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有肉的乌戈·查韦斯看上去坚不可摧;他不高,但是仿佛他当年指挥过的一台坦克一样健壮。曾经,他看来拥有无穷的精力。曾经,他到处游历,不论是在委内瑞拉广大的国土内还是在海外。每个周日,他会主持现场电视节目长达12小时。他会在清晨用电话叫醒部长们,给予他们长篇大论。14年来,委内瑞拉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经过他的双手,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查韦斯先生对自己的健康就像他对他的国家的经济和民主一样鲁莽。在那些个熬夜的晚上,他靠着十几杯委内瑞拉甜咖啡来对付。在2011年中,当他透露自己因癌症手术但是没有提供多少细节(只说“一个棒球大小的肿瘤在骨盆区域”)。这表明:诊断来得太迟。他拒绝了巴西一家最近治愈三位拉美总统癌症的医院,宁可去古巴治疗,因为在那里他的病况能够得到保密。 拒绝靠边站,查韦斯坚持从哈瓦那的病榻上管理国家。又经过两次手术和化疗,他宣布自己痊愈了。对于权力和民众欢呼声上瘾的他再次竞选且在去年十月赢得又一个六年的任期。 在竞选中,那些没有被忠诚蒙住眼睛的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查韦斯先生依然是个病人。选举之后他就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在12月8日那个暗淡的公告中他说:自己将回到古巴进行另一个手术。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委内瑞拉人民应该支持尼古拉斯·马杜罗(Nicolás Maduro)(他的外交部长和副总统)作为他的继任者。长达六小时的手术效果不佳:经过家人和高官几周的守夜,最终查韦斯先生于上个月回到家;他死于3月5日,享年58岁。 到头来,查韦斯先生的统治是自恋的,国家和宪法都臣服于他的心血来潮。遵循拉美领袖的传统,他想要在岗位上死去。1月10日,他因为病重无法宣誓就职;在古巴的支持下,他的官员们决议无视查韦斯自己在1999年促成的宪法,宣布:就职典礼可以延期举行。这一次查韦斯的官员们恐怕很难避免宪法规定的:在总统死亡的30天内必须举行大选(虽然实际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组织一次大选将是困难的)。 查韦斯先生被数百万委内瑞拉人悼念,对于他们来说,他像是个罗宾汉:一边蔑视地叫板“帝国”(暨美国)和那些“寡头国家”(暨富裕国家),一边派发石油带来的意外收入。他的反对者中,有许多人认为他是腐败的独裁者,会(对他的死)感到释然。那感觉可能有点太早了。 迅速举行选举也许有利于马杜罗先生;他已经是实际上的总统了,他还能获得同情票。他越早获得总统宝座,遭到反对(或者查韦斯阵营内部消极的抵抗)的危险就越小。反对派的总统候选人很可能是恩里克·卡普利莱斯( Henrique Capriles),一个温和的中间派和顽强的活动家,在去年10月的选举中他把查韦斯2006年胜出他26个百分点追到了11个百分点。但是反对党被此次失败搞得士气低落;在12月的地区选举中得票很低,尽管卡普利莱斯再次当选(覆盖大部分首都地区的)米兰达州州长。 未来数月的大问题是:查韦斯的(按照南美洲独立的英雄人物,委内瑞拉出生的西蒙·玻利瓦尔来命名的)“玻利瓦尔革命”在他死后还会留下什么?他尽管有病也不愿交出权力的举动表明他的政权是多么的私人化。异乎寻常的政治才能和非凡的好运气使得查韦斯先生得以让自己成为世界级人物,也许是继他的朋友和偶像卡斯特罗之后拉美最出名的一个世界级人物。死亡使得他常说的要管理委内瑞拉到2030年的意图没能实现,同时也意味着:经过14年靠石油支撑的、腐败的专制之后,他没能面对清算。 从棒球梦到革命 如果历史可以重写,乌戈·查韦斯也许会成为一名职业棒球手。那是他童年的梦想。他是一个典型的委内瑞拉梅斯蒂索人(mestizo)【译注1】,有着非洲、委内瑞拉土著和欧洲血统。他出生在奥里诺科河盆地辽阔的热带低地拉诺斯上一个偏远的巴里纳斯州。他的父亲是教师,母亲是教学助理。兄弟六人,他基本上是奶奶带大的。小时候他在街上卖家里做的甜点贴补家用。 根据查韦斯自己的说法,他当年进入军校的原因是那里有一个不错的棒球队。