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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大量个人和家庭悲剧不为人所知
     爸爸,妈妈低头站在人群中间。大家一阵口号过后,接着是我在愤怒,我挥动蓝裤衩,揭发他们保留了日本士官学校同学录,里面不是侵华日军的头目,就是国民党的反动军阀,这是幻想蒋介石反攻大陆!我郑重地宣布:和他们断绝父子关系!——最后,妈妈细声地问我:以后还给你寄钱吗?


  老高按:“文革”自爆发之日算起,已经过去了47年。在“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欢呼声中、在横扫“四旧”的口号夹杂哀号声中、跟“上海公社”成立的爆竹声中呱呱坠地的孩子,现在已经年近天命,连他们的儿女辈也都到了考大学的年龄。但是对中华民族最黑暗的岁月,这样的两代人了解多少?他们如果谈起“文革”,脑海中会浮现什么样的想象?
  由于中央从“文革”结束不久即有令,规定了“彻底否定文革”的统一口径之后就再也不许提起——当然,任何禁令都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地覆盖到社会每个角落。但是毕竟导致这场最值得全民族都来研究、最值得全世界都来反思的大灾难,在社会记忆中日渐模糊。甚至在当前关于中国向何处去的激烈争论中,竟有人还将“文革”作为选项,以为“文革”不失为中华民族“速效救心”的一剂猛药。在中国的网站上,我读到这样的文字:“狂热既是一种灵魂的疾病,却又是一种可以让社会和国家振衰起弊、死而复生的神奇工具”。
  对“文革”中的人——不是作为群体的人,而是作为个体的人——的命运,我们还需要更多地了解。过去,我们比较多地讲述了“文革”如何如何冲乱秩序,毁灭中国文化……但其实,“文革”最贻害峻烈、最遗祸深远的,是向人开战,诱使、迫使每一个人摧残人性、泯灭人性,无论是爱情、亲情、友情,一概围剿殆尽——狂热,与其说是“救心”,不如说是“迷心”。不是有那句话么:上帝要让人灭亡,必先让之疯狂!

  一位朋友言简意赅地归纳说:60年来,前30年,中国人被诱发了残忍;后30年,中国人被诱发了贪婪。

  不正是这样吗?而两个30年联接处的“文革”,既是残忍的顶峰;也是贪婪的起点——今天的贪婪,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残忍:那些抛猪入江的人、那些用地沟油、用黑心奶、用豆腐渣大桥、校舍害人坑人的人,骨子里不是残忍,又是什么?

  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继续讲述“文革”的故事——讲的是过去,为的是未来。将“文革”的痛苦教训讲透,才有可能不走老路也不走邪路。我今天读到的著名电影摄影师傅靖生的一篇回忆,转贴于下。查百度百科:傅靖生“文革”前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进入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熬过了“文革”,他拍摄的影视各类作品达500部以上,其中国际得摄影奖的故事片有《黑骏马》、《湘女萧萧》等,国际获奖的纪录片有《幸运的藏羚羊》(任导演)、《长城的秘密》(任摄影指导)等。


我斗了我爸爸

傅靖生,《经济观察报》



  我要加入中国共产党

  现代中国人呱呱坠地后大多会有三次庄严,第一次是九岁,在五星红旗下戴红领巾。至于什么是主义?似懂非懂,好玩而已。
  第二次是少年,面对团旗宣示:“为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被压迫、被剥削的劳苦大众将革命进行到底,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这一次,意味着灵魂像石膏流进了胶模,定型了。
  我在山东省实验中学,因为品学兼优,任少先队大队长,不满十五岁就入了团。一路走来,一路优秀。在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我是团总支宣委。到了电影学院,自然成了学生会学习部部长兼院火炬报主编。
  现在,我冲刺“第三次庄严”,加入中国共产党,在1964年秋,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
  我怀着赤子之心向党写了申请书,坦诚地说明自己出身:生父黄健是国军将领,1949年逃往台湾。在我沦落街头的时候,现在的爸爸收养了我。从此,我心有奋斗目标,行动则以雷锋为坐标,每天都狠斗私字一闪念,并且,一周递交一次思想汇报。
  很快,摄影系党支部书记W找我谈话说:你和党越来越近了,要好好努力啊!你很有希望。学雷锋做好事,只停留在表面上,雷锋的本质是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书记的话具体体现党的领导,让我感到心里真温暖,深深鼓舞着我。不管要做什么,先看毛主席怎么说,我再怎样做。

