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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说 微曦 第三部 狂飆 (105-114)馮馮
    

105

難道我就這樣子放棄努力嗎?難道我就不用找尋父母的下落了嗎?難道我就從此做擦鞋童和小廝下去?永遠地為人家擦皮鞋?永遠地喫人家的喫剩的飯菜,住在公園裏?

每天晚上,深夜的時候,夜闌人靜,我坐在博物館的後廊上默默地反覆自問。每-次我自己的答覆都是否定的。父母的生死下落,在沒有獲得證據之前,我就那麼地傷心悲觀,這似乎太敏感,太早了一點。我現在漸漸就要長大成人,我已經比較從前要理智得多了。我把這件事重新思索,發覺有幾個值得推敲的地方,可以使我仍然懷着一線希望。那就是:志龍來信上並沒有提到範家被清算?如果範家的人全都遭到不幸,這樣的事不會連街坊都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如果知道,不致於真是守口如瓶一句也不透露出來。李志龍的弟弟『無從查問』,當然是說並沒有聽到不幸的消息了。照這樣看,範家遭到共產黨清算是極有可能的,但是顯然只是限於掃地出門之類而已,還沒有到全遭不幸的地步。這些分析使我又恢復了不少的信心。我覺得似乎仍有一線希望。我不能放棄對這件事的努力,不過,這件事很有一點離奇,恐怕不是短期間所能查得出來的。我必須自己堅強起來,準備長期打聽。其次,我自己本身,也得要充實一下了。我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做一個一半乞丐一半擦鞋童的生涯。我必須要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我將來要有一個正正當當的職業,做一番事業!我要在十八歲的時候去考海校!不管我怎樣心情惡劣,我必須立刻就開始準備我的功課才行!要等到心情舒暢,哪會有這種日子呢?人生是這樣艱苦的奮鬥過程,不是血!就是淚!人只有在血淚當中掙自強,才能不會被淘汰而歸於毀滅。是的!我咬緊牙根,憂慮歸憂慮,悲傷由他悲傷,我必須立刻恢復我自己的求學!

我反覆地這樣地想。並且採取了多方面的行動。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寫信給李志龍,他設法把我們培正初三畢業同學錄上的同學姓名地址找一份寄來給我,或者寄同學錄來,讓我對在香港和澳門的同學,不論認識與否,不論有沒有交情,一律每人寄一封信,請他們幫忙我在廣州,香港和澳門三個地方,甚至於臺灣,打聽我的父母的下落。我自然不敢冀望同學們每一個都會幫助我,但我相信這是一個方法,總有一部份人會理我的,即使只有一個,那也多一個,多一個就比少一個好得多了。在我給他們的信上,我說明他們如果無法打聽,就請他們留意放在心中,一有消息就告訴我。我不久收到了李志龍寄來的三十多個港澳同學的姓名地址,這些都是我們一級的。雖然我是借重複寫紙,我也很費了一番功夫才把這些信寫完。這批信的郵資把我的積蓄全部用光,我要擦上一個月才能夠把它賺回來。不過我覺得這些錢是值得花的。把信都寄出去以後,我就用我特別省下的幾塊錢去買高中一用的課本。我只可以買得起兩本書,我就先買一本英文和一本國文。我決定不論我多麼傷心和憂慮,我一定要在這兩年之內把高中的各科科目課本都買完,並旦把它讀完!

在晚上九點多以後,我的擦鞋生意已經很清淡了,我索性『打烊』,回到我的『花園』裏讀書。新公園的燈是免費的燈光,雖然看書還嫌太暗,可是比起古人映雪讀書,我可是幸叩枚嗬玻」湃四怯羞@麼好的電燈?夜闌人靜以後,我正好專心讀書,在那昏暗的燈光下,我把書本的句子活生生地背進腦子裏去!這並不是容易的事,因為我的心緒並不平靜安寧,我的意力常常會被公園的廣播吸引住,我會忽然想起父母的下落尚無消息的事而傷心,我會因為往事突然在腦海中出現而難過半天,終於噙着眼淚再滾下去。我的朗誦的課文常常雜着我的哽咽的聲音。我發覺自己又特別笨,很多課文背了多少遍也記不住,也不瞭解它的內容。國文還好,英文尤其是困難。唸了幾天,我發覺英文實在太難,對於那些文法,我實在完全不瞭解,在學校學的那一些,似乎早已交還給老師了。不錯,在學校的時候我考得不錯。但,能考得高分數似乎和真的瞭解應用並非成正比的。我在學校強記應付考試的東西,現在都記不得了。我覺得我反正是真正地自己唸書,不是為應付考試而讀書,我不能再欺蝙自己。我應該重頭來!先把根底打好再說。於是我去買林語堂博士編著的開明英語第一冊。我把它從第一課讀起,每一課都讀得滾瓜爛熟,並且在沙地上用樹枝亂寫和做句子。當然我的句子是沒有人改的,我只能從書上的語句模式和文法來判斷它對不對,我不好高鶩遠,不貪多,每天只讀一點點。漸漸地,我把第一冊讀完,第二冊,第三冊也繼續讀完了。我每天在深夜和晨光曦微之時讀書,英文和國文交互地讀着,然後我再加入數學。我在沙地上算代數,做幾何三角,但是複雜的就很不方便,於是我花錢買了拍紙簿來做習題。我並不是天份高的人,對於那些普通一點的題目,大致上都可以做得出,但是那些複雜的就無怯解決了。我只好放栗它,我放棄了不少艱深的習題。我沒有可以請教的人。

我唸的科目,依照着書局告訴我的高中課程而一天天地增加,我愈來愈忙碌,使我的擦鞋生意也受到影響了。我沒有空去多做一點生意,每天我只是馬馬虎虎地擦一兩塊錢就算了。我要時間來自修。我買了一個書包,裏面放着我的書,當我不唸的時候我就把它寄放在小館子裏,晚上過了八點半我就不擦鞋了,我犧牲八點半至十點多這一段的收入,回到靜寂的公園去讀書。老闆雖然說過我可以在他的店裏看書,但是我受不了夥計們敲鍋叫嚷吆喝的聲音的打擾。要讀書必須要到清靜的地方去。我覺得我幸虧不在外面的街頭生活,否則就不可能有這樣的讀書環境了。

為了買書和寄信,我的收入又少,我已經無法為自己添什麼衣服了,我的衣裳免不了有些襤縷了,我只好買針線來縫補它,我是極力不要使人看見我破破爛爛的那一付乞丐相的,我雖然是個擦鞋童,是個小飯館的小雜役,我也要使自己成為這一行人當中最乾淨整齊的一個。可是,我的針線做得實在太不高明已極,衣褲都是補得疙裏疙瘩的。我總是安慰自己說:不要緊,下一次有錢就買一件新的了。那也只是一種夢想而已,我永遠實現不了這種美夢。

我寄出給同學們的信只有五封回信,都是說不知道消息的,不過他們都說會為我留意着,一有發現就告訴我。除了這五封信,其他的就如石沉大海了。這原是我意料中的事,我的希望本來就不大,所以失望也不會把我打垮。我已經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對任何事不要期望過高,那失望才不會太大。當初我對父母的愛期望太高,我對於家族的愛也期望太多,所以才有那麼多的痛苦。我對於自己的能力也有太高的自信,所以受了這許多折磨。我明白了,今後我對什麼事的看法都要保留一點了。

計劃又一次的失敗,使我在灰心之餘,不得不另行再想辦法了。但是,想什麼辦法呢?我所有的認識的人都找過了,我還有什麼其他的關係可以哂媚兀�

實在沒有了,一個也沒有了。想了幾天,我終於又想出一個人來,那就是母親的同學蘇阿姨。我記得母親以前曾經到她的小运瓦^忙,我想也許蘇阿姨會知道母親的下落。我這一來好像在黑暗之中看見了一線光明,我立刻寫信給李志龍。

『志龍學兄:』我寫道:『謝謝你的關心和幫忙。現在我又想出了一個人,她是家母的同學好友,在永漢路開一家大眾运欢〞兰夷傅南侣涞摹?煞裾埩畹茉賱跓┤ゲ閱栆幌拢恳磺杏袆冢輰韴D報。我非常焦急等待着佳音。敬祝。

合府平安     小弟小虎上,卅九、六、廿三』

大約二十天以後,回信來了。我緊張地打開來一字一字讀下去:

『小虎學兄:舍弟按址前往查詢蘇醫生,據稱令堂大人已於今年二月初來港求醫,令尊大人可能亦來港云云。此乃佳訊,望兄勿再憂念……』

唸到這裏,我的欣喜已經哽住了喉嚨,我的眼淚滾滾地湧出眼眶,比較任何一次悲傷流得更多。那時候我還站在小店門前,路上行人和腳踏車來來往往,店裏顧客滿座,夥計們用鐵杓子敲着鐵鍋吆喝着,另一個在門外喊叫着拉顧客:『老鄉!喫餃子?鍋貼?裏面坐!』,蒸谎Y白汽濛濛,汽油桶改裝的爐子裏炭火熊熊,這一切景物都模糊了。我竟失態地站在眾目睽睽之下流眼淚!

『什麼事?什麼事?』胖胖的老闆和一個夥計喫驚地問我,老闆是明知故問,他早就看過我的信件的。

『你們看信吧。』我哽咽地說,我展開了笑顏,淚珠從我的面頰往下掉,我高興得話都講不出來了。

『傻小子!』老闆說:『這是天大的喜訊呀!哭什麼!』

是的,我真是傻小子!這是天大的喜訊呀!我為什麼要哭呢?那麼多的顧客都在望着我呢!可是,我怎樣能控制得住自己呢?我愈要笑,眼淚流得愈多,我從老闆手上拿回了信,走到外面去,我要回到博物館後廊去,痛哭一場!我一邊走一邊含笑地落淚,路人都詫異地望我,人家一定以為我是瘋子,可不是,我自己都覺得有一點兒瘋了!還有什麼事比這更值得高興的呢?

