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唇齒之間(三) 怡然 四 一整個下午,喬恩都被囚在鋼琴上,不能自拔。他的十個不甚靈活的手指,在黑白琴鍵間笨拙地划來划去。一首布格繆勒的練習曲,本是好聽的泉水擊石叮咚之音,可從他指縫裡流出來的,倒更象是玻璃瓶子掉在水泥地上,稀里嘩啦得一地零碎。 終於,他沒了耐心,在鋼琴上使勁兒地砸了幾下,這架老舊的玩藝兒,象個失去了敏感區的老嫗,竟然毫無反應。他無奈地站起來,走進廚房,他需要可口可樂,一來提神,二來鎮定情緒。可不想撞上正輕手輕腳從冰箱裡拿東西的穎川。穎川有點怕喬恩,尤其是當他心情欠佳時。其實穎川也知道,喬恩絕不會把火撒到她身上,紳士風度他還是保持得很得體的。他的眼神掠過穎川的臉,咧嘴笑了一下,象是在自我解嘲。“嗨,彈鋼琴可不比練打字,你懂嗎?”他大概忽然意識到,穎川正在練習打英文,就冒出了這麼一句感悟。 穎川聳聳肩,心說,那當然了,不然世界上就無需鋼琴家,而只要打字員就夠了。但穎川什麼也沒說,只衝他友善地一笑,算是對他苦練鋼琴的鼓勵。在穎川看來,練琴和打字的確不能同日而語,喬都快六十歲的人了,敢於坐在琴凳上,這本身就是需要勇氣的啊。 喬恩學鋼琴,不是憑興趣,卻是為心情。心緒煩亂時,他就坐下來彈彈鋼琴,這是他的心理醫生開的處方。自從十年前他太太提出分手時,他就開始學着擺弄這幾十隻黑白鍵。彈不出優美,總能彈出嘈雜。音樂就是有這樣雙重的神奇功效,她能激動平和的心,也能安撫煩亂的心。這正是喬恩所需要的。時而他覺得自己太沉悶,心老了,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致;時而他又覺得自己太浮躁,心亂如麻,幹什麼都安不下心來。 他的鋼琴老師是一位黑人女人,總是不失時機地誇獎他,“喬,你是我見到的最能持之以恆的學生了!”喬恩的確是名副其實地“恆”,鋼琴課上了好幾年,他還在最基礎的哈農和車爾尼身上打轉轉。這兩位大師若是在天又靈,知道百年之後仍有如此虔誠的弟子,說不定會怎樣地感激涕零呢。 喬恩倒了一杯可樂,戴上耳機,習慣地坐到前門迴廊上。他喜歡鄉村音樂,應該算超粉級別的。幾乎每個周末,都得花個把小時,聽他的“美國鄉村”。他就那樣微閉着眼睛,把頭有節奏地左右擺晃。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吵鬧得心煩,他把音量開到最大,那些熱鬧便被隔在了耳朵以外。他厭倦了這城市的喧鬧,儘管為了生計他不得不穿梭其中奔波忙碌。 忽地他聽到了車熄火聲,便慢慢睜開眼睛,先就看到了兩條美腿,向他邁近。挺拔健美又性感的腿,他熟悉她們,欣賞她們。他與她初相識,也是先看到的這兩條腿,晨跑在人行道上,她跑得很快,他緊追其後。她的腿太有吸引力了,青春,矯健,美,全給她們占了,這腿一直牽引着他,迫使他想追上去看她個究竟,他可不情願只在後面,看她的一條馬尾辮兒晃來晃去。後來他才知道,原來他們去的是同一個教堂。這是上帝給他的機緣,喬從來都這麼想。 那兩條跑動的腿停住了,就停在了他眼前。他抬眼往上看,剛好看到那兩片紅紅的唇,很扎眼的紅。他喜歡這薄薄的紅唇,也享受過她的熱烈和甜蜜。他不情願再往上挪動目光,因為他怕,怕看見那雙眼。他曾喜歡看她象糜鹿似的眼神,柔柔的依賴,不消瞬間他的心就軟化了。可自從她作了醫生文秘,她看他的眼神好象也變了。他不喜歡女人昂揚的眼光,尤其是和他親近的女人,那會讓他心裡不安,甚至焦躁。他垂下眼皮,迴避了她的直視。 凱茜興沖沖地跑上台階,這是她上班後的第二個禮拜五。“喬,我們去酒吧,好嗎?我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去。