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的“文才” —— 对天下文章指手画脚,却始终考不上一个秀才 太平天国和“文化”二字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一方面,它是中国历代造反者所建立政权中印书最多的一个,仅保存下来或知道名目的印书就有近50部(套),且“生产”了数量惊人的状元、进士、举人和秀才(状元最多时一年4个,举人考试录取率据记载有高达80%以上的);另一方面,它又在相当长时间里执行毁书、删书、禁止读古书等政策,一度到了除自己编纂的那几十套书外,任何其它书籍都是“妖书”、阅读都要治罪的地步,连洪秀全的长子洪天贵福在即位前都只能“翻墙”偷阅几本。而这些自相矛盾政策的始作俑者——天王洪秀全,却是个读过书、考过科举,当过教书先生的知识分子,那么,他的“文才”到底如何? 洪秀全的族弟、后期曾总理朝政的干王洪仁院樾闳奈牟磐瞥绫钢痢5焙樾闳谔炀┒ǘ肌⑽鞣酵饨还俸痛淌课泄蝗怀鱿忠桓“强大的新兴基督教政权”惊喜不已之际,这位因种种原因流落到香港的“太平天国内线人士”不断向这些急欲了解太平天国、太平天王内情的“洋兄弟”提供“独家爆料”,瑞典人韩山文根据这些越编越邪乎的爆料,先后写出《洪秀全来历》、《太平天国起义记》两份文献,前者劈头第一句便是“其人(洪秀全)自幼聪明无比”,而篇幅长得多的后者则称“儿时的秀全很快表现出非凡的学习能力”,七岁开始学习,五六年间已熟诵四书五经和“HAU-KING”(应为孝经)、“KOO-WUN”(不知是什么书),后又“自行阅读了中国历史及中国文学中一些较为奇异的书籍”,因此被族人寄托厚望,认为必定能高中进士,选入翰林。1864年夏,洪仁诮鞅环粝碌墓┐手腥匀皇⒃藓“天亶圣聪,目不再诵”、“十二三岁经史诗文无不博览”;本人是湖南秀才的焦亮(洪大全)在《上咸丰表文》中称太平天国中的文人“才皆过翰林学士”而“曾不得一售(总也考不上功名)”,因此才被迫造反,虽未指明系洪秀全,且其供词中也对洪秀全抱怨指摘不已,但洪秀全的确“不得一售”,而他此前也说洪“读书人”、“也有大志”,可见焦亮对洪的不满,主要在政见、战略和个人待遇等方面,对其学识还是认可的。 但另一些记载就显得很不客气:自1858年起,不断有外国外交官、传教士得以进入太平天国领地,虽然他们中仅一人(洪秀全的老师、美国传教士罗孝全)得以和洪本人见面,但大多数人都得到过洪的诏书或其它著作,对于这些著作,这些中国通几乎都给予极低的评价,称之为“疯子的呓语”;太平天国早期,曾国藩湘军幕府里有个叫张德坚的芝麻官,煞费苦心地编纂成一套太平天国情报集《贼情汇纂》,在这部公认翔实的著作中,对洪秀全的文才评价为“粗通文墨”、“日事赌博”,说其文字“句读如俚曲盲词,大都费解”——跟茶馆里说书瞎子的文才差不多。 正如邹忌向各有私心的妻妾宾客询问“我长得美不美”不得要领一样,和洪秀全利益一体的洪仁埠茫槭幼鞣枳印“首逆”的外国人和清方官吏也罢,都不太容易用公正、客观的尺度去评价其真才实学。好在洪秀全是太平天国寥寥无几的几位“高产作家”之一,留下收录五百首诗的《天父诗》,以及数目不少的诏旨、文书、阅读笔记,其中既有“内部文件”也有“官样文书”,要掂量其“文才”,还是有不少参照物的。 从其发出的诏书看,喜用韵文、旧约典故,而不喜用中国古代典故(在保留下的诏书中提及中国古代人名的仅一次,且是早期在永安时);语句中夹杂许多俚语、方言,甚至错别字,且往往不讲究句式,像“朕见无数天兵将,进贡圣物宝纵横;在朕面前虔摆列,朕时含笑欢无声”、“东王赎病苦同哥,齐认禾救饥他名”、“人多说是欠些别,圣神父子古今同”、“哥明说上帝独一,哥不敢僭复何讶”这样的句子,把当时的“文化人”看得目瞪口呆是毫不足奇的。这些文字有早期的也有后期的,有大规模公开颁布的,也有写给私人的,平心而论,是不忍卒读的。 