                   106


    李志龍的來信上並沒提起我的父母在香港的地址。那封信的後半段大約說,自母親赴港後,只給蘇阿姨一封信說暫住在小旅館,以後就沒有再寫過信給她。不過,我只要知道他們已經平安地到達香港就很滿意了。現在我要做的事就是設法打聽他們在香港什麼地方,我立即寫信給志龍。

    『志龍學兄:多承你和令弟各方幫忙,為弟打聽得家父母佳音,至為感激,你的大恩,弟只有永遠銘記在心頭,圖報於將來了。現在再懇請你幫助到底,一查香港各醫院有無收容過家母。此乃唯一能探出其下落之法。家母貧窮,如求醫必須公立醫院住大病房,諒不會太難調查吧?不情之請,務乞原諒,此祝。

合府平安

                                               小弟小虎,卅九、七、十二、臺北。』

    我想我的探測方向是正確的,只要在醫院查到了母親的下落,父親的情況也就跟著知道了。不過現在我在歡喜中有了一重憂疑,母親的病況不知道怎樣呢?是吉是凶?從二月到現在七月,已經將近半年了,她還在不在呢?深夜,當一切都沈寂了以後,我跪在博物館後面的巨廊柱下黑影中,向著我信仰的觀音菩薩陡妫伊髦蹨I祈求祂庇祐我的父母平安。自我初住到這裏來之時起,我就常常這樣地肚螅挥性诙求過以後我才能獲得心中的平安,現在,我更加虔敬了,因為我認為我前些時的肚笠呀洬@得了答應,我初步地知道了父母的下落,我有了一線希望。宗教的虔諢岢朗请S著希望而增長的,完全絕望的人不會信仰宗教。即使本來是有信仰的也會放棄。我靠著對未來的瞻望生活,我需要一種能支援我的力量,或許我是迷信,但我覺得不迷信反而叫人難以活下去。我靠著這一點虔盏男叛觯瑥男〉酱螅蛇^了無數的艱苦危險,究竟那是真的是神的庇祐,還是人的力量,我很難明白。但我不願意很科學地去分析它,我願念相信冥冥中有一種至高無上的慈悲的神力在庇祐我,使孤立弱小的我獲得勇氣奮鬥下去。當我痛苦絕望的時候,我可以從信仰上獲得希望和撫慰。我懷著信仰,使我能分辯善惡,道德與不道德,使我行善棄惡。我的信仰和母親的愛是使我一心向善的力量。我寧願被人譏笑為迷信而不願做一個科學化的無神論者。真的,人生如此悲傷艱苦,如果連精神上的慰藉鼓勵都沒有,那還有什麼呢?

    我每天深夜都跪下,合掌向天空祈吨N疑钌畹叵嘈庞^音菩薩一定會庇祐我的父母。祂曾經不斷地庇佑我們,神會憐爛一個謙卑虔盏男磐降钠砬蟆N覜]有香花供奉祂,我供奉祂在我的心中。

    八月三日下午,當我正在飯館替一位顧客擦皮鞋的時候,老板告訴我說我有兩封信。他已經不再拆閱我的信了。我聽說是兩封,心情就緊張起來了,我慌慌忙忙地,忽忽地把鞋擦好,趕著要去拿過來看。偏偏這個顧客又是個十分挑剔的人。左看看,右看看,又要加油又要多擦。沒法子,只好多伺候他一回見,好不容易才拿到了他的兩毛錢。他還在說小鬼怎麼不用心怎麼怎麼的。我不理他,提起擦鞋箱跑到櫃枱去。從老板手上接過來那兩封信。

    那真的是兩封信,一封是李志龍的,另一封,拿在我手上,立刻認得出那熟悉的筆跡,我的兩手發抖得厲害,我覺得好像要昏倒了,我覺得全身都虛弱冰冷,我喉哽了,眼晴發熱,但是我沒有哭,也沒有笑。我不敢立刻撕關信封,我恨不得立即就看,可是我不敢立即打開。在這麼多人的面前打開這封信?不行!我躊躇了一下,跑出店外。我跑到公園最僻靜的一個角落裏。我先跪下合掌,閉上眼睛陡妫兄x觀音菩薩。然後才小心地把它打開。我的震顫的兩手翻開那張薄薄的信箋。我的哽咽沙啞的聲音讀出了裏面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字都代表著那慈愛的母親的聲音,每一個字都使我的熱淚翻湧奪眶而出。

    『虎兒:自從廣州淪陷以後,各學校都停了課,學生都紛紛返家,我在家中苦等,總不見你回家。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我又行動不便,只好託人至嶺南打聽,學監說倫陷那天中午學生都在教堂中暫避砲火,只有你一人獨自闖出跑向江邊,攔阻不及。自知你失綜之後,我日夜均以淚洗面,勉強起床,四出找尋,均無下落,起先以為你失足江水,我就去認看撈起溺屍,又以為你為巷戰砲火所傷,所以街道傷者死者,我都去查看殆盡,偶然看見有似你的,我就痛哭失聲,幾乎昏倒。及至認清不是,才能放心。所有大街小巷,我無處不去找尋,每看見年齡身材與你相似的青年,就都以為是你。我找尋半月,找遍全廣州,亦不知何以能如此奔走行動。後來我往求神問蔔,都說你有驚無險,人在四海千里之外,我因而記起你曾提及認識海軍柯先生之事,又憶及你時常表示喜愛航海,於是判斷你可能是臨時跟隨海軍撒退而去,為了打聽你的消息,同時為避赤禍計,我和你父親爭吵數次,逼他赴港,我亦隨後來到香港,你父親寫信至左營海軍總部託人打聽,經過多方接觸,證實你已隨艦赴臺。但輾轉問及柯先生,則說有一姓康上尉照顧你,再追問至康先生,則說你本來住在楊先生家中,忽然不告而別。出走之後就無消息,我已出盡辦法,亦無法再查你的下落,我心中至為憂念,唯有日夜肚笊竦v你平安而已。但我並未絕望,我知終有一日能得你的消息。但最近我健康太差,至瑪麗醫院看『街坊』症檢查,醫生聲稱此症已無法再拖延,必須實施手術,但我身無分文,何能住院?你父親亦反對我關刀,我考慮再三,認為開刀尚有一線希望,否則如醫生所講,只有三個月生命。我心尚在惦念虎兒,我兒尚未成人,我焉能就此撒手?於是我不顧你父反對,毅然入院,簽字聲明,願供醫院作試驗,如此則可全部免費治療。今我已入院居住六日,醫生己決定兩日後施行手術,而今晨李志龍君尋來,告知我你的近況,凡此寧非天意?我得知你的消息,十分歡喜,又知你自己自知向上,不墮下流,我更欣慰,望你切切力爭上游,自己苦讀,求一出頭,擦鞋和雜役之事,只可作為暫時稚形痖L久為之誤了一生。我們為父母者無用,於今家產又已蕩然無存,你的前途,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望你時常自勉,努力向上奮鬥,成為一個良好公民,創造事業前途,對於自己健康,尤應注重,切勿以不良嗜好戕害身心。我的手術,成敗在未定之天,若能平安渡過,固然最好,萬一有不幸,你亦不能以悲痛憂傷而自毀。要知人生終有一別,只是遲早問題,我不能永遠照顧你。你一切飲食冷暖凡事均要自己當心,勿使我掛念。此詢

你好                                            母文淑字,一九五○、八、九日

    又:關於我的手術,你亦不可憂掛,我自覺非常樂觀,吉人自有天相,我心中有極大求生願望,我深信必能平安渡過,我尚有責任未了,我尚未看見我兒長大成人,尚未見我兒娶媳生孫,我決不能就此離去。我相信觀音菩薩必定祐我渡過此一生死大關,希望你勤於虔敬肚螅易阅芷桨矡o事。』

    我把信讀完之時,早已經哭得一臉是淚,哭得臉上有麻痺的感覺,我捧著信,反覆地讀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讀了多少次。我將信箋掩面飲泣,淚水滴在它的上面,四處奔流,藍墨水的字跡不少跟著溶化而模糊不清,人世所有的悲哀,似乎都集中於此,我一直哭到全身有冰冷的感覺,哭到暈眩麻痺,還不能停止。那時候,天色漸暗,樹梢後面已經現出一抹紅霞,街上汽車喇叭聲紛紛亂警。我獨自坐在最僻靜的角落裏,仍然捧著那張信箋發呆。眼淚汩汩不絕地流下,我反覆不斷地祈丁�

    母親的信上說三日以後動手術,她說的三日以彼,不能是今天麼?那是上午呢?還是下午?她現在是不是昏迷了呢?她是不是躺在手術臺上?由一大羣穿白衣戴口罩的醫生和護士圍繞著?手術臺給頂上的巨大的手術照明燈照射著?那些刀啦、剪子啦、鑷子啦,都在燈光下閃閃生光,母親的身上蓋著一床白床布,她的臉色比蠟還黃,她緊閉著眼晴,呼吸非常微弱了,愈來愈微弱了,醫生叫輸血,醫生搖搖頭,終於宣佈失敗……不!不能失敗!我失聲地叫喊了起來,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我仍然身在博物館的後廊上,跪在黑影裏,合掌向天陡妫覜]有喫晚飯,也沒有到館子去擦皮鞋,從黃昏一直到深夜,我沒有離開過半步,我的膝蓋給堅硬的石板壓得非常疼痛,我的腿僵硬了,我全身都僵硬了,我的淚水沒有停過,我將每一點心血都變成了最高度的虔障蛭业纳穸求,我任何一次的陡娑疾粫冗@一次更加虔敬,我嫌我的虔敬還有不足,如果這裏有一座聖殿,我會跪著膝行過去,我會跪著膝行過那些堅硬的砂石,讓我的膝蓋皮破血流,一直到達觀世音菩薩的蓮座下面,我要不停地叩頭,哀求祂庇祐我的母親平安。我的確也在叩頭,我的頭碰在石板上,碰得作響,碰得我很痛。我不停地唸誦著觀音普薩的聖號,我願下半生的一半壽命讓渡給我母親,這些當然是很可笑的愚昧的迷信想法,但是,我是這樣地軟弱,這樣地卑微,我毫無方法可以挽救我母親的生命,除了竭斩求神祐之外,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我後悔我前幾日並未這樣地祈叮腋诤尬也辉缫稽c想起蘇阿姨這一條線索。如果我早些知道母親的下落,早些祈抖嘁稽c多好呢!現在,當我知道的時侯,時間已經過去了。我即使肝腦塗地,用血來奉獻祈叮蚕犹t了。固然我多日來也從未間斷過祈叮铱傆X得不夠,我肚蟮锰倭恕�

    現在已經是半夜,如果母親的手術成功,這時候她應該甦醒了吧?如果失敗,那就……唉!我不敢想像下去了。讓一切都交給神吧!但願菩薩庇祐她!菩薩啊!我願終生奉敬您!我永遠做一個好孩子,我不做壞事,我從今以後一定要好好孝敬父親和母親,請再給我一個機會吧!