在七十年代,他在政府军扫荡古巴支持的左翼游击队中扮演了一个小角色;这一任务让他开始同情左翼游击队的目标。23岁的查韦斯已经开始密谋反政府。 八十年代,由于主要出口物资石油的价格暴跌和外债债台高筑,之前被看作模范民主国家的委内瑞拉出现经济困难。1989年民众对于贫困人口增加、经济紧缩政策和腐败的不满爆发;在加拉加斯(委内瑞拉首都)发生了三天的骚乱;军队镇压导致400人死亡。“我们一直在等待那样一个行动的机会。”查韦斯事后说。1992年2月,作为统领伞兵营的中校,查韦斯领导了一次血腥的但是不成功的政变,反对当选的卡洛斯·安德烈斯·佩雷斯(Carlos Andrés Pérez)政府。查韦斯因此被革职且被关进监狱,两年后他被放出来。当时他声称:玻利瓦尔是他的精神导师。 玻利瓦尔长期以来一直是委内瑞拉的官方的一种准邪教,不过是保守的那种。查韦斯会利用这种邪教来为自己服务:据说他在开会时放一张空椅子,声称椅子上坐着那位伟大的解放者的鬼魂。他的另一个精神导师是菲德尔•卡斯特罗:1994年,他到古巴访问,开始了和卡斯特罗先生的亲密友谊。他视卡斯特罗为“父亲”;卡斯特罗成为他最重要的顾问。这位古巴领袖,长期以来一直把委内瑞拉的石油资源看作维持他在能源短缺的岛国上政权的关键,经过几十年的搜寻,终于找到了查韦斯先生这样一个领导一个拉美大国的强有力的、无条件的盟友。 查韦斯先生的世界观里还有第三股力量。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军人:他早期的偶像是七十年代民族主义的军事独裁者,比如秘鲁的胡安·贝拉斯科·阿尔瓦拉多(Juan Velasco Alvarado)和巴拿马的奥马尔·托里霍斯(Omar Torrijos)。墨西哥作家恩里克·克劳兹(Enrique Krauze)指出,查韦斯先生通过兼收并蓄的阅读形成了一个看法:历史是由伟人创造的。他还受到阿根廷一个隐藏的法西斯主义者诺伯特•希尔守(Norberto Ceresole)的影响;此人在查韦斯第一次当政时为他出谋划策。查韦斯政权带有反犹太主义的色彩。至于他的一些国外的支持者们兜售的认为查韦斯是一个稳健派,他只有在面对国内和华盛顿的不依不饶的反对时才变得激进的看法与证据不符。 选举出来的专制 查韦斯先生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很可能是卡斯特罗)说服:选举比强力是获得权力的更好途径。1998年12月,他的彻底清洗旧秩序、结束贫穷、消灭腐败的承诺为他赢得了总统选举。他当选后第一件事就是召开了制宪会议,写了一部新宪法,经公民投票通过。它把尊重私有财产、人权和司法独立奉为神圣,但是也同时扩大了总统和军队的权力;它赋予了查韦斯先生任命亲信进入最高法院和其他名义上独立的机构的机会。 和卡斯特罗先生不同,查韦斯先生是从选票中获得合法地位的。他还将赢得另外三次总统选举,每次都以多数票轻松胜出。然而他在治理国家时不是靠共识,而是靠对抗和命令。这一做法导致严重的政治动荡。政治紧张状态在2002年4月11日达到危急的关头:成千上万民众在总统府游行,要求查韦斯下台。19人被躲在周围建筑物上的不明身份的狙击手杀害。当军队拒绝执行他镇压示威者的命令时,他交出了办公室,让他最资深的将军宣布说他已经辞职。4月12日,一个保守的商业领袖宣布自己为总统并宣布废除宪法;军队转而支持查韦斯,他重新掌权。 那是一个转折点。那年底,反对派罢工和停工活动让国有垄断的委内瑞拉石油公司(PDVSA)陷于瘫痪;但是罢工最终失败了。通过这些冲突的手段,查韦斯中立化了所有潜在的敌对势力。他把委内瑞拉石油公司和中央银行变成他不透明的、预算外支出的工具。他在政府、官僚机构及其它政府机构、军队高层等机构考察用人根据的不是能力而是对他的忠诚度。2005年反对党一次不明智的抵制使得他的人充满了法院系统,且获得对立法院的完全控制。后来当一个卷土重来的反对派人士在地区和立法院的选举中取得佳绩时,他剥夺了地方政府和国民大会的大部分权力。 有三样东西救了查韦斯。第一样是世界油价令人瞩目的崛起,从而为委内瑞拉提供了大量的出口创收。第二样东西是卡斯特罗先生的建议。古巴官员描画了一些新的社会政策(被称作“使命”),包括最先出台的基础医疗保健和成人教育政策。作为对委内瑞拉供给古巴大量补贴油的回报,古巴为委内瑞拉输送了成千上万的医生和体育教员。古巴的情报和安全人员包围着查韦斯先生:他再也不会被街头的示威者搞得措手不及。 