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则经济研究所 茅于轼 为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撰稿

经济学里有一句经典性的话：人都知道自己的利益在哪里。意思是说，在经济活动中每个人都不糊涂，都知道自己怎样获取最大利益，用不着别人来教他，或 代替他做决定。他该买什么东西，投什么资，选什么项目，别人不可能比他自己更清楚，他对自己利益相关的事做决定，永远符合他自己的最大利益原则。别人代替 他做决定，违背他本人的意愿都是不必要的，甚至是错误的。这句话也强调了分散决策能导致最优，强制性的集体决策是错误的。按照这句话，计划经济是错误的， 自由的市场经济是对的。

事实上，在经济活动中个人决策错误的事是经常会有的。投资选错了项目，事后后悔不已，这种事是很不少的。这是因为我们处在一个未来不确定的环境中， 谁也不能准确预测未来，并不是本人所持的立场错误。所以我们仍没有理由说，应该由集体决策代替个人决策。个人有权决定自己的选择，其真实意义是：分散决策 所形成的市场方向永远是正确的。市场上的价格上升，意味着供不应求，供求双方按照这样的价格信号采取行动，获取自己利益的极大化，是有利于整个经济的。整 个微观经济学的基础，分散决策最优，就是建立在这个理念之上的。当然，以后又有了交易费用理论、信息不对称理论、合理预期理论等等，对这个前提做了限定。 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否定它。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利益在哪儿”在政治领域就很可能是不适用的。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我们这个社会对待毛泽东的态度，就分为拥毛派和反毛派。 这两派的主张绝然对立。但是他们的出发点是一样的，都是从人民的利益出发，是为了全体百姓的总体利益。拥毛派认为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他建立了一个人人 平等的社会，这个社会没有贪污腐化，没有娼妓吸毒，正义战胜了邪恶，是一个理想的社会。推翻了毛泽东的主张以后的社会，是一个贫富分化、贪污盛行、人剥削 人、道德败坏、正义荡然无存的社会。但是反毛派有另外一套看法。他们认为毛泽东建立的社会饿死三千多万人，把农民变成了奴隶，吃不饱，不许进城，没有丝毫 的自由。又把全社会的精英分子统统打倒，社会全面倒退，阶级斗争把中国引向浩劫，传统道德被彻底否定，温良恭俭让变成了造反，武斗，打人，杀人，没有丝毫 怜悯同情的野蛮社会。毛泽东的路线被否定以后，中国获得巨大进步，生活极大地改善，财富极大地增长。

这两派的看法尽管并不全面，但是基本上都符合事实。因此要想一派放弃自己的看法，臣服另外一派是极为困难的。大家都同样生活在中国这块土地上，都经 历了同样的历史，但是看法如此之对立，说明人未必真正知道自己的利益是在什么地方。或者说，自以为对自己有利的社会政治结构，可能反而对百姓是不利的。拥 毛派常常骂反毛派为汉奸，就是认为反毛派提的主张损害了人民的利益；类似地，反毛派批评拥毛派为历史的反动分子，反对世界潮流。这种对阵说明没搞明白到底 我们自己的利益在哪里。究竟哪条路对人民有利，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人类历史之所以曲折复杂，与此有关。中国，外国都走过许多冤枉路，牺牲了成千上万的 人，摸索付出的代价不谓不大。许多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为理想而牺牲。可是他们的努力到底是推进了人类社会的进步，还是阻碍了社会进步，或者说人民的 利益到底在什么地方，真值得我们反思。

所有的社会都是复杂的，有好有坏的。如果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就会把好（坏）的统统滤掉，只剩下坏（好）的。同一个社会，会有那么不同甚至相对立的印 象，就是因为带了有色眼镜看事物。客观认识一个事物必须放弃先入为主的想法，接受自己原来不愿意承认的事实。社会都是好坏兼有，并不是说一切社会都一样， 分不清到底是好是坏。社会还是有好坏之分。有的社会对百姓比较好，有的比较坏，有的非常坏。尽管非常坏的社会也能找到好的一方面。还有一批人专门把很坏的 社会打扮成很好的社会，让你搞不清真相。所以我们要讨论如何识别一个社会的好坏。

首先，好的社会每一个百姓的人身安全能够得到保障，只要自己没做伤害别人的错事就不会无缘无故被政府迫害。在那里除了伤害别人的刑事犯，不存在思想 犯或政治犯。在一个坏社会里，政府制造出各种吓人的理论抓人，关人，甚至杀人。而且政府鼓励一部分人去残害没有罪的人。一个没有做坏事的人坐在家里也会莫 名其妙地被抓，被关，甚至被打，被枪毙。在一个坏的社会里人身是没有保护的。它让人人都感到恐惧来维持社会的秩序。在好的社会里只要不做亏心事，用不着害 怕什么。

第二，好的社会能够保证百姓有各种自由。只要不妨碍别人同样的自由，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每个人的自由仅止步于别人同样的自由。 别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我不能做的事别人也不能做。没有特权者，他们能做的事我却不能做。他们的自由比我的自由更重要。有特权者的社会是一个坏社会。因为 特权之外的人没了本该有的自由。自由平等的社会不把人用各种理由分割而受到不同的对待。人不会因性别、出身、财产、民族而受不同的对待。

第三，好的社会能够保障百姓的基本温饱，不会生产倒退，搞得民不聊生，吃不饱，穿不暖。或者横征暴敛，不顾百姓的死活，奉养一批特权者享受无度，高高在上。按照现代科技的成就，百姓养活自己是没有问题的。只有政府极其失职，强力推行扭曲的经济政策才会使百姓的生活倒退。

能够满足以上三条的是一个好社会的必要条件，但并不是充分条件。或者说，好社会还应该有其他的优点，比如和谐的人际关系，良好的道德水平，政府清廉 高效，和其他国家的关系良好等等。后面的一些优点相对于前面的三条来讲都是次要的。我们更没有理由，为了后面的附加优点而牺牲了最重要的前三条。历史上有 不少革命志士，为了构建一个理想社会做出许多努力，勾画出理想社会的种种要求，可是把最重要的上面三条给忽略了。他们追求的是，人人道德高尚，坏人被镇 压，国力强盛，万众一心，目标明确，社会进步。按理说这些目标并不错，但是万万不可忽略了前面最重要的起码条件。否则理想社会变成了地狱，给人民造成巨大 的痛苦。他们自以为为国为民，奉献了生命，可是结果事与愿违。这是最令人遗憾的事。其原因就是因为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利益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