    我朦朦朧朧睡著一會,忽然驚醒,又恢復肚螅乙恢惫蚨到將近天亮,兩腿已經完全麻痺,站也站不起來,經過很長的一段時間的休息,我才能夠站立行走。

    在洗菜的時候,我心中仍然不忘陡妫蓱z我一切的勇氣全都失去了,我只有倚靠陡鎭戆参孔约毫恕�

    中午的時候,老板又收到一封我的信,我接過來一看,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母親寫的,我的心狂跳,我不知道這封信裏面講些什麼,當然這不會是她已經開刀以後寫的,我多麼希望是她開刀成功以後寄來的信啊!我還能否得到那樣的信呢?如果過幾天,我收到的信是醫院的人寫的,我是會當場昏厥的。

    我打開這封母親寫來的第二封信,她在這封信裏面說:『虎兒:我昨日寄出一信,想你已經收到?信寄出之後,我覺意有未盡,故此再寫數行,希望你收到後好好閱看,此次我入院接受手術治療,醫生都是香港第一流最好的醫生,為我主治的是一位英國醫生,他的醫術一向均有口碑載道,凡經他開刀者,大多能夠有救,他對我這種瘤症,尤其精到,我對他有極大信心,而且我有極強之求生意志,相信我必能渡過危險,不日還要和你母子重聚。希望你切切不可擔憂過甚,須知憂傷對身體最為有害,你如孝順父母,首先要把一切悲哀情緒放下,凡事要樂觀,愛護自己身體,就是孝順父母。本來我不應將實際情形告訴你,累你憂傷,但我知你很懷念,而且見你亦很明白事理,所以始敢直說。望你切勿擔憂,寬心等待,開刀後幾日間我即會寫信給你。在此數日間,你只須勤於祈都纯桑漯N一切不必擔憂,你須照常飲食,照常睡眠,不可絕食失眠,行走馬路之時,切勿思慮,以免危險。現在天氣炎熱,切勿獨自到河海游泳。街上零食,以不入口為佳,須時時記得: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對人說話態度要謙和諔恢赖氖虑心獊y講,切勿與人爭吵,凡事一定要多容忍謙讓,區區小事,切勿以意氣用事與人爭吵,自己的錢財要小心,如有積蓄,不要亂花,應該存放於郵政局或銀行,以備將來有機會昇學使用。我極希望你能繼續昇學。我出院後,必設法找工作,希望能供你繼續昇學,失學乃最痛苦之事,我無論如何,必要設法使你完成學業。總之,你一切都必須自己知道小心,勿使我掛念。因為情況良好,開刀日期大概不會改變,今日下午醫生將為我再作一次詳細檢查,或許會提前一日,我很希望他提前,因為我極有信心,早日開刀早日痊癒,最好不過。如若明天開刀,則我可能無時間寫信給你。

                                                           母文淑字。八月十日

    又及:在我初入院期間,因為等候開刀,終日臥於病床,無法排遣時間,織了一件咖啡色長袖毛線衣給你,我知必有一日會找到你的下落,但不知你現在身材如何,完全是靠猜測編織,不知是否合穿。或者會稍大一點,亦未可知,我特別織大一點,使你在成年後仍然可以穿。今天我託護士黃姑娘用包裹寄出,大概數日間可以奇達。』

    讀了這封信,我明白母親的意思,我知道她是盡量地安慰我,叫我別擔心,她還躺在病牀上替我打毛衣。她一面叫我別擔憂,卻又叫人將毛衣立刻寄來,這不是證明她明明是自知生死未麼?這封信又使我流淚不止、抽噎了好半天。啊!母親啊!我怎臉樣才能報答您呢?

    我不敢預測母親的手術是否能夠成功,我只能向成功的一方面肚笞拧⑾M牛駝t我就半天都支持不下去了。我寫了一封信:

    『母親大人:前後兩封信均已收到,得知母親平安無事,非常高興,兒日夜均為母親祈叮中g一定成功,請勿恐懼。希望母親多多珍攝保重。兒現在在此生活尚好,既不虞凍餓,一日又有一兩元收入,已經積蓄起來,用於添置衣服、理髮及購買課本,每晚收工後則自行溫習功課,準備他日投考學校。請母親不必以兒為念。此叩

福安                                                    兒小虎,卅九,八,十七。』

    我明知這封信寄出之時,已經是母親開刀之後了。我還是將它用航空寄出,我不知道它能否到達母親的手裏,我虔敬地肚笞牛M赣H平安無事地醒來,看到這封信。

    但是,她會不會……?

    在焦急等待之中,人是覺得時間很慢的,我覺得從太陽出來到落下,好像有幾個世紀那末漫長。我不願意工作,對什麼都覺得不耐煩,但是每天的韮菜豆芽是非要伺候不可的,伺候完它們還得切辣椒,剝蒜頭,這兩件原不是我的工作,如今已經漸漸交給我了。因為沒有人喜歡做這些事,切過辣椒的手,整天都是辣呼呼的,剝蒜頭更是苦差事,大姆指甲縫裏的肉給辣得紅腫發痛,那滋味真不好受。沒有法子,為了喫飯,也為了要有一個固定的擦皮鞋地盤和一個收信站,我什麼都得接受。我是不願意整天在外面跑叫喊『擦皮鞋』的,外面生意固然多一些,但環境也複雜,別的擦鞋童會排斥我,否則就拉着我要我去賭錢,所以我情願少做一點生意,只在館子附近擦擦就算了,有空餘的時間我可以用來看書,可是這樣一來我的收入就不多了,收入太少就不得不依靠人家喫飯啦。於是手指再紅腫再痛也得忍受了。

    我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來,馬馬虎虎地混着過日子,過了一天多,我才想起,母親住在醫院裏,雖然是一切免費,可是我知道貧民看病是怎麼一回事,廣州方面醫院的情形我看見過的,我想母親也許很需要錢用,如果她萬一不幸,那是不用說了,那一點我不加以考慮,我想她開過刀以後,一定很需要喫點補品,看這情形她是沒有錢的,從前在廣州已經窮,難道現在反倒會有錢麼?是的,她一定窮得很,我必須設法寄一點錢給她,過幾天,她就需要喫點補的東西了,譬如說谿湯,肉汁,牛奶之類。我數一數自己的積蓄,衹有二十多塊錢,我必須在幾天之內,盡量多做一點生意,能多賺幾塊就幾塊,湊在一起寄到醫院去給母親,這一點點錢,當然買不了什麼東西,但也未嘗不無小補呀!真的,我非要立刻探取行動不可!終日悶坐愁城,也不是辦法,不如多跑一跑吧!

    我於是提着小擦鞋木箱到外面去遠征。我選擇了一些住宅區的小巷子,而不到火車站去。因為火車站和熱鬧的街頭多半都有很多擦鞋童,其中有幾個曾經拉我賭錢並且要給我看什麼怪東西,我不敢接近他們,我始終認為我擦鞋只是客串的臨時工作,有一天我會恢復我的學生身份的,我不需要和職業性的擦鞋童混在一塊兒,我怕我會漸漸地混野了。我知道,人的墮落都不是一朝一夕的,都是慢慢地,不自覺地由溔肷畹摹�

    『擦皮鞋!』我提着小擦鞋箱在東區臨沂街連雲街一帶的小巷子裏走來走去叫喊,從下午一直到晚上,一直到深夜:『擦—皮—鞋!擦—皮—鞋!……』

    那時候還沒有什麼人到巷子裏擦皮鞋,所以我的生意還不算太壞,第一天出擊就大有收穫,我賺的比平常多出一倍有餘,從此我開始這一面的工作,我想,靠此道維持生活已經不成問題,我很可以長久混下去,可不是嗎?每天三四塊錢的收入,假如遇到一個好心的太太或先生,還可以額外得到幾毛錢小費,這應該是一件很好的職業,是不是?可是我並不那麼想,我並不貪圖那些,我總覺得,有一天,我會重新成為學生,我要走上高尚的職業途徑,現在我只是為了要籌一點錢才勉強這樣做。有一天,當我找到適當的道路之時,我就要放棄它的。這幾天當中,我的功課擱下來了,我起先認為我有充份的理由,但我記起了母親的信上的話,她要我照常喫飯照常看書,我實在不應該違背她的意思。於是在深夜拖着疲乏的腳步回到公園以後,我仍然在路燈下面讀我的書。不過,學習的能力已經受到了影響,我比以前更不能集中精神了。我只能讀一點點,而且常常要發呆胡思亂想,或者流淚。不管怎麼樣,一天讀一點點,總比完全不讀要好得多,一天一點點,我終有一天會將高中的課程讀完的。那時候我就可以去投考海校了,好男兒,志在四海,我終會有一天達成我的願望的!

  時間都在幻想,希望、憂慮和奔波勞苦之中渡過去了。真正支配着我的是憂慮,雖然我極力把它壓縮起來,它仍然像幽靈一般地常常出現,威脅着我,時間愈長久,它的威力越大,到第三天,我所有一切的方法都失敗了,我再也無法用幻想和希望來壓制它。我的精神全面崩潰了,我一點東西也喫不下去,我經常站在小館子的櫃拾旁邊等候郵差,郵差來過幾次,每一次我都是緊張地望着他,終於失望地目送着他離去。這種失望會留給我另一個希望,也留給我更多的焦慮不安。

    三天過去了,從開刀的那天起計算,今天是第四天了,應該有信來了,為什麼還沒有呢?再沒有信來就是凶多吉少了。我等待這封信的心情,起先是有着無限希望的,漸漸的,我統像是死囚等候宣判死刑一般地悲哀絕望了。到了現在還沒有信來,一定是有了問題,第四天還沒有信,以後恐怕也不會有了!母親啊,難道您……難道菩薩不保祐您麼?難道我們的祈锻耆珶o效?我們的命途就是這麼坎坷,人生就是這樣悲慘?如果真的如此,我還有什麼勇氣再奮鬥下去?我怎能不屈服於命咧拢拷襻嵴l再能使我重新獲得信心?誰再能使我抬頭前進?

    我無法忍受憂慮的熬煎,我痛苦得到了神經失常的邊緣,我終日喃喃地自言自語,精神恍惚,看見許多可怕的幻象,譬如說:棺材、太平間、白床、黃土、衰草、白楊……這些東西都在我張開的眼睛前面一閃一閃地出現。我一切的行動都是機械的,我像個沒有靈魂的機械人,做着事,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寫了一封信給李志龍,請他代我再倒醫院查問一下,我不敢冀望母親會有信來了,我只是等待着李志龍的回信,等待着那不幸的凶訊。

    好不容易捱到了第五天上午,郵差來了,他送來了一個包裹,我驚疑得很,我以為那一定是醫院寄來的遺物,我簡直沒有勇氣把它打開來看,在店老板的催促之下,我戰戰兢兢地將包裝紙撕開,才發現那原來是一件咖啡色的毛線衣,那就是母視第二封信上提起的那一件了。緊抓着它,眼淚差點就湧出了眼睛。萬一母親不幸,這件衣服我就再也不要穿它的,我怎麼捨得穿它呢?母親說這件衣服我成年了還可以穿,母親已經作最壞的打算了!所以她才替我打成年還可以穿的毛衣!母親啊!難道您所講的都衹是安慰我的話?