  老子反动儿混蛋

  电影学院在新街口外大街25号,是完整的苏式花园建筑。贯彻毛主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号召,最有效的莫过于直观教育,现在的大课是斗争反动学生。
  大礼堂全校师生群情激奋,高喊:打倒反动学生郭宝昌、吴天忍、刘文田!郭宝昌的主要“罪行”是散布资产阶级糜烂的生活方式,他虽然是被收养的,但是成长为同仁堂的继承人,所有言行就都打上阶级斗争的烙印。领导宣布决定后,“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口号此起彼伏,公安干警将三人押下讲台。这位日后的大导演被强弩着的身影消失在大门的逆光中,前往南口农场。
  有句成语叫“敲山震虎”,我不是虎,要是虎,也许不怕震。我像鼠,我胆小如鼠。这一震,让我一天到晚在想我究竟是谁?我看我自己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别人看我是混入团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每晚我会被同一个恶梦折磨,生父黄健发猛力,把我从云端推出,我落呀落,速度越来越快,一直到我惊醒。一身虚汗后想到自己无法改变的出身,前途如断崖,感到绝对的孤独。我想,雷锋的所做所为,我可以学,但是,他压根儿是穷人的胎,天生就是革命的坯子。他有家仇,阶级仇,地主还乡团来了,他就要受二茬罪。用金庸复仇主义的思路看:他是“毛家庄”的,我是“蒋家庄”的,水火不容。
  我渴望把自己挪到“毛家庄”来,也用阶级分析:“生母章倩萍出身贫民,1940年被万恶的地主黄健抢占了,这就是家仇、阶级仇啊!”好像找到透气的缝了。可是,按照土改前三年为划分标准,“广西1950年土改,我妈还是个地主婆!”人走投无路的时候,阿Q能缓解接近崩裂的精神。尽管那时鲁迅超级火爆,是文革旗手。但是,这次学阿Q越学越绝望。很快,敌我的观念在同学中发酵,不久,我就挨了乱拳。
  这一天,春光明媚,在宿舍楼408。同学ZZP,拿着暗袋找我:阿傅,你帮我看看,我的暗袋是不是漏光?我天生助人为乐,加上学雷锋也就有了一篇好日记,我当然愿意了。二话不说,我把暗袋套到自己的头上,钻进黑洞,仔细查验。没想到一通乱拳就打过来,噼里啪啦,像暴雨!我眼冒金星,不顾一切扒开暗袋,看见了三张脸,除了Z,还有J和C。他们在微笑,若无其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相信在黑暗中错过了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表情。我的脸红肿了,我忍了——有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因为,他们等我回击。
  接着猛戏就来了。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检阅百万红卫兵,在天安门上,他给红卫兵代表宋彬彬改名叫宋要武。第二天,一列红卫兵闯进电影学院,高歌:“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你要是敢说党不好,马上让你见阎王。你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你要是不革命,就罢了你的官!滚你妈的蛋!”这些来自自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清一色的高干子弟,北京人谈虎色变:腰中的军官皮带扣是方的,锐利像刀,只要出击几下子……已经打死了很多……
  他们在影壁墙上贴出了硕大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原来,我大惊失色,原来我挨了乱拳,是因为我与生俱来是混蛋。
  传说作者是高干子弟谭立夫。
  全校都集中到礼堂,在革命的威慑力下没有人敢不来。台上,一位飒爽英姿的女红卫兵大声命令:“文艺院校彻底烂掉了,凡是出身不好的人都上台来报到!”
  我蒙了!记不清有几个人上了台,说了些什么。我只想我该怎样交代?如实说,会不会被皮带抽得皮开肉绽?打马虎眼,是不是会有人上台当场揭穿?我的屁股一个劲向后移,但是脚就是不听话。忽然有女生上台说:我反对!女红卫兵:你叫什么?是哪个学校的?女生:我叫杨其韶,中央美术学院学生。红卫兵来回甩皮带:你是什么出身?杨其韶:我是三代贫农。女红卫兵:你反对什么?杨其韶:我认为,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大家都生长在红旗下,绝大多数出身不好的同学是热爱毛主席的。
  趁着气氛缓和下来我蹭出了礼堂,下了台阶,越走越快,逃出了大门。不知不觉到了护国寺一个小饭店,空肚子喝一瓶香槟酒,天转地也转,差点倒在马路中间。人生我第一次喝酒,记住了酒后的恶感,也就永远不喝酒。
  杨其韶,长长的辫子,瘦尖的脸庞,身材秀美。在美院附中我高一她高四,她救了我,她是我的救星。
  一年后,1967年7月16日,为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一周年大学生横渡八一湖。忽然,狂风大作,卷起了大浪,四个美院的学生不幸被拍中身亡,其中有杨其韶。八一湖西侧当时是坟冢,现在是三环。46年来,我无数次经过八一湖,没有一次念悼杨其韶。遗憾我未能对她说:谢谢你。
  杨其韶说的对,我傅靖生就是热爱毛主席的,我是红色的,我改名叫付红。现在,毛主席直接领导红卫兵了,党呢?瘫痪了,我渴望加入红卫兵像渴望入党。当然不会吸收我,我就自己做红袖标,不敢印红卫兵,就印共产主义红艺兵。我把鲁迅的石膏像的胸前嵌上毛主席像章,浑身热得不知怎样才算是革命了。我无限崇拜毛主席,一点都不假,终于,有一次毛主席接见,被我赶上了。
  三米高的标语牌,一个字要八个人抬,我被分配在“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的“鸣”字下面最边上,在马路最南端。我的眼睛是2.0,离天安门最远,却看得最清。毛主席在天安门东南角,摘了帽子向下挥手,我激动直抖。队列边向前,我边向后扭头,一直扭到100度。我自己对我自己说:要是反动地主官僚的爷爷、生父站出来,毛主席只要一挥手,我会挥大刀向他们头上砍去!
  毛主席挥手就是有力量,革命要有敌人,人人都在找敌人。