这些使命以及出售石油而来的大量金钱帮助查韦斯断然拒绝了2004年的一次全民公投;如果举行很可能会让他下台。他恐吓反对派;他骚扰反对派的媒体:今天,大部分免费收看的电视频道都充满了政府的宣传。那360万签名请愿要求举行撤销对他任命的全民公投的人都被惩罚了:有的丢了政府的工作,有的护照或其它官方服务的申请被拒绝。 第三样天赐之福是乔治•布什。感谢这位美国总统在世界范围内不受欢迎的程度,查韦斯可以用他在联合国的发言嘲笑布什先生,说他是“魔鬼”。他动用自己搞宣传的本领编织出一个故事,大意是:2002年4月反对他的政变背后有美国的支持。 2006年,查韦斯先生获得压倒性多数的胜利。在其权力的巅峰,他宣布自己在种植“21世纪的社会主义”,但是他从未给出确切定义。他迅速行动起来国有化成片的经济部门,包括电讯、电力、水泥和依然在私人手里的部分石油工业。 天赐查韦斯 查韦斯先生对委内瑞拉的统治从来不是绝对的。从1958年到1998年间的两党民主制度在广大人民心中种下了对民主价值的信念。2007年在一项旨在让他的革命不可逆转的全民公投中,他失败了(虽然许多措施后来被以法令的形式形成法律)。 查韦斯先生做的一切都是老谋深算的,目的在于帮助他获得大部分委内瑞拉人民的支持,与此同时忽视和骚扰那些不支持他的民众。最早支持他的是那些从事非正规经济的劳动力;而非正规经济是在八十年代石油繁荣时代结束之后发展起来的。此外,他还增加了一支不断成长的公共部门劳动大军:在他执政时,公共部门雇员人数几乎翻了一番,达到了240万。 大部分五花八门的支持玻利瓦尔革命的政党都被合并到委内瑞拉联合社会主义党(PSUV)中。查韦斯还搞了两样用来控制的工具:一支大约十二万五千人的民兵武装,直接听命于他本人而不是军队的领导层;一个社区委员会的网络,接管了地方政府的许多职能(和收入)。国外左翼学者声称这一切加起来组成一种赋权(于民)的“直接的民主”,比初期拉美社会民主党政府们设立的福利国家要强。但是在另一些人看来,这看来像是从上而下民主参与的伪装,实际上所有权力都归查韦斯总统。 在冠冕堂皇的宣传背后,玻利瓦尔革命实际上既腐败又管理不善。委内瑞拉经济变得更加依赖于石油和进口。政府接管农场的结果是农业产出下降了。对物价和外汇兑换的控制不能阻止持续性的通货膨胀,且造成了大宗商品的短缺。基础设施崩溃:大部分地区多年来经常停电。医院办的不成功:甚至有不少的使命失去活力。犯罪猛增:加拉加斯是世界上最暴力的首都之一。委内瑞拉已成为一个进行毒品交易的管道,安全部队的一些分部都有份参与。 查韦斯政治上最伟大的成就是:许多普通的委内瑞拉百姓把好事归功于他,却不把坏事归罪于他。他们把他视为自己人,认为他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他的支持者们,特别是妇女,会说:“他是上帝派来帮助穷人的。”他有着大草原居民的机智和魅力,和对政治机会的本能意识。在每周日他的没完没了的《你好,总统》节目中,他把这些才能都用上了。正如克里斯蒂娜·马卡诺(Cristina Marcano)和阿尔贝托·巴雷拉(Alberto Barrera)这两名委内瑞拉作家在一本透露内情的传记【译注2】中所写,查韦斯有着电视布道者的技能。 在国际上,查韦斯先生派发委内瑞拉石油财富来建立一个他称之为“美洲玻利瓦尔同盟(简称Alba)”的反美板块。这一同盟除了古巴之外,还有玻利维亚和厄瓜多尔(都是九十年代中叶极左派领袖当选的国家),以及几个小的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客户国家。许多年来,他和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FARC)【译注3】保持着几乎不加掩饰的同盟关系,允许他们把委内瑞拉视为基地。 阿根廷的总统克里斯蒂娜·费尔南德斯(Cristina Fernández)和她的丈夫及前任内斯托尔·基什内尔(Néstor Kirchner),是半生不熟的朋友和客户。委内瑞拉政府购买阿根廷的国债;2007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位警觉的海关官员打开一个装有80万美元现金的行李箱;该行李箱的主人(一个委内瑞拉人)事后承认:这笔钱是给费尔南德斯女士的竞选捐款。 巴西有领导南美的野心,美洲玻利瓦尔同盟对于巴西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是采用温和的社会民主党方式治理国家的巴西左翼总统们发现:让查韦斯先生自得其乐对巴西有益。