    下午,郵差又來了,這一次送來一封印有聖瑪麗醫院中英文銜頭的信封,受信人的名字是我,可是范小虎先生幾個字完全不是母親的筆跡,那地址也不是,母親寫的字沒有那麼漂亮。看見這封信,我幾乎立刻就要暈過去了。我不必打開來閱讀了,我已經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這封醫院的人寫來的信完全證實了我的恐懼的真實性。世上所有的悲苦哀傷都在這幾秒鐘一齊襲擊着我,我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我撲倒在一張空桌子上,痛哭了起來。我再也顧不得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了。

    『怎麼啦?』老板走過來問我:『是什麼事情?』

    『我母親……不行了!』我劇烈地抽噎着,全身都像是要起痙攣了,我好像從山頂掉到了萬丈深谷底下,我好像是氣息微弱的一絲遊魂。

    『先別哭呀!你連信都還沒打關,你怎麼知道就是壞消息呢?』老板在我耳邊說。我埋頭痛哭,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聽得很清楚。

    『不用看了!』我說;『那是醫院寫來通知的,我不要看它了!』

    『你怎麼說得這樣肯定呢?喏!我來看看?唔!哈!傻孩子!你看!這封信上怎麼講的?』

    『怎麼講的?』我抬起淚眼,迷惘地望着他,我不相信還有奇蹟會出現。

    『你自己看看吧!傻小子!』老板把信交給我:『信還沒看就先哭!真是笨東西!你看!』

    我接過信,把它唸出來。那些字很娟秀,並不是我母親寫的。

    『小虎弟弟:你的母親昨曰開刀,醫生已經將有毒瘤的子宮全部割除了,經過的情形很好,她很平安,現在已經甦醒了,她自己不能動,請我代她寫信將好消息告訴你,叫你放心,她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她的病早就應該治理,拖到了這個時候,本來手術成功的希望是不大的。她的體質太弱,而且病疲太重,很難復原,不過她有極其堅強的求生意志,醫生相信她是能夠平安無事的。如果兩週之內情況不惡化,她就真正地脫險了。現在她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鼓勵和流質的營養食物,醫院因為經費有限,能夠供給的營養不多,你們有沒有什麼家人在香港?她沒有錢請特別護士,我雖然盡可能照料她,但是我還要照料其他很多病人,你們最好有人到醫院來照料一下。好了,願上帝祝福你母親和你!

                                   黃雪英上,一九五○年,八月二十日』

    真的!我真是個傻小子!我為什麼還沒讀信就先哭呢?真的!我真傻!我現在又掉眼淚了!小虎呀!你真不是個男子漢!你為什麼又哭了?

     從那封護士小姐寫來的信看來,很顯然地,母親在醫院是沒有人照應的,奇怪,父親不是也在香港嗎?他為什麼不去照應母親呢?這件事情很離奇,我一定要寫信問個明白才行,在我寫給母親的信中,我提出了這點疑問,但是母親並沒有來信,那位護士小姐可能是太忙,也沒有再替她寫過信來。我剛剛展開的愁眉又重新攏合起來了。不錯,母親已經渡過了第一個危險,但是,在開刀以後還是有危險的呀!護士小姐不是講得很清楚要到兩週以後才能肯定嗎?我是未免高興得太早了,我還得擔憂,我還得同樣虔盏囟告。

    我一共有三十多塊錢的積蓄,我拿到郵局去,要滙到香港去給母親。但是郵局不予受理,他們叫我到臺灣銀行去申請滙款。於是我又到臺灣銀行去。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進銀行,也是第一次滙款,我的心情既興奮又緊張。我在銀行裏面給那龐大華美的建築和那麼多的職員唬住了,我發覺我真是個窮人,看那些人一出一進,支票上寫的都是幾千幾萬的,那些十元新臺幣厚厚地一綑一綑地放在桌面上,我這三十六塊錢算什麼東西呢?那三十六塊錢是我數月來的積蓄!天!跟人家一比,我簡直是太可憐了!我十輩子也賺不了人家那麼多的錢呀!

    在銀行裏我遇到一個常到山東小館來喫飯也常叫我擦鞋的顧客,他正在櫃抬上點一疊鈔票。看見我,他似乎覺得很奇怪,他停下手叫我:

    『小鬼!你不擦皮鞋跑到這裏幹什麼?』

    『我來滙錢呀!』我說。我覺得很神氣,雖然我只是個擦鞋童,我也有資格進銀行滙錢了。至於只有三十六元全部財產的事,我不告訴他了,我的確使他楞一陣。

    我找到了管滙款的櫃號,我向行員說我要滙錢,他問我滙那裏,我說是香港。

    『香港不能隨便滙!』行員說:『你有沒有證明?有證明才可以申請。』

    什麼證明?他講了許多名詞,又是什麼什麼證啦!又是信件,又是身份證啦,又是什麼的,我一聽就傻了!我連最起碼的身份證都沒有,我還滙什麼款呢?我再三哀求,沒有用,規定就是規定!我黯然地走出臺灣銀行的大門,想到我那躺在病床上挨餓的母親,我難過極了。

    身份證!我需要一張身份證!沒有身份證我就享受不到許多權利,沒有身份證我無法住到店裏,我只能露宿在街頭,我得隨時要躲避警察,以免被捉去,當作遊民處理,人家說無業遊民是要送什麼火燒島去的,我可不願給送到那些蠻荒的荒島上去,我一定要報一個戶口。但是,誰肯替我蓋印申報呢?我曾經請求過小山東館的老板,他不願意。我知道我的要求已經超過了他能做善事的能力範圍,我也就不敢再提了。看來我只有長期過着沒有身份證的生活了。我沒有戶籍,等於沒有國籍的白俄人一樣,終年漂泊,長年流浪!那也罷了,可是,當我要向母親盡一點心的時候,竟然也受到了阻攔!啊!為什麼我的生命中有那麼許多的重重災難?

    我不能去看母親,也不能滙錢給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讓她沒有人照顧,讓她挨餓:還有什麼事比這更使人傷心的呢?無論我怎樣以堅強自勵,我都無法使自己不悲傷飲泣了。這時候已經是毛毛雨的季節,我天天晚上在公園裏,坐在博物館的後廊上,看那蕭殺的雨中景色,那樹葉搖曳翻白,雨聲颯颯,我心中感慨萬千,手中拿着的英文課本,因為距離路燈太遠,看不清楚,我又心亂如蔴,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我寫了幾封信給母親,把情形告訴她,請她原諒我。同時我告訴她我不會長久留戀這種流浪生涯,我必然加倍用功,準備明年十七歲就去投考海校,請她安心靜養,我將來必然要奉養她,在我給她的另外一封信裏,我又一次地問起父親,問他有沒有來照拂她。

    差不多過了一個星期,我才收到一封回信,那也是那位好心的護士代寫的。她說:

    『小虎弟弟:你給你母親的三封信,都收到了,醫生規定你母親必須絕對靜止地躺一個星期,她不能動,所以前天又叫我代她寫這封信。我因為很忙,直到今天才有空替她寫,她的情況發展非常良好,不過她很寂寞,從開刀之後,三四天中都沒有人送營養流質食物來給她,每天只是喫醫院供給的流質食物,我們太忙,照顧不過來,那些醫院的婆媽看見她沒有錢給賞,我們看不見的時候,她們就不理她,只顧去照拂有多賞錢的病人,所以你母親那幾天的確很苦,每天的稀粥也只有我注意的時候才喫得到。如果我不在,那就連開水都要不到了。沒有人來看她,你的父親只來看過她一次,以後到現在還沒有再來過,不過我們不歡迎他來看她,因為他來看她的時候,就和她爭論,她的情緒激動以後,那天晚上情況就轉壞了。這些情形是她不讓你知道的,但是我看見你信上常常提起你的父親,你母親看見了又要激動一番,所以我不得不瞞着她告訴你,為了使你母親的情緒安定,早日復原,你似乎暫時不提你父親好一點,我這是站在醫療的立場來說的。關於你在刻苦中自己用功,你母親感覺到非常欣慰,就是我們幾個看護小姐也都很感動,你這樣努力向上,將來一定會有成就的。關於你滙錢的事,你母親聽我唸到這一段她就哭了。她說無論如何也不要你滙錢來,叫你自己拿來喫些營養好的東西和買書讀。沒有身份證很不便,你必須設法報請一個才行。你母親也因為沒有居留證,所以無法入院醫治,直到申請准了以後才能住院。否則就不必等幾個月了,你母親叫你自己注意健康起居飲食,不可太節儉而致營養不良,營養不良就會百病叢生,影響前途,你母親是個了不起的母親,她有無比堅強的求生意志,她常常都惦念着你。她常常說等她出院以後,她就是替人做婆媽也要設法供給你讀書,你將來一定要好好孝順她才行。現在她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大約再過幾天就可以親自寫信給你了。信寫得太長了,此祝

進步

                                         黃雪英一九五○、八、二十一』

    這封信使我安心了不少,但關於父親那一段,我反覆看了好幾次,始終想不出一個道理來,父親和母親之間的微妙感情和態度,自然不容許我做兒子的人去批評,甚至於毀謗都是不應該的,我不敢妄自猜測。事實上,我也無法瞭解這些問題,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無可置疑地,我是促使他們感情不睦的主要原因,從過去的許多事件看來,我知道我難辭其咎,如果不是為了我,他們不會爭吵得那麼厲害,我覺得很難過,我從難過中產生一種奇想,我認為我應該設法來彌補一下,作為我對父親的一種贖罪,因為我曾經那麼地無理由地痛恨他,也作為對母親的一種贖罪,因為我曾經慫恿她離開父親,和我獨自逃難。是的!我要贖罪,我曾經是那樣地對待父母!

    幾天以後,母親自己寫的信來了,那只是很簡單的一封信:

    『虎兒:直至今日始能執筆。想你必定焦急。我現已完全渡過危險,只須假以時日休養,即可一如常人,望你切莫再存慮念,我此次再世為人,病魔從此脫離,從今以後,可以自食其力,無論如何艱苦,我必設法供你恢復學業,以免誤你前程,你自己頗知上進,我心滋慰,但望你注意健康,勿以憂愁及過度勞神戕害身心,我不需用錢,你切勿寄來,前日黃小姐代書信中,想已有詳述此意,醫生看護對我都甚好,一切均有照應,你切不可掛念。』

    我緊張了幾個星期,到此方才如釋重負,做過一次感恩的陡嬉葬幔乙性谑希v目望那午夜靜寂的公園,覺得一草一木,似乎都欣欣向榮,盎盎然有無限生意,我立刻拿出來我的用辛苦積蓄買來的高中課本,我好久已經沒有認真地讀書了。

    沒有一床被子,甚至沒有一床氈子,只靠着一件衛生衣和一張薄薄的布床單,和後來添置的大毛巾,我又哆嗦着渡過了一個隆冬。但我並不覺得苦,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空氣清鮮的生活,我喜歡這樣的讀書環境,時光荏苒,很快又到了四十年夏天,那時候我已經差不多自修完了大部份高中的課程了。我的身體也在半飢餓的狀態中漸漸成長,這時候我已經差不多有一般成人那麼高了,我十七歲了!