  我为什么爱广角镜头

  8月25日早晨,我照旧在太平湖跑步,远远地,看见有数十人围在中堤叽叽喳喳,像是有人投水了。议论随风飘来:是谁啊?是老舍,跳水了。那是畏罪自杀!快来啊!臭老九自杀啦!……
  人越围越多,我不敢见死人,扭头出了太平湖。在护城河转悠着看城墙,到了西直门又转回来。路经演员剧团门口,院子里黑压压地围着外地串联的红卫兵,有人喊:抬起头来,低头就是公然对抗文化大革命!原来是造反派拿女明星X和Y示众。这次批判有特色,革命者可有三个动作,一:口号,二:啐唾沫,三,拧敌人胳膊上的肉。舒服啊!痛快,毛主席说:“……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也有人踏上去滚一滚。”所以,意淫的快感也是有合理依据的。
  革命要有理由,哪怕为所欲为。
  我磨叽到正午,相信学院食堂已经没人,可以躲过白眼下的飞沫。没想到我错了!
  买饭的窗口只有我,没看见北窗阴影下有三桌人。
  “我要个榨菜炒肉丝!”话音未落,同学门呼啦围上来冲我砸拳,为首的是表演系的同学ZY和ZJM。
  啊……啊……啊!我边喊边退,革命同学边打边追。我退过排球场,在医务室的回廊下倒下了。脚踢代替了乱拳,我蜷着身子护着头接着……啊……
  此时,在回廊的东侧,是通向大门的方向,来了一位同学W。他高声问:打谁哪?有人回答:打狗崽子付红哪!他高喊:打得好,该打!
  眼看他在地平线,小小的,径直冲过来了,迅速变大,朝我的头踢,撞我太阳穴的是一双皮鞋,我昏了过去。
  低角度,瞪圆了自己的双眼到最大视野(是广角镜头啊!),拍摄物由远到近,一直冲到眼球(镜头)的表面,这就叫冲击力!我有切身体会,在电影中就特爱用广角镜头。毛主席说得真对:“生活是艺术的唯一源泉”。
  W姓同学在美术系,他而且是美院附中的同学,算得上少年同窗。此时,他的父亲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揪了出来,他革命这样急匆匆,想必也是要摆脱囧境,合理。如果他也学雷锋写日记,一定会这样写:“今天,我朝狗崽子傅靖生踢出革命的一脚,相信大家已经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我斗了我爸