看来他们是认为查韦斯可以削弱美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力,而且他在经济上的管理不善对于巴西商业系统是个机会:他们可以提供给委内瑞拉人他们自己国内停止生产的商品。 查韦斯先生还到更远的地方高兴地拥抱世界上的独裁者们。他和伊朗结盟,伊朗提供给委内瑞拉模糊的“技术合作”。他还同意购买价值150亿美元的武器,主要是从普京的俄国那儿。他还和萨达姆•侯赛因(Saddam Hussein)、罗伯特•穆加比(Robert Mugabe)、奥马尔•卡扎菲(Muammar Qaddafi)和巴沙尔·阿萨德(Bashar Assad)交朋结友。 在拉美,查韦斯的影响力在2006年后下降了。经济增长使得该地区的选民不像以前那么愤怒;许多拉美左翼人士逐渐认识到:查韦斯主义是一条死胡同。委内瑞拉(及该地区的其它国家)的贫困率迅速下降,得益于矿产品价格上扬带来的水涨船高。另一些左翼人士总是批评查韦斯。一个叫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的墨西哥作家称查韦斯先生为“热带的墨索里尼”。2008年至2009年的世界经济减速暴露了查韦斯主义的弱点。拉美大部分地区迅速从经济危机中恢复过来,委内瑞拉则持续萧条了两年之久。 群龙无首 玻利瓦尔革命现在面临最严峻的挑战。毫无疑问,查韦斯主义将依然存在。委内瑞拉有许多百姓会带着怀念来回顾查韦斯统治的时期。但是其继承人将不得不面对一些棘手的问题。 经过去年大选前的大手大脚之后,委内瑞拉经济再次减速。面对许多商品短缺,特别是硬通货短缺,马杜罗先生在2月让委内瑞拉货币贬值了32%。在几乎所有关于政府管理或经济竞争力的排名表上,委内瑞拉都在接近垫底的位置。14年来查韦斯一直告诉委内瑞拉百姓:他们的问题是别人——美国或“富裕国家”造成的。在委内瑞拉国内,要成功靠的是政治上的忠诚度而不是能力。宣传机器上说的成百万委内瑞拉人到“大学”注册带来的是几乎注定要落空的期望。 假设委内瑞拉联合社会主义党(PSUV)在此次选举中获胜,它将无力解决这些问题。其领导人中无一人有查韦斯的威信,无一人有他和群众交流的技巧。根据一位和他打过交道的拉美外长的看法,和蔼可亲的马杜罗先生是一个缺乏政治分量的应声虫。曾经和查韦斯先生在军队共事过的国民议会议长迪奥斯达多·卡韦略( Diosdado Cabello)已经宣布支持马杜罗先生,但是他有自己的小算盘。也许唯有古巴领导层能够保证查韦斯阵营的团结。利益攸关,古巴总统劳尔•卡斯特罗知道:失去委内瑞拉的石油将使得他的国家经济上深陷绝境。 也许终有一天,大部分委内瑞拉人会认识到:查韦斯先生浪费掉了委内瑞拉的一个极好的机会:那就是利用前所未有的油价高涨在国内建立世界一流的基础设施和为国民提供最好的教育和医疗服务。但是这样一个教训只有在他们碰壁之后才有可能认识到,并且,他们能否学到这一教训都没有保证。 { 原文发表于3月5日《经济学家》网络版} 【译注】 1. 梅斯蒂索人(mestizo)是西班牙语与葡萄牙语中的词语,曾于西班牙帝国与葡萄牙帝国使用,指的是欧洲人与美洲原住民祖先混血而成的拉丁民族。 2. 传记,指的是克里斯蒂娜·马卡诺(Cristina Marcano)和阿尔贝托·巴雷拉(Alberto Barrera)合写的《查韦斯没能统一:一个人的故事(Hugo Chávez Sin Uniforme: Una Historia Personal)》,由兰登书屋2005年出版。 3. 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西班牙语:Fuerzas Armadas Revolucionarias de Colombia–Ejército del Pueblo),简称FARC或FARC-EP,是哥伦比亚一支自称为共产主义革命的游击队组织。该组织成立于1964年至1966年间,是哥伦比亚共产党的一个武装分支。由于他们的行为不仅仅威胁当地政府,还危及平民、自然环境和基础设施,因此被哥伦比亚政府、美国、欧盟等认为是恐怖组织。FARC可能是世上最后的极左游击队。它与哥伦比亚政府对抗逾40年,风头曾一时无两,其挑战哥伦比亚社会不公义的立场曾短暂获得国际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