    母親在香港租了一個舖位住下來,並沒有和父親同住,他們甚至於互相避不見面。父親和大伯父他們同住,大伯父和我的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逃出鐵幕了。他們住在調景嶺附近,我把位址打聽出來,曾經寫過信去給父親,他沒有回信,我想大概是我們之間的芥蒂仍然存在他心上之故,我因為已經自己下過決心要做一點補償的事,所以我不斷地寫信給父親和母親,我將一切的過失都引咎在我自己身上,我勸他們住在一起,互相有照應,但是我的努力都是徒然的,父親一直沒有給我回信,只是叫十二歲的妹妹寫一封信來叫我自己努力,別的事一律不必操心,並且叫我以後無事不必再多寫信,我也就不敢再多提了。母親的信上總是不提父親,只說她現在因為傷口常常痛,不能幹活,她想做事賺錢供給我的計劃已告幻滅,只有靠着繡花維生,她說她已經開始眼矇,所以繡花很慢,人家一天可以賺三五塊錢,她最多只能賺一塊多錢,舖位是十二塊錢一個月,她的生活也過得很苦,我曾經在信上說到父親應該照顧她。她就說他的日子也過得很艱難,並且說:父母的事你不要擔心,只要你自己專心自修奮鬥就好了。漸漸地母親的信來得也比較少了,而且來信也只是一些鼓勵我的話,說她怎樣無能照顧我,叫我一定要好好奮鬥,她要等待看我的成功,她別的事都不談論,她的信也很短,我明白,她是忙於繡花掙生活,而且五毛一次的航空郵資顯然也不是她負擔得了的,所以她就少寫信了。

    日子在艱苦的生活中一天天地過去,春天無聲無息地過去了,當我覺得炎熱的時候,那已經學校放暑假的時候了。臺北市面自從上一年總統復職視事以後突然急劇地繁榮了起來,新公園旁邊的小館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的工作也更加忙碌了,我的擦皮鞋生意雖然也好了起來,但是因為競爭者越來越多,我的收入並未急劇地增加。我並不打算辭去那份沒有薪水的忙碌的洗菜打雜工作,因為我必須把擦鞋的收入用於購買課本和添置衣服上面,光是還要靠它來維持生活是絕對不夠的。所以我仍然在小館子裏幫忙着。

    那時候我養成了一種看報的習慣,我經常注意新聞和廣告,希望會碰到有什麼機會來改善我的環境,有一天,我做完了事,時間還早,館子裏還沒有顧客,我又拿起報紙來看看,我忽然地發現海軍軍官學校和士兵學校招生的廣告,而且它在臺北就有一個報名處,我覺得很興奮,機會終於來了!我雖然還沒有到十八歲可是我想式說自己是十八歲一定會有人相信,因為這兩年中變化很大,我長高了,我的面貌也因為受艱苦的生活的熬煎而比我的實際年齡蒼老,我才十七歲,但我自覺看起來是有二十歲了。我的高中課程也全部讀完了,我自問即使在學校裏唸書,我也不會比這兩年中自修獲益更多,我沒有為應付考試而讀書,也沒有取巧,我想我無論在那一方面來說,都已經夠資格去投考了。如果幸叩乜既。瑥拇宋揖涂梢詳[脫流浪的生涯,我將不再是小館子的打雜,也不再是擦鞋童了。我將會成為我久已嚮往的海軍軍官學校的學生,過幾年,就是一個漂亮的軍官,我可以奉養父母親,同時又捍衛國家!該多好啊!我拿着報紙,做了好半天的白晝夢,想得飄飄然的,我決定立刻就去報名,可是,當我仔細再看一下那段廣告的時候,我的心就涼了半截了,那上面寫明要繳驗國民身份證和高中畢業證書。這兩樣東西我一件也沒有,高中畢業證書並不會成為大問題,我想可以援用『相當程度』來報考,問題是在於國民身份證,缺少了這件證明人家是不會讓我報名的。我怎麼辦呢?我的一團高興的希望之火又給一盆冷水澆熄了。

    然而,我這樣就放棄機會麼?我就眼巴巴地看着這個機會溜過去麼?當機會來臨的時候,一定要緊緊地把握着它。它一旦逸去,以後就不容易再遇到了。固然,下一年會再有招考,但,能夠早一年脫離流浪生捱,我為什麼不去嘗試一下呢?有嘗試才有成功!我無論如何也要去試一下,也許能繳倖成功報了名呢!如果失敗,就當作沒去試過好了。去吧!小虎!去碰碰邭猓�

    是的,我要去碰碰邭猓∥铱纯磮笊系膹V告,知道距離截止報名還有五天,我正好在這幾天當中好好準備一下。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買一件白襯衫和一條卡其褲子。我不能像這樣子寒酸相,只穿一件破汗衫和一條舊褲子去報名,鞋子也得換一雙了,我當年穿來的皮鞋早就破得不成樣兒,而且也早就不合穿了,現在我都是穿橡膠鞋,這一雙也穿了大半年,裂了邊了。我到衡陽街去買這些東西,幾乎把我的一年多來的積蓄全部花光,我計算一下,只剩下二十多塊錢了。

    買過衣服以後,去理一次髮,然後到一家小照相館去拍了一張二寸照片,這又花了我五塊錢。

    第二天大早,我不擦鞋,在館子後面換上新衣服新鞋子,跑到館子裏向着寫有『大展鴻圖』的大鏡子照一照,覺得很滿意,人靠衣裝馬靠鞍,這稍為一打扮,我立刻又恢復了中學生的模樣了。

    『嚇!小虎!』夥計老李吆喝着說:『怎麼打扮起來了?找女朋友去是不是?小鬼變壞啦!』

    『什麼!』我的臉立刻發熱了,我這時候最怕聽人家說我找女朋友之類的話,那些夥計每天偏偏就有許多髒話來開我的玩笑。我不理他們,他們更加要取笑。

    『小虎今天這樣漂亮,有什麼喜事呀?』另外一個夥計老程說:『說出來我們樂一樂!』

    『有什麼喜事?』我說:『人家是要去報名考學校!』

    『這就是喜事呀!』他們的臉色都嚴肅了起來,不住地點頭:『很好!很好!你預備考什麼學校呢?』

    我告訴他們,老李說:『海軍官校恐怕很不容易考啊!我們老鄉有個兒子連考兩年都沒考上,它取的標準很高。』

    老程說 :『小虎大概沒有問題,他自修用功得很呢!不過你沒有國民身份證去報名大概報不到吧?』

    『我去試試看!』我說:『不行再作打算吧!』

    我找到了海軍招生辦事處,我未踏進屋子以前很希望會有奇蹟出現,讓我看到我認識的或者見過的軍官,那我報名就不會有問題了。可是奇蹟不再出現了,所有的幾張面孔都是不認識的,只有那白色的制服是熟悉的。

    屋子裏有好幾十個青年人在那兒報名,填寫着報名單。我走到管理發單子的那位軍官面前,向他要了一份報名單,用我自己節省收入買下的一支劣等土製鋼筆填寫,在學歷那一欄,我寫廣州市嶺南中學高中肄業,年齡當然是寫十八歲,身份證字號我沒有,空着。填好以後,連着三張照片送到軍官面前。我極力裝出很鎮定的樣子,希望能混過去。

    『身份證呢?』軍官翻開單子和照片看看:『身份證號碼要填好,拿去再填!填好拿國民身份證和學歷證件來!』

    『我沒有學歷證件。』我說:『我還沒有高中畢業,我報相當程度,可以嗎?』

    『可以,』他說:『那麼拿國民身份證來好了,你身份證呢?有沒有帶來?』

    『沒有帶來,先報好名,明天補身份證可以吧?』我躊躇了幾秒鐘,終於臨機應變地這樣說,我不願意說謊,可是看來是只有哂靡幌略幱嫴拍芡ㄟ^這一關了,我究竟總是心虛,這樣講的時候,心跳得厲害,臉也發燒,手心都汗濕了。

    『你把單子帶走,明天拿了身份證一起再來報名好了。』那位軍官說:『明天報也來得及!』

    我的詭計並未成功,我拿着那份報名單和照片,不知道怎樣才好。我真後悔,我不該哂眠@種詭計的,我為什麼那麼笨?為什麼不照直對他講明白呢?照直說也許還會有成功的可能!真是!可是現在要對他講也不行了。不過,難道我就這樣地放棄麼?我多不甘心!我的心亂極了!我呆站在那裏,看着人家一個個順利地報了名,喜氣洋洋地走開了。

    收報名單的軍官注意到了,他一連看了我好幾眼,似乎有些懷疑,我心中忽然衝出來一股勇氣。去!小虎!去對他說明白!碰碰邭猓∥以賮淼剿媲啊�

    『官長!』我懇切地對他說:『我要對您說實話,並且請您幫忙我,讓我報名。我——我沒有身份證,我是個流亡學生,我還沒有報戶口。』

    『你是流亡學生?』他詫異地望着我說:『那,你有什麼證件可以證明你的身份呢?比如說,你的學生證,或者你在這裏春什麼人為你證明一下。』

    『沒有人,一個朋友也沒有。』

    『那你靠什麼生活呢?』

    『我……』我的臉發燒得更厲害了:『我……靠着自己替人做點小事生活。』

    『做什麼事呢?』他似乎更覺得好奇了。

    『打維和擦皮鞋。』我極難為情地說:『我不願意永遠做這些事。』

    『你是怎麼來的呢?從那裏來的?』

    『是海軍帶來的。』我說,接着我大略地告訴他我來臺的經過。

    『好吧!』他終於說:『我破例讓你報名考一考吧!照規定是不可以的!你不知道,別人會講閒話的。』他一面說一面把我的報名單拿過去,在上面註明:『流亡學生,尚未申報戶口。』並且蓋了一個戳子。

    啊!我終於通過了這一關了!我多興奮啊!我可以參加考試了!我一連對那位軍官鞠了好幾個躬向他道謝。

    『你可以試試考一考,』軍官對我說:『十五號先去檢查體格,如果體格合格就可以參加考試了,不過,我要告訴你,你考取了以後入學是要找兩個保證人的,你有沒有保證人呢?』

    保證人?又是一個大難題,我上哪兒去找呢?我搖搖頭。不過,我不管這許多了,先考一考再說吧!誰知道我能考取不呢?我如果真的考取了,到那時再想法子吧!我這樣地安慰自己,可是,這一點憂慮已經深植在心底深處了。

    我按着指定的地址找到代辦檢查體格的醫院,那天所有報名的人都來了,青年學生們都是興奮緊張的,他們都是三三兩兩在一塊兒說說笑笑,只有我是一個孤獨的人,我的臉上沒有笑容,心中也只有緊張。