  雷锋有名言:“对阶级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我卵翼在少数派联委会里,因为他们以我为同志,我感到了温暖,他们相信我能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
  可是,对台湾海峡那边表态是水中捞月亮,划清界限要我面对养父傅博仁。
  1954年5月的一天,10岁的我在大街上流浪,一位解放军走过来,他就是傅博仁,时任高等军事学院的工兵教官,在金华军事演习。他笑眯眯地把我抱起来问:想不想跟我走,当我的儿子?我满口答应。摸着大檐帽上带八一的五角星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我第一次感到尊严。一周后,我坐上载满坦克的军列北上南京。从此,不再有人朝我吐唾沫,骂我是国民党姨太太的拖油瓶。也不会被生母拽着我的头往墙上撞,拿我宣泄对丈夫的愤怒。到了南京,妈妈陶庭弼帮我搓澡,笑眯眯地说:你是不是从来不洗澡啊!我乐,是真正的童乐。我说我要画油画,爸爸就带我去新街口百货大楼,我错要了戏剧油彩,画永远不干,他也没批评我。从小学,初中,美院附中……我不再野,只要我上进,爸爸就支持。
  但是,主宰我的却是以下信息:国民党少将傅博仁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和保定陆军大学。曾代表国民政府接收杭州,秋毫无犯,国府廉洁的模范。上海战役前当上汤恩伯的工兵司令,主修上海周围的碉堡工事。虽然,他已经被策反,工事按照陈毅元帅的意图改修,但是连陈毅也因反毛主席,被揪出来……
  想到这些,我决意要造他的反。尤其是我找到了证据,养母用旧的青天白日旗为我做裤衩,上面还留着星角的残影。
  有红卫兵SYZ陪同证明,八个小时的火车我到了济南。建委和街委会红卫兵围了一圈,爸爸,妈妈低头站在人群中间。大家一阵口号过后,接着就是我在愤怒,我挥动蓝裤衩,揭发他们保留了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录,里面不是侵华日军的头目,就是国民党的反动军阀,这是幻想着蒋介石反攻大陆!然后,郑重地宣布和他们断绝父子关系。
  最后,妈妈细声地问我:以后还给你寄钱吗?(此前,每月他们都给我寄25元钱生活费)我怒斥道:谁要你的臭钱?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少年时生长的院子。
  要想继续革命,还要对自己的爱情,现在检验我和赵蘅的爱情是否纯洁,是不是真的像马克思和燕妮。这要看是不是能和岳父岳母划清界限。既然毛主席说文艺界稀烂了,就要紧跟。实在没有类似蓝裤衩的理由,就硬扯黑帮的连线吧!把岳父赵瑞蕻、岳母杨苡和黑线人物贺敬之、蔡若虹、巴金、袁水拍都加扯在一起,要他们老实交代他们的黑关系。很快,一张黄纸黑字的大字报就寄到了南京师范学院,变成了斗争杨苡的炮弹。
  革命像瘟疫,由一个传染给另一个,因为我的传染,赵蘅在单位也拿起笔做刀枪了。抖掉自己身上的耻辱,把耻辱转嫁给另一个人,人说:白眼狼,铁石心肠。上帝要是来纠错,会说:不,是红眼狼!
  毛主席说:“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现在,我也想串联。秋凉的时候,我和同学G,L,C串联到武汉串联。看完长江大桥,住到了武昌长春观旁的小旅店。长春观里贴满了大字报,全是道士相互揭发怎样和道姑有染的故事。大家有感而发,深深佩服毛主席的文革可以铲掉人间三尺淤泥。
  回到房间还没进屋,没想到我又遭遇当头一棒,门口贴了一串通缉我的传单,赫然醒目:现有我院狗崽子傅靖生(付红)其父是台湾的反动军官,借串联的名义,流窜各地,破坏文化大革命。知情者请联系北京电影学院井冈山红卫兵。通缉中还有其他五名同学,我的出身是第一坏。革命最终也没有放过我,毛主席发明的群众专政辐射四海。

  原来如此

  1967年冬,美术系X和N等同学画的“毛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问世,毛主席头像叠在太阳上,着统帅服,笑呵呵的,一列各色的世界人民在下举手庆贺,宣传画在全国发行。革命在深入,公安六条在公布近一年后,几乎成了杀无赦的尚方宝剑。其中第二条“凡是……攻击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的,都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应当依法惩办”和第四条“……敌伪的军(连长以上)……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的坚持反动立场的家属,一律不准外出串联,不许改换姓名伪造历史,混入革命组织……”,加之外逃,我是没跑了,至于没坚持反动立场就说不准了,说你“反动”就能找出你的反动依据。
  在清理阶级队伍的狂潮中,同班同学陆海炳被捕入狱,罪行是放大照片的时候,切掉了林彪的半个脸。农影的高班学长郑邦昌被作为现行反革命枪毙,罪行是在日记中攻击毛泽东的“三面红旗”,没有人同情他,都认为活该。要想自己不被清理,就要努力清理别人。毛主席说:“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要是把人比成鸡,全国所有的鸡几乎被开水褪了毛。夫妻反目,父子交恶,朋友翻脸,相互揭发,人人自危,只为忠于一个人,神坛上的毛泽东。
  有一天,中央派人来到学院向两派负责人宣布:“学生MBY,他的父亲是我党潜伏在蒋介石身边的地下党员,不幸被发现,光荣牺牲了,现在宣布他为烈士子弟。”有了至高无上的认知,从此他从狗崽子中出列,挺直了腰杆,过着阳光灿烂的日子。
  消息传出,深深刺痛了我,在以后的半个月中,我爱在学院门口溜达,干什么?见着陌生人就问,是不是中央办公厅的?我希望有人也来宣布我的生父黄健也是地下党员,被蒋介石枪毙了。人在无望到顶的时候会制造希望,现在叫幻想症——我是真的以为有可能。
  很快,到了文革第三年蝉鸣的盛暑,毛主席下达“知识分子接受再教育”的指示。工宣队举着大旗冲进了校园。这次,是以“抓516”为理由,用工人整学生,不管是哪一派,凡是积极参加文革的头头,都开始了漫长的煎熬。

