条的鱼叼上船,待主人喂它一点鱼肉后,又钻到水中叼鱼,周而
复始不停劳作,我突然觉得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们工作组加我共三人,一人姓张,是个初参加工作不久的农民,笨
拙拙的什么都不懂,可还摆架子;一个是区妇联姓曾的女同志,人生
得漂亮,喜欢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制服,以示革命资格。她年长我两
岁,我仍直呼其名。我们住在一个傅的中农家,也是一座独憧的院
子,两排厢房,三间正房,中间院坝,下面是三间不隔断的长屋,东
边喂牛,西边堆柴火,院子四周是川西平原特有的土坯泥墙,后院是
大片竹林,老百姓叫\"林盘\"。傅性中农在我们面前决不多说一句
话,客客气气唯恐有什么过失。

这个村13组有个叫边洪恩的农民,是个出了名的\"棒客\",与洞子口
原乡长曾志清是拜把兄弟,五零年初聚众叛乱,在\"四大运动\"(指
清匪反霸,减租退押)中这个村一共枪毙了16个人,边家一家就杀了
三个(父亲和两个儿子),农民一谈起此事就咋舌。由于田肥土沃,
这个村的农民都富有,读书人不少。我怕他们小视我,我处都学老八
路的样子,棉衣不穿披在肩上,板凳不坐蹲在上面。只要开会讲话就
端着一个茶缸,嘴巴上还叼着根纸烟,说话一声长一声短南腔北调,
开口我们共产党,闭口我们毛主席,一副\"假老练\"的样子。当今天
来回首往事,真是个十足的小混混。可那时我手中有权力呀!每次召
开\"地富反坏\"训话会,我可以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他们一个个低
头抱膝不敢正面看我一眼,要是那天我情绪不好对谁看不顺眼只需嘴
一歪,村农会武装就会把这个人绑起来。什么是政策?我就是政策!
什么叫专政?,我就代表专政!这是体制的残暴,理论的悲哀。

这个村共有240多户,1,300多口人,四家地主,六家富农,为了挖净
地主钱财,查田评产分地前夕,我们先搞赔退。就是先把确定赔退的
对象定成不法地主,然后确定赔退金额,多的十几万少的几万。根据
群众反映和我们调查掌握到的材料,住在九里堤上的地主何之媛家里
窝藏得有金银。因何的老公是国民党一位军官,临解放前去了台湾,
现家里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何琳琳的其夫是国民党空军飞行员,49年
秋去了香港;小女儿何娟娟在成都还郊县一个城镇小学教书。我先初
很耐心向何之媛讲政策,动员她赔退。她赌咒发誓说:家里没有金
银。无论我软硬兼施,就是没有。事情闹成胶着状态,进不是退不
是,搞得脸上没点光彩,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有个姓丁的武装班长神秘兮兮地向我反映说:何最爱他幺女儿何
娟娟,只要把她抓起来。何之媛疼女儿定会交出匿藏的金银。这个武
装班长很坏,是个兵痞,除了讨好我外还可以对何娟娟动手动脚,满
足某种渴望。我年轻幼稚,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立刻写张条子压上村
农会的章印,派两个武装当夜把何娟娟押了回来。先初,我耐心向她
交代政策、动员她站稳革命立场与地主家庭划清界限。可她一口咬定
说家里没有窝藏金银,并向我保证。气得我咬牙、骂她顽固不化,存
心作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便把她交给武装处理。一个20多岁的姑
娘,自幼没吃过苦,长得白白净净秀脸楚楚的学生女娃娃,就在那批
没有文化粗鲁无比,所谓贫下中农的武装中掀去推来,这个拧一把那
个扭一下,快把人扯成八块。最后那个丁班长使出更坏的主意,叫她
光脚光腿跪在炭花碴上。她那白嫩嫩细脚细腿的肉,一压上炭花疼得
她钻心的叫。她实在受不住,突然哭着叫着,披头散发地跑进我办公
室,抱着我双腿哭喊:\"黄同志,饶命呀!黄组长,救命呀!\"

在这个骨节眼上,正是考验一个革命者立场的时候,也是我忠不忠于
毛主席的时候。房门前站着一群农民武装,几十双眼睛盯着我,那个
丁斑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该怎么办?在前途和荣誉面前,我只
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了,立即飞起一腿向她当心踢去。何
娟娟啊哟一声惨叫,仰面长伸伸地躺在地上。我把嘴头烟头扔去,手
一挥,恶狠狠地大声吩咐道:\"给我拉出去,狠狠斗!\"

寒冷的夜,凄凉的风,痛苦的叫声不时传入我的耳际,我久久地站
着,心里不断在问:我这样做对吗?我是不是太过了一点?但我终究
没有去制止武装们的暴行。后来团部通报表扬我,说我在大是大非面
前\"立场坚定\"!唉,伟大的革命,伟大的党,伟大的领袖,已经将
我这只羊灌饱狼奶,渐渐由羊而具备了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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