    繁複的檢查體格程式很費時間。量體高,我是一五七公分,體重五十二公斤,驗視力,我的兩隻眼睛視力都是一點五,聽覺很敏銳,沒有砂眼,沒有蛀牙,一切都很正常。可是肺活量不夠,我第一次吹那個管子,水箱裏的方形浮筒並沒有浮起到合格的高度,總算護士小姐特別幫忙,允許第一次吹不合格的人再來一次,第二次吹的時候,我竭盡平生之力,還偷偷取了一點兒巧,慢緩一下口氣,從鼻子偷吸一點氣,才勉強把浮筒吹得昇到合格的高度,我不敢說我的鬼花樣是人家看不出來的,那位護士小姐的表情分明告訴我她是知道我不是照規定一口氣吹的。可是她很幫忙,並未淘汰我,我非常感激她。經過了一連串的檢查之後,就是照X光透視肺部和抽血檢驗,小便檢驗等等,這些都不是立即可以知道結果的。

    幾天以後,我接到通知,體驗合格,可以參加複試,我興奮得很,立即寫一封信告訴母親。告訴她我的的成敗未可預料,但是,至少我有一樣可以自慰!我的體格合格了!換句話說,我有航海的體格!多麼值得自傲呀!這是喫剩飯剩菜長大的體格呀!我一直擔心會因喫人家的剩菜而有肺病,結果證明沒有!我多高興!我真的以為自己很強壯了,我忘了我的肺活量不夠的事。

    在將近要考試的幾天中,我仍然照常在館子幫忙,照樣坐在館子的一個角落裏等侯顧客來的時候,過去問他要不要擦皮鞋,我不能停下生意,因為我的積蓄已經快花光了,我必須繼續地賺錢。可是我不放過一分鐘空閒的時間,我不擦皮鞋時就坐在角落裏溫習功課,當然哪,時間已經無多,我所謂溫習也不過是大致地把書本翻一翻而已,我最擔心的課目是理化和數學,因為這幾科是很需要有人指導的,尤其是理化需要有實驗才能真正瞭解。可是我是個自修的人,每天又忙於生活,沒有足夠的燈光,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練習更不要說實驗了。我只是靠着自己的有限的理解力去讀,許多理化和生物的智識,都是一知半解地死記的,代數三角幾何有許多習題我永遠做不出答案來。像這樣子去應考,怎麼會有希望呢?海軍是最注重數學和理化的。想到這一層,我的心就涼了,我幾乎要推翻原意,不敢去應考了。可是想到,好不容易才獲准報名,通過體格檢查,假如我不考,那不是前功盡棄嗎?我又已經讓人家知道我要考海校了,我能臨陣脫逃嗎?

    一連背了幾天的理化公式和數學的公式,我背得頭昏眼花,糊裏糊塗地,連在擦皮鞋的時候也唸唸有詞地背X三平方加Y三平方等於什麼和Sin Cosin了。那些H2SO4和歐姆定律之類更是整天在我眼前亂飛。

    好不容易捱到了考試的那一天,我一大清早就穿上我的新衣服和新帆布膠鞋,帶了破鋼筆和一瓶劣等墨水,破例地坐了公共汽車,到達了考場,那考場是借用一家學校的教室做的,我自從離開故鄉,幾年來這是第一次踏入學校的大門,回想起昔日唸書的情形,真是不勝感慨。我看見人家都是三三兩兩,有說有笑的,還有很多考生是由家長們伴送來的,他們進入試場以後,家長、兄弟姊妹和朋友都在外面等候,只有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伴,沒有人鼓勵我,我悄然地進入考場。

    第一科考的是國文,題目並不難,即是一道關於海防與反攻大陸關係的作文題,我大大地發揮了一下,我列舉許多歷史事實,說明海權發達才能使國家強盛,我舉出英國西班牙的海權發展為例,其次我說明我國有萬餘裏的海岸,我國應該建設為一個海權國家,最後我更說明反攻大陸極其需要龐大的海軍艦隊,建設強大海軍乃是當前的急務。我一口氣寫了一千多字,我沒想到我有那麼迅速的文思,因為沒有打草稿,所以在時間上我就領先了。我交了第一卷,我走出試場以後,偶然回頭看看,監考的幾位高級軍官正在看我的卷子,不住地點頭,這一下對我鼓舞很大,我覺得膽壯得多了。

    第二科考的是數學,題目當中包括代數三角和解析幾何數科,代數的幾道高次方的方程式題目不算難,我都做出來了,而且在核對之時發覺答案都沒有錯。三角的幾道題目我也順利地算出來了,幾何卻不太容易,尤其是其中一道九點圓的題目簡直是要我的命,絞盡腦汁也做不出來,我終於放棄了它,決定交卷,因為我計算一下,我已經答了百分之九十的題目,而且都沒有什麼錯誤,我想這一門的成績最少也可以拿八九十分,剩下一條九點圓和解析幾何要不要都沒關係了。我交卷的時候,距離規定時間只有十分鐘,但滿堂三四百人當中,我居然又是交第一卷的人,我步出試場之時,發覺監考官們又在看我的卷子,含笑地點着頭。

    下午考史地,這一科難我不倒,第二科是生物,也不算難,但是其中有些計算遣傳因子的題目我似乎答錯了,這幾科我都是交頭卷,我每一次交眷之時,那幾位軍官都望着我微笑,我一轉身,他們就說:『又是他!』並且看我的卷子。

    第二天,第一科是考英文,作文題目是"My Autobiography",我先把改錯填空做完,再寫下我的自傳,我寫了兩頁紙滿滿的,也沒有打草稿,我覺得並不太費力,我沒有太大的文法上的困難,這大概是得益於林語堂博士編的課本和他的開明英文文法一書,我只用最簡單的文法來寫,並不敢寫複合句子,我想這是最安全的方法,可以減少錯誤至最低限度,如果我用複雜的句子寫,那就沒有把握知道那一句錯那一句對了,我寫自傳毫無困難,因為我從小至今的經歷供給了我很充足的材料,我不必像別人那樣地發愁說沒有內容可寫,人家寫的不外是:『我的名字是×××,我生在什麼地方,家裏有幾個人,』然後就楞住了,坐在位置上咬筆杆,我的辛酸歷史足修我寫上一本書。當我順利地寫完交卷的時候,我發覺我又創了一個交第一卷的紀錄,而且距離下課尚有二十分鐘,我這一次交卷的迅速立刻引起了全場的震動,人人都驚疑地看着我,考官都向我微笑,他們看過我的卷子以後,像每一科一樣,在卷面上註明交卷時間。我很覺得自慰,我在昏暗的路燈下,在淒風冷雨中含淚苦讀,總算沒有白費。照這巳經過了一半的考試情形來看,我考取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我興奮得幾乎要流淚。

    但是,我的幸咚坪醵歼^去了。下一節考理化之時,我發覺那些題目只有極少數是我懂得的,我只能答出一道計算的問題和一道製造硫酸的題目,另外寫出一些分子式和方程式。其他的都是實驗的題目,我完全給難住了。我這一次不能交第一卷了,我一直拖到打鈴收卷子,我每一秒鐘都絞盡了腦汁,想要從我背下的公式中求得解答,但是,沒有實驗作為基礎而唸來的理化畢竟是不行的,什麼都可以死背,科學卻非要有實驗不可。我在焦急之中,所有的方程式分子式定律都混亂了,越急越亂。終於無可奈何地被收了卷,這一科,我想我最多只能拿到二三十分,也許是零分。

    我覺得非常懊喪,在第二節考三民主義之時,我雖然也考得不壞,我的心情並未因此而開朗一點,我在考智力測驗之時,我又創造了紀錄,我把全部一百四十個題目在六十分鐘內做完,打鈴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將卷子送到前面去繳交,其餘的人很多都是被考官走來搶收卷子的。我沒有時間去核對我的解答的正誤,但是在速度上來說,我很滿意,這最少代表着我的反應力比一般老生快,並且聊可一解理化上敗績的傷心。

    最後一節是口試,幾位軍官和每一個考生個別談話,評定儀態,語言等等,這一節考試使考生們更加緊張萬分。我雖然比別人鎮定一點,但是也覺得心頭跳動不已,兩手不住地慘出冷汗。口試的第一關是由一位中尉把守的,他從我踏進他的房門口就不停地觀察我。我很禮貌地向他鞠躬,他隨便地問了幾句姓名籍貫的話就叫我出去。我想我的態度還算穩重大方,不致像別人那樣地慌張,又跑步又向後轉,像出操似的,也不像某一些考生那般地畏畏縮縮,連走路的步子都變成青衣步子。第二關是一個少校在把守,他問我為什麼要投考海軍。我簡短地說明兩點:第一我從小立志要做海軍報國,反攻大陸需要很多艦隊,也需要海軍人員,第二,我是個流亡學生,我無法進大學唸書。我講的話都是實在話,但少校皺了皺眉頭,似乎並不欣賞。第三個關卡是英文口試,那一位少校考官問的英文並不難,感謝我在培正和嶺南的說英文環境,我毫不費力地就回答了他的"Where are you from" "Have you graduated from middle school" "Why do you want to be a navy cadet"之類的問題。我的英文發音雖然很不標準,但是考官似乎很滿意,我看見他在卷子上打了九十五分。最後的一關的口試官是四位中校和一位上校。我發覺他們都是看我的卷子的人,那位上校一開口就說我的英文國文都不錯,他問我是什麼學校畢業的,我告訴他我是自修的,他很驚異地觀察了我好半天,問我為什麼不上學。我說我在這裹沒有一個親人,沒有能力繼續唸書。他問我靠什麼生活。

我本來不想告訴他我是個擦鞋童,但是,我又不能扯謊,只好照實說了,並且告訴他我自修的情形。

    『你真是個好青年!』上校站起來,伸出手來給我:『我非常感動!我相信你是會考取的!』

    我呆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要和我握手。我連忙恭敬地伸手過去。他慈和地向着我微笑,他的兩鬢已經有星點了,風度很好,他的手非常有力地握了我一下。我感動得很,忽然從他的神情中感覺到一種我從來未能從父親得到的東西。我幾乎覺得他就是父愛的化身。這是兩年來我第一次得到的溫暖的手,我永遠也不能忘記他在握手中所給予我的溫暖和暗示式的保證。

    在回『家』的途中,我仍然在回味着他的暗示。他是主考官,我想他會有很大的決定力量。我興奮得很,立刻就寫信告訴母親,這一夜我興奮得睡不着,看着公園的遊侶,聽着音樂,我覺得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

    八月底,報上刊出了錄取的名單。我緊張萬分地找尋。可是,在一百多個人名中,我發現竟沒有自己的名字!我的一場美夢從此幻滅了!

    希望之門剛剛關了一點點,立刻又重重地關上了,我被遺棄在門外。

    自以為已經長大成人,自以為已經很夠男子漢氣概的範小虎,從此又失去了一切自信心。我哭,我的眼淚滴在石廊上,我軟弱得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我是命中註定要永遠做變相叫化和擦鞋童的,我永遠無法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我沒有資格挺起胸膛,沒有資格!我的生命中只有悲劇,我極不願意流淚,但是我永遠是一個悲傷的人物,我不知道那一天才能展眉歡笑。前途茫茫,我何年何月才能夠走上一條光明的大道啊?