  岳父赵瑞蕻曾对我说:人在不经意的时候听到陌生人的一两句活,人生就会茅塞顿开。
  最后一声蝉鸣过去之后,这句人间真谛灵验了。一位管人事的长辈告诉我:……傅靖生,你是外逃反革命的家属,是党的内控对象,共产党是绝对不会要你的,这是党内的规定……
  原来如此!像观音菩萨点化孙悟空,我被点化了,我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我明白我错了,明白物种都是分类的,人起码也分百类。我是哪一类?只不过是个卖艺的。我本该有自知之明,我却误以为我可能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滑稽。从那时起,我和人群渐行渐远,埋头创作,我从此被边缘,边缘是我的宿命。虽然历尽沧桑,却是我的本分。
  可是,我潜意识中一直隐藏着忐忑不安,直到2005年,国共宿敌的后人胡锦涛和连战握手言欢,8年有15次。我的心才踏实了。我居然能对人说:我的生父,养父都是抗日的战将,真不可思议。
  历史浑浊的长河等到了清水时。1996年,我应聘导演《中国国家图书馆》,馆长兼党委书记谭斌是出品人,我惊诧他就是谭立夫。我还没来得及谈对联,他却先给了我一篇报摘《发生在当年的一场辩论》。他写对联原文是:“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应该如此”。没想到陈伯达把反动血统论强加给他,又将他投入监狱。
  巧遇不仅如此,1970年,郭宝昌从南口农场发到张家口沙岭子,和我们一起改造了,到2009年,被改造的这一行人一起回到大狱怀旧。我由衷地说:宝昌,你最牛,45年前,学院批斗你宣传地主资产阶级糜烂的生活方式。那时不过言论而已;现在,你一部《大宅门》反弹,让全国人民都来体验同仁堂的生活方式。牛!此一时彼一时也!他乐了,腰杆直又直。

  63年后回故里

  2013年3月5日,我回到故里广西岑溪古太村,63年前,我从这里逃亡。
  古宅是青砖碉楼别墅,四栋拆了两栋。我小时玩耍的回廊依旧,挨着我读书的屋子二楼正厅曾是贫下中农委员会的办公室,砖墙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大标语上挂满了蜘蛛网。
  爷爷建立的古太中学,依旧伫立在山岗上,门框的墙口有他书写的楷书:古今书可读,太上德长修,横批是古太学校。黄底黑字,大大的,远在村口就清晰可见。圆拱下有文革遗存,红太阳焊在铁门上,铁条放射代表光芒,上面有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小小的,稍不留神就被忽略了。
  多年寻亲现在有了结果:生父黄健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步兵科,第五战区司令部少将参谋,抗战胜利后代表中国政府,接收广州。1947年任台北师管区参谋长,在台湾2·28事件中因拒绝向民众开枪,被蒋介石严惩,革职免死。殁于1968年,享年61岁。
  爷爷黄桂丹,岑溪县四任县长,下属李宗仁任第三纵队司令,阻击日寇未能进入古太境内。他乐善好施,口碑极佳。广西解放前,曾以一个连的兵力保护李济深(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过境免遭特务暗杀,功载国民党党史。殁于1961年,享年72岁。看两人过世的年份正是我恶遭原罪的时候,简直让我唏嘘不已!
  如今,妈妈陶庭弼,爸爸傅博仁,岳父赵瑞蕻都先后过世,杨苡妈妈依旧健在。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我从未觉察到四老有任何的责怪,爸爸几乎逢人便说,一生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收养了我。杨苡妈妈还送我礼物,一个小盒里装着一个雕塑少年,盒盖上写着:小傅,永远做个快乐的少年。
  他们充满人性的品格,让我高山仰止。在他们眼中我是孩子,孩子做事即便荒唐,也情有可原。但是,我不能因为情有可原就原谅自己,我为我给他们带来的痛苦而永远愧疚。
  这是我撰文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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