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难忘的往事 · 小时候怕写作文,最怕写《一件小事》.《难忘的一天》.《一件难忘的往事》之类的作文。记得上小学五年级时张燕华老师让我们写《一件难忘的往事》,大家反映难写,老师提示说可以写加入少年先锋队这件事。我前后左右看了看,除我和黄述海外,三十个同学全都带上了红领巾笑眯眯坐着,那天确实也叫我挺难忘的。 · · 也是,那个年龄回忆往事,又要难忘,可真不容易。转眼人过中年,又奔老年,不知不觉开始往事如烟:有时“童孩情景让人想,只叹日月不复返”;有时触景生情,心中常有“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有时故地重返,“风景旧曾谙”;有时巧遇当年亏欠的故人,谈起往事,顿时又觉得碎心断肠。 · ·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带着儿子赢赢去地坛公园游玩。天真活泼的赢赢顺着方泽坛台阶爬上爬下,而我却坐在路旁的石椅上陷入沉思。刚刚离开军队,没有人发工资了,好像在大海里游泳,不知哪里是岸。这时我注意到马路对面的石椅上坐着的一位老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年纪有七十多岁。从神态上看有点儿像巴尔扎克小说《夏培上校》中的主人公夏培,夏培是在孤儿院长大,在养老院去世,中间做过帝国的将军。 · · 这位老人虽看不出曾做过武士,但绝对有来头,不是一般人,我主动凑上去与他聊了起来。他操上海口音,他说他原是蓝天服装店六股东之一,一九五六年响应周总理“繁荣首都商业”的号召从上海迁入北京王府井。老北京都知道蓝天造寸蕾蒙,那时候穿上一套蓝天服装店裁剪的西服,到四联美发厅做个头,在中国照像馆来张全家福,再奔城南的美味斋点上一道地道的上海菜,几乎成了那个年代北京人心目中最有面儿也最奢侈的愿望。我问老人一九六六年八月可在店里?老人说在。这一下子勾出了我一件难忘的往事。 · · 那是在一九六六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当时我十三岁,也加入了红卫兵破“四旧”的行列。我每天穿着父亲的旧军装,戴上军帽,扎着武装带,跟着大骇子上街找资本家。一天,我们来到王府井百货大楼,看到旁边一个二层小白楼,也就是现在工商银行王府井办事处所在地,当时是一层卖百货,二楼是住家,店主可能就住在楼上,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一个头影在窗口亮了一下马上又缩回去了。 · · 不知是从派出所得到信息还是有人背后操纵,红卫兵知道了楼上住的就是资本家,就在楼下狂喊:“资本家,滚出来!不老实,小心你的狗头!”不多会儿,几个红卫兵冲上楼去,揪出一个穿黑衣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接着举起皮带就打。楼下的女红卫兵手拉手拉起一个圈儿,看起来要先开个批斗会,然后送派出所,由派出所遣送外地。 · · 我站在旁边看着,那天良心好像叫狗吃了,竟没有一点儿同情之念。一阵狂喊狂打之后,老太太已经站不稳了,一动就摔倒。这时红卫兵注意到老太太穿的高腰皮鞋,一位很有才华的老干部的子弟举着皮带叫老太太把皮鞋脱下来,嘴里嚷着资本家怎么能穿皮鞋!接着就是狠狠的一皮带,老太太这回重重栽倒在地,皮鞋甩出老远,滚出一个棉花包着的金镏子······我问老人是否还记得当年王府井发生的一幕幕惨剧,是否还记得那位开百货店的老太太?老人说还记得,但人全不在了。 · ·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王府井的时候,这时出现了一位中年人,他对我说给红卫兵照张像行不行?他说他是《人民日报》记者,并给我看了记者证,我清清楚楚记得记者证是朱红色的。他让我们排成两排,前排蹲下,右手握红宝书,他是用德国蔡司120相机照的。 · · 我认识的当年的大孩子红卫兵多因文革丧失学业或因家庭问题一辈子碌碌无为。我对老人说,这些年您受委屈了。老人这时目视着前方,很坦然,好像人生就是如此,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看得出他唯一惋惜的就是孩子。他说是的,我的孩子同你差不多大,可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还好,改革开放了,我把三个孩子都送到加拿大。西服红火的时候,我给人做西服,也挣了几十万。 · · 当年爱憎分明的鲁迅见了车夫和老女人差点儿榨出皮袍下藏着的“小”来,教他惭愧,催他自新,不知遇到这事会有何想?我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有许多往事在淡忘,唯有这件令我自疚,让我心酸,催我泪下的往事难以忘却。 · · 多少年后,当您和孩子漫步在北京王府井步行街上的时候,别忘了到大街178号的蓝天服装店看看,买条领带,或让操着京腔儿的上海师傅的后代量身西服。再到北京百货大楼张秉贵的塑像前,与他并排站着,就在您的右手边,文革后是北京工商银行办事处,文革前是个二层小白楼,一层卖百货,二层曾经住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一生的心血没来及带走,只藏了一个金镏子,还丢在了王府井大街上······。 · · 09/20/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