    經過這一場打擊,我真是完全心灰意冷了,我空有淩雲壯志,其奈命何!我每天都在怨恨自己的命卟粷覠o精打采地做事,所有的書都不看了。我把失敗的一切情形和難過的心情都寫信告訴了母親,本來是不想告訴她使她也陪着我難過的,但是,我實在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痛苦的人,除了母親,還有誰願意分擔我的哀愁呢?

    母親立即回了一封信來,她說:『虎兒:收閱來信,知道你考海校失敗,心中痛苦,我大不以為然,人生道路很多,非僅此一途,你何必如此自苦?你不應該放棄鬥志,更不應該灰心,你必須常常樂觀,繼續努力!你在這一方面失敗,安知不在另一方面成功?我認為你在夫敗後應更加矢志自勵,或者準備明年再考,或者另求發展,你應該知道:『失敗乃成功之母』這句話,你也知道,孫中山先生革命失敗了多次?你應記得你讀小學時我曾講過『蜘蛛與國王』故事。虎兒;你切勿灰心難過自暴自棄!我再覆述一次,人生道路很多,並非只有一條,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希望你多理智想一想,你目前雖然很苦,但是你不會永遠如此,如你有不懈奮鬥意志,你的前途無量。至於我在港生活雖苦,但是自食其力,又不必再受家人冤氣,所以頗為安樂。唯一掛念者,就是你的健康與前途而已,我為母者無能,不能供給你求學,是為最痛心慚愧之事。希望你自強自立,切勿以父母為念。

                                            母文淑字。一九五一、九、十五』

    我想,母親講的話是對的,失敗為成功之母,不錯,我考海校是失敗了,我的數理化不行,我的肺活量不夠,體重不夠!但,我實足才十七歲呀!到了明年十八歲,也許我就夠標準了,我還在長大呀!對的,我明年再考!我應該再重頭把數理化溫習好,有一年時間的準備,我不相信不行!

    至於母親說到人生的道路並非只有一條這一點,我也很同意,如果我再次失敗,我就得修正我的志願了。也許我可以投考陸軍官校或者其他學校。明年我也許應該投考所有的軍事學校,考取了再作決定。但,問題是,我是否都能獲准報名呢?啊!不管了!明年的事,明年再說,先把握好今天,再去計劃明天!

    我的心境漸漸平復下來了。我恢復了勤讀的習慣,日子一天一天飛快地過去,轉眼又到了隆冬,臺北市這時候已經非常繁華熱鬧了。我偶然走過旅行社,再看不到從前那種情形了。我所看到的到處都是一片蓬勃的氣象。這時候正是將近過陰曆年的時候,街上的商店陳列着各種年貨,路人都是喜氣洋洋的,忙着購買東西,大小汽車來往頻繁,即使在深夜,街上也是熱鬧的,兩年前的冷清清的景象再也不存在了。看見這些突飛猛晉的安定繁盛景象,我心裏想,我的命咭苍撧D好了吧?

    有一天早上,小館子的夥計老季看着報對我說:『陸軍現在招訓翻譯人員,你可以去試試吧?這個受訓完了就做翻譯官啦?』

    『什麼翻譯官?』我那時候正在洗韭菜,心中又在想心事,沒聽清楚他的話。

    『喏!你看!』老季把報紙遞給我。我接過來找到了一段廣告,一看,可不是,陸軍在招訓翻譯人員,資格是要大學畢業或相同程度的,年齡須在二十二歲以上,考試科目是國文、英文、三民主義、國父遺教、史地。但是沒有數理化,看完這段招生廣告,我並沒有什麼興奮,因為,第一點,我沒有大學資格,年齡又差得太遠,其次,我的英文夠資格考編譯人員嗎?我沒有那種自信,最重要的一點還是:我的心仍然念念不忘海軍官校,我想做海軍更甚於做翻譯官。我覺得我是適合海洋生活的。我並不打算去報考。

    『算了!』我說:『我不夠資格考!我還是準備到秋天再考海校吧!』

    『我要是你我就報考!』老季說:『考一考有什麼關係呢?考不取又不賠考本的。你等到秋天考海校,還有大半年哪,到時候如果又考不上你怎麼辦?你不如先考這個,這個受訓的時間短,畢業出來馬上就有能力接濟你的母親了,甚至還可以接她來。多好?你還等考海校,還等大半年,就是考上了,還有四年多受訓以後,你才是軍官,你叫你老母親再多受五年罪?你這是什麼怪打算?』

    自從我發奮讀書以後,小館子的人對我的態度已經漸漸改變了。老季也不再開我的玩笑,他有時候也幫幫我洗菜做事,並且聽我講我家的事情,所以他很清楚我母親在香港靠繡花為生,所以他會講這樣的話。

    『小虎!』他又說:『父母在世的時候要多孝順,不要等到他們不在的時候後悔。像我們,年輕的時候,一心為自己的事業打算,跑到外面混,把父母撇在家裏!自己總是想;我將來怎麼怎麼的富貴榮華,怎麼怎麼地叫我老爹老娘過好日子!誰知混了個十多年,自己又混得個什麼前程呢?一塊錢也沒有寄回去過給老爹老娘!日本鬼子打來了,家鄉連消息都不通,抗戰勝利回家,老爹還在,老娘死啦!我做兒子的一天也沒有孝順着她老人家!不錯,是帶了幾塊錢回家,那有個屁用?人都不在了?就是帶回一座金礦銅山又有什麼用呢?哭了幾場,哭到出血也哭不活我那苦命的老娘親啦?老爹說她在世的時候,天天盼我,天天都在村子口看,說:「我的小楞子怎麼還不回來喲!」把眼晴都哭瞎了!共產黨一來,我又跑出來了,這一下老娘親的墳也拜不着,老爹又不知道是死是活,如今就是我嫌了一千萬美金,給誰呀?小虎!我是要你趕快找一個出路,有了辦法立刻接老母親來!苦大家就苦一點兒吧!一家團聚在一起,光喝水也是好的!你要等到自己有前程再去養父母,只怕歲月無情,父母不能等那麼久呢!小虎!你好好想一想看吧!我是錯了!現在後悔來不及了,我看你是個好孩子,所以才跟你講這些話。』

    老季的話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我想他是對的,我母親的信上不是說她眼睛老花了嗎?她能掙紮着繡花多久呢?我父親的生活雖苦,但是似乎比她稍好一點,他和大伯父在一起,彼此有照顧。我可以暫時不必太憂慮他的問題,但我必須要顧及母親才行,真的,老季講得對!難道我真的只顧自己的前程就算了麼?我害怕,我怕會像老季一樣地後悔。到那時候就太遲了!我就是終身後悔又何補於事呢?真的,能夠多和父母團聚幾年不很好麼?人生是這樣短促,母親雖說是開過刀,已經脫離險境,但是她的健康無論怎樣說都不會是很正常的了。我必須考慮到這一點,可是,我又有一個疑問,我個人的前途是一回事,盡孝不能盡忠,盡忠不能盡孝,我只顧到母親,我難道從此就要放棄做一個捍衛國家的海軍軍官的志願麼?我把這一點疑問提出來告訴老季。

    『傻小子!』老季說:『你做翻譯官難道就不是服務國家麼?現在國家正逼切需要翻譯人才,你如果考上,在短短幾個月之後,你就立即報國啦!笨東西!你要孝親報國,還有比這條路更快的麼?國家有急需的時候你不去應徵,還講什麼將來報國?你看報上電臺都說:有志青年應該從事軍中編譯工作報效國家!』

    『但是這並不是一條最有前途的路呀!』我說:『做翻譯官,再做下去也還是翻譯官。』

    『抗戰的時候,十萬青年十萬軍,青年人都去從軍,誰考慮過個人的前程呀?』

    老季的觀念完全支配了我,我決定去報考了。我想我不妨試一試,這不見得會成功,如果成功當然很好,如果失敗了,我最少還可以在秋天再報考侮校。我仍然保留着那張准考證,有了它我想明年報名就不會發生問題了。

但報考這一次的招生,我想在報名的時候我會遭遇到困難的,我努力地想找出應付它的辦法來,在學歷方面,我盡可以自稱是相當程度,但是在年齡方面,我如果說我有二十二歲,不知道人家會不會相信?還有身份證的問題……我的心煩透了。怎麼樣也想不出一個妥切的辦法來。不管怎麼樣,小虎!去碰碰邭獍桑⌒』㈧妒菙y帶了照片來到了陸軍總部的大門。

    衛兵聽我說是報考,沒有攔阻我。我很順利地走進了大門,找到報名處,那邊已經有好幾十人在報名了。我看那些報名的人年齡都比我大得多,他們不是報考海校的那年輕的一羣,他們有很多也是戴着眼鏡,西服畢挺的中年人了。這些人當中有一部份只是打聽一下就搖搖頭走了,其他的排着隊繳驗證件。每一個人都填寫報名單,呈驗了大學畢業文憑和國民身份證,另外有一部份是軍人,他們也呈驗了身份補給證。

    我的出現似乎使附近的幾個人覺得很詫異,那顯然是因為我的年齡的關係。我處身在這些大學生當中,覺得非常自卑,我連望都不敢多望他們。沒有多久,我跟着他們走到了檢驗證件的桌子前面來了,那位瘦瘦的少校軍官望了我一眼,他並沒有理會我就轉向我後面的人。我遞給他的報名單和照片,他拿起來看一看,問我:『這是誰的?證件呢?你替誰拿來的?』

    我的臉立刻發燒了,可是我由於有了報考海校的報名經驗,所以我鎮定地說:『是我的,我自己的。』『你自己的?』少校不相信地打量我:『你的年齡夠不夠?你大學畢業了沒有?恐怕高中還沒有畢業吧?』他看一看單子:『晤:十八歲,相當程度!不行!不合規定!』

    這是我意料中的挫折,所以我毫不驚訝,但我多少還是有一點緊張,因為有那麼許多人在望着我。

    『官長,請您破例准我報名吧!』我懇求地對他說:『我是一個……。』

    『不行!』少校很不耐煩地打斷我說:『這個不能破例的。』

    『我是一個流亡學生……。』

    『你應該找有關的機關收容去!我們這裏是報考編譯人員,不具備有合格的資格和能力的我們是無法接受報名的。』

    『資格我是沒有,但是我很想考一考試試看。請您通融一下吧!』

    『不行!別的事情可以通融!這種事情怎麼能通融?我就是特別准你報了名你也考不取的,你沒有經過大學教育的怎麼行?』

    我還要多講一點來說服他,但是他已經掉頭不顧了,後面來的人也很不耐煩地用譴責的眼光掃射我,我雖然能下得臉來沿街叫『擦皮鞋』,也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街邊洗菜洗碗,但是沒有勇氣面對這些大學畢業生們的注視,我知道事已不可為,我退出了。沒有法子可想,我拖沉重的步伐走向大門。直到這時候我才發現,在報考海校那一次,我能說服那位軍官報名是多麼幸叩氖隆N乙詾槭澜缟纤械娜硕际悄屈N容易說服,那就大錯而特錯了。真的,我想我那一次報了名完全是因為我說出我是由海軍帶來的那一點點關係而已。我有什麼能力將人說服呢!