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喬恩抬眼看着她,“什麼日子?” “我發工資啦。”凱茜講話的口氣,好象今天是個重大的節日似的。 “你去吧,去和朋友們一塊玩兒吧。我累了,想一個人呆會兒。”喬恩故意不看她,眼睛望着街上。 “喬,別掃興嘛,人家盼了一個禮拜了。”凱茜幾乎是在央求。 “對不起,凱茜,我,真的很累,真的。”喬恩看着凱茜的眼睛,試圖使她相信自己。 凱茜一個人悻悻然地上樓去了,她需要打扮自己呢。 自從有了這份工作,凱茜也開始變得勤奮起來,她比喬恩起床還早。但是,她可不是為了打理午餐盒,她是要精心打扮自己的臉蛋,那可的確是件費功夫的活,少說也得半頓飯才成。工作妝如此精心,去酒吧聚會就更馬虎不得。凱茜一絲不苟地描眼線撲眼影粉,然後小心翼翼地卷眼睫毛,一雙本來不算太大的眼睛,經她這麼一通折騰,竟也生出了擴張感和立體感,看起來如同廣告畫上時髦女郎炯炯有神的眸子。妝化完了,她在鏡子面前流連着,左看右瞧,這裡改改,那裡補補,她把自己這張臉,完全當成了一件藝術品,對藝術品追求完美永遠是無可厚非的。 接下來是挑選衣服,這絕對是件令任何女人都頭痛的事。人說書到用時方恨少,對女人來說,應該改成衣到穿時方知少。凱茜在衣櫥里扒拉來扒拉去,還是找不到件合適的。唉,怪只怪自己以前活得太拮据,連件像樣的晚裝都沒有。 她坐在三層自己的閣樓里,沮喪地喘着粗氣。忽聽得有腳步聲,她知道是茱蒂上樓來了。平日這老太太是很少上樓的,每個晚上,總是凱茜到地下室問她晚安。 “喬說,你今晚要去參加聚會,是不是找不到合適的衣服穿啊?” 茱蒂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她。 “媽,你太偉大了,怎麼就猜到了呢?我真的是找不出件像樣的來。”凱茜一臉的沮喪。 “走,到我房間來,給你看看。”凱茜滿心狐疑地跟着茱蒂下樓,她不相信老媽那裡會有什麼奇蹟。茱蒂打開地下室的屋門,指了指她的那張大床,“在那兒,自己去試試吧。” 凱茜眼前一亮,“哇,這麼漂亮的晚裝,而且是黑色的,我最喜歡的顏色。媽,你是什麼時候買的,是特意為我嗎?” “廢話,不為你,還是為我?別忘了,下個禮拜是你的生日啊。” 凱茜激動得一把摟住了茱蒂,把顫巍巍的老太太弄了個趔趄。“媽,你太棒了!我愛你,愛你!” 茱蒂拍拍凱茜的頭,“快去吧,去吧,象個三歲的小孩子。唉,人啊,年輕多好!” 凱茜打扮停當,她想和喬恩說聲再見,可心裡忽然發怵起來。喬一定不會高興的,本該一起去的。當她走下樓梯,見喬恩正站在起居室,象是在等她。 “你很美啊!穿上這套衣服,顯得更年輕了。”喬恩更象是在嘆息。 “喬,我們還是一起去吧,成嗎?” “唉,不了,下次吧。要不要我送你去?” “不用,我自己能開車。” 凱茜老練地鑽進他們那輛老掉牙的跑車,她把車蓬全掀開了,看着就痛快。然後猛地一踩油門,發出了震耳的響聲。凱茜咯咯地笑了,她衝上了馬路。晚風吹起了她的金髮,在空中飄逸。 喬恩搖了搖頭,一轉身,見穎川正站在他背後,臉上便露出一絲尷尬。 “噢,對了,暑假學校里沒事做了吧?”他若有所思地問。 穎川點點頭,不明白他是什麼用意。是不是覺得自己住在這裡有點礙手礙腳的呢? “那,你就少交點房租,減掉五十吧,要是你還想繼續住在我這兒。”喬恩滿臉誠意,穎川見他那樣子,都有些盛情難卻了。暗自思忖着,莫非以前真的錯怪了喬恩,再凶的人,也有惻隱之心不是。或許喬恩的凶只不過是寫在臉上而已。 喬恩又坐回到琴凳上,彈了起來。這一次是一首莫扎特的練習曲,他把琴鍵敲得很重,和他那輛老跑車的馬達一般。無邊的喧囂淹沒了一切。 最喧囂的,也是最寂寞的。 愛,在唇齒之間(一) 愛,在唇齒之間(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