他的许多诗(包括诗体诏旨和《天父诗》中大多数作品)则怎么看也不像诗、甚至不像话,如“不拨飞虫生浪耳,不顾尔王害自己;一个不顾都是难,半点怠慢不恭喜”、“一些半点都不得,不是校笑认真先;教尔这样就这样,不开过口记万年”,甚至“还不分高低,拿然来”,而洪仁谙愀酆捅环笏锹嫉摹⒖瓷先ハ裱芏嗟“洪秀全诗”,从种种线索看,很可能系洪仁“代笔”,是算不得数的。 但仅以这些文字判断洪的“真实文化水平”,认定其纯然不学无术,恐也会失真。 洪最早参加科考是1827年,时年仅十五岁,此后直到1843年,考了至少4次(1827、1836、1837、1843),每次都顺利通过县、府两级初试,并曾在院试中“开始名在前列”。他接触基督教是在去广州考试完场后,上述记载大抵真实可信。清代童生县试要考“四书”题八股文两篇,五言六韵试贴诗一首;府试内容和县试相同;院试另在正场前加考“经古”,内容为解经、史论和诗赋等,洪秀全能四次考到院试,诗词韵律和文章格式都必然是纯熟的(优美与否则另说);他第一次落榜后便应聘任塾师,且总能熬过塾师最易丢掉饭碗的“年歇月”,后来丢饭碗是因为信奉上帝而弃去孔子牌位,并非“教学质量问题”,这些都表明,洪秀全的文才,至少不应像后期诏旨、尤其《天父诗》所表现得那样狗屁不通。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洪秀全建国前的作品。目前保留下来的包括《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原道救世歌》和《百正歌》等,其中文字如“天下有无相恤,患难相救,门不闭户,道不拾遗”、“汤武伐暴除残,何分此国彼国;孔孟殆车烦马,何分此邦彼邦”、“流之浊由源之不清,后之差由前之不谨”等,还是文从字顺、词能达意的;其在《原道醒世训》后写了一首七律:上帝原来是老亲,水源木本急寻真, 量宽异国皆同国,心好天人也世人; 禽兽相残还不义,相邻互杀断非仁, 天生天养和为贵,各自相安享太平,虽谈不上好,却也格律严整,意思明白,至少比前面提到的那些“天话”看上去强太多了。 之所以如此矛盾,一如《贼情汇纂》中张德坚所分析的,有几个原因: ——保密。洪秀全危机意识强,金田起兵前到处躲藏,不但清吏,连上帝会众都很少知道其确切行踪,甚至不知其是否确有其人,为了保密,他习惯于把指示写成费解的字谜,如将“天父出令,千祈遵正”拆成“高老山山令要遵,十字有一笔祈祈”,这种习惯在立国后因猜忌外臣和故作神秘而仍然保留,因此炮制出众多字谜般的奇谈怪语。值得一提的是,这种习惯在岭南秘密社团中十分流行。 ——以神圣自居。洪秀全自称上帝次子、耶稣胞弟,“天生真圣主”,认为自己比任何凡人都高贵,为此不惜抹煞古代、外国历史,不承认任何其它国家是国家,并剥夺古代帝王称号,这样的“神人”,文字自然也要与众不同,凡人写得文从字顺,“神人”只能故意写得别扭,以示“档次不同”; ——身份和读者不同。早期洪秀全还是个求着别人信教的自费传教士,惟恐别人不爱读、读不懂,自然要把文字写得尽可能好看、好读,后期做了高高在上的天王便无需在意,反正臣子们读不懂也会创造条件读懂的。《天父诗》等多是写给两广同乡和文盲后宫的读物,夹杂大量方言、俚语是为了方便这些人阅读,在外人看来不通顺的文字,这些“自己人”反倒会觉得通顺、亲切。事实上即便后期,一些“接地气”文字,如写给苏州百姓的《谕苏省及所属郡县四民诏》就“像人话得多”。 值得一提的是,清代科举虽然存在科目脱离实际等严重弊端,但仅就“文化考核”而言是相对公平的,洪秀全能四次通过县、府初试和院试加考,并获得较好的名次,却既不能在县、府初试中获得第一名(叫“案首”,可以直升秀才),又屡屡过不了院试这一关以获得清朝最低一级科举功名——秀才,这基本可算作对洪秀全“真实文才”的“最科学评价”:不是文盲,但也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