    我毫無怨言,人家是照規定辦理,我是要人家破例,要人家違背規定,錯的是我。錯的是我的坎坷的命撸』厝グ桑」犘』ⅲ』厝ハ床讼赐肴ィ』厝パ亟纸胁疗ばグ桑�

    可是,母親她正在香港,戴着老花眼鏡一針一針地繡花,一天只能賺一塊多錢,扣除了十二塊錢鋪位費,她只能喫個半飽,如果她有一天不舒服,就要捱餓,沒有人照料她!我擦鞋下去,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和她見面?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奉養她。等到我能考上海校學成,那是五年以後了!五年!多麼漫長的時間啊!我真怕我將來會像老季一樣後悔!何況我能否再考或者考上梅校,這都是很渺茫的事,我的從無實驗的理化!從來沒有人指導的數學!

    不行!我不能就此放棄!即使到了最後一分鐘,我也不能放棄!我也許不會成功,但是,我不能不盡最大的努力,現在走了,希望就在我踏出大門這一分鐘消逝了,不走,也許會有轉機!對的,我不能走!我要等待着,等到人少的時候我再去求求少校。也許他終於會答應也不一定呢!

    走到大門,我又折回去,我在這個暫時派作報名處的衛兵司令室門口等待着。一直等待下去。

    報名的人越來越多,我足足等到五點鐘,這些人還沒有報完,而辦事的人又下班了,我白等了一個下午,始終沒有機會去和少校談談,後來他和他的同事走出來了,他看見了我,我立刻跑過去,向他鞠躬。

    『官長!』我盡可能地在態度上表示出我的禮貌:『請您准許我報名吧,請您給我一個機會……』

    『不行的!』他搖搖頭:『我不能違反規定!』

    『官長!我求求您……』

    『我告訴過你說不行嘛!』他有些燥怒了,大聲地說:『我沒有權可以特准你!你知道嗎?』

    講完這句話,他和那些等待他的軍官一路走了。我站在那兒發呆了好一會兒,衛兵過來叫我走。我終於垂頭喪氣地走了。

    可是範小虎是不甘心的,範小虎第二天下午又犧牲半天的擦鞋收入再去。這一次我到得特別早,他們剛一上班我就到了。

    『你又來了?』那位少校看見我,似乎有些頭痛,他皺起眉頭,不大高興地說。

    『官長!請您特別幫幫忙吧!』我說:『請您讓我試一試吧!』

    『你為什麼非要考這個不可呢?』他點着一根香姻,一面抽一面觀察我:『你為什麼不去找教育廳?想法子進學校唸書?你現在是唸書的年齡呀!照我看你連高中都還沒畢業?是不是?』

    『不錯的。可是——』我簡短地將理由說給他聽。我說是為了家庭,也為了要早一點報效國家。

    『你這個動機固然是不錯。』他說:『不過,我認為你年紀太輕,你最多隻有十六七歲吧?你假如可以唸書的話,還是唸書的好!你要知道,你一旦做了事,再想下來求學那就不容易了。為你的遠大前程計,你應該去唸書!不應該做事!』

    報名的人陸續來了,他不能再和我談下去。這第二天報名的人比頭一天還多。我一直等到下班也得不到機會再和少校談談。當他下班經過我身邊的時侯,他不等我開口就說:

    『小弟弟:回去吧!不用等了,我不會答應你的。就算我能答應你,就算你能考上,你也是害了自己,你將自己的前程範圍縮小了,知道嗎?』

    『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從軍青年誰考慮到個人的前程呀?』我記起了老季的話,將它哂昧顺鰜怼�

    『你有這種志向很好,但是,你年紀還小,也沒有足夠的英語訓練,我不能答應你!』

    第三天下午,也就是報名截止的一天了,我仍然來到報客處的外面等待。這一天的人比前兩天更多,這似乎是一般人的報名心理所使然。人人都是要拖到最後一天最後的幾小時才來報的。看見那麼多的人,我心想我今天更沒有希望了。可是,反正已經來了兩天,索性就等待到底吧!等到了最後一分鐘過去以後,我才知道正式宣佈我的失敗。到了那時候,我知道我已經竭盡了我的能力去奮鬥,那失敗就不能說是我的過失了。在我將來的回憶中,我就不致於因為未經努力而後悔了。

    時間在離毫無希望的等待中溜過去了。三點,三點半,四點,四點三十,四點四十分,四十五,四十七,四十九,五十,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最後一個報名的人辦完手續離開了。現在只剩下了三分鐘就要截止了。少校和他的兩個助乎開始整理報名單和文件,預備放進公事包。四點五十八分。只要再過一分鐘多一點,截止的時間就到了,我向少校走過去。

    『你還沒走?』少校抬頭看見我,驚訝地問。

    『還沒有。』我說:『我還在等待着您准許我報名。』

    『不行!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不行啦!』他說:『不必再等待了!還有一分鐘就要截止報名,你等也是白費的!』

    『我要等!』我堅決地說:『我要等到最後一分鐘!』

    『你已經沒有希望了,等什麼呢?』

    『最後一分鐘還沒過去,我仍然有希望。』

    『我宣佈你沒有希望!』少校說。

    『您可以拒絕給予我機會。』我說:『但是希望存在於我心中。你要到最後一秒鐘也成為過去你才能宣佈我沒有希望!』

    四點五十九分多,少校看看他的錶,他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說:『我很感動!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剛強的少年!好吧!拿你的報名單過來,我給你一張准考證!』

    這一次的考試其實並不困難。可以說遠比考海校容易得多。沒有數理化對我的威脅,我從容得多了。當然,它考的英文是比考海校困難一點的。它要考作文,翻譯和口試。英文作文題目是『對反共戰爭前途之瞻望。』這道題目可說相當不容易做,因為我不識政治和軍事術語。不過,我深深地瞭解,違反和滅絕人性的暴政政權是一定不能長久的,我們的仁德為治的政府和我們的三民主義才是最適合中國人民需要的,我深深地相信,在總統的睿智英明的領導之下,臺灣已經漸漸成為堅強的反共復國基地,成為三民主義建設的模範省,在政治和人心上,我們是以眾敵寡,我們反攻復國的成功為期不遠,我們的前途是無限光明的,我將我的這些見解用我所知道確實無誤的湴子⑽膶懗鰜怼N也桓襾y用自己不清楚的詞句,也不敢濫用複合句子。我寫的都是單一句子,我盡量地使用簡單現代式和簡單過去式,再加上一些現在和過去的完成式,還有簡單將來式,而且大多都是主動語氣。這些都是一個中學生應有的起碼英文程度。我並沒有超過任何一個學生。我這樣地寫,相信在文法上是不會再有什麼錯誤的。至於寫出來的英文是中國式的口吻,那就不是我所能自己禁止的了。考翻譯分兩堂考,第一堂是中譯英,這一節很難,其中有曾文正公的一段文章,有一段報紙新聞,還有一段是公文,前面的兩種我勉強看懂以後,再用我的簡單英文勉強譯出來,我認識的單字太少,很不夠用,但是我總算是拐灣抹角地對付過去了,至於那段公文我就亳無辦法了。我根本連中文的格式都不知道,更不要說英文了。不過我居然想出來『事由』可以譯成Subject.受文者譯成TO.發文者是From,這其是奇怪的事。我將日期和文號亂放在另一個角上,內容就用自己懂的字亂翻一陣。第二節英譯中我可佔了便宜了。我一看那段題目,差一點高興得要跳起來。那完全是麥克亞瑟將軍在國會的演說詞裏面的一段,另一段則是蔣夫人的演說詞,還有一段是軍事性的文章講原子戰爭的。麥帥演說詞和蔣夫人演說詞剛好是我背誦過的,那時候書店有這種中英對照的小書賣,一兩塊錢一本,我就有那麼巧,都讀過它。太邭饬耍∥腋静槐厝ゲ傩模⒖叹驼毡尺^的中文大意寫下來。至於原子戰爭那一段,生字不少,我捉摸捉摸着,猜猜想想就把它馬馬虎虎譯出來啦。口試的時候,我發現並不如我想像的那麼難。兩個考官,一個中國軍官,一個美國軍官。他們輸流唸一段中文或英文,叫我回答和翻譯,那些句子裏有些是一般的,問問姓什麼在那裏出生唸什麼學校為什麼要投考之類,這些我早就預先做好句子準備好了,難我不倒,可是那幾小段軍事的句子我可聽不大懂,考官重述一次我還是不行,究竟我是沒有這樣高的程度呀!不過,我情急智生,我一面譯出我聽懂的那小部份,隨即就提出反問,問考官我講得對不對,並且請他多講一次或者用另外一種方式講一次。這樣一來我就佔了便宜了。考官多少也無意地透露了一點給我。我的應付方式未見得很高明,但是那位美國軍官很感興趣。他對中國考官說我能成一個聰明的翻譯官,因為我敢發問。當時我並不瞭解他的話中的含義,直到日後,我才知道,許多譯員因為不敢發問,把半懂不懂的話含糊一陣。所以那位洋人會那樣地講。我沒想到我的救急的『三板斧』居然也受到洋考官的欣賞呢。

    除了英文之外,別的科目的確是比考海校容易。我輕輕易易地就答完卷子,而且又是搶着交第一卷,即使是英文,我也是最早交卷的幾個人之一。我的交卷時間都被監考官紀錄了下來。

    體格檢查並不嚴格,只是一般性的檢查而已,當然,也有驗血,可是沒有照X光作胸部透視,也沒有吹氣箱。這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寬大極了。我沒想到有那麼容易。

    從考試的經過來看,一切似乎都還很順利,但是,誰知道呢?考海校不也一切都很順利嗎?我不敢太樂觀。反正我是考過就是了。我總算是盡了心。我甚至連想都不去想它了,我認為即使我考得還可以,我也無法和這些大學畢業生們相比的。我無論怎樣也只是個高中一的學生而己。我不敢奢望我那些在新公園的昏暗燈光下自修出來的英文能夠考取而使我成為翻譯官。提旱報國養親?這恐怕都是夢想而已!範小虎!擦皮鞋吧!別夢想太多了,重新溫習數理化吧?八月裏再去考海校!這一次再不成功,就只能永遠做擦鞋童了。

    一個多月以後,老季突然拿着報紙高聲地嚷叫了起來:『小虎!哈!小虎!範小虎考上了陸軍的翻譯官啦!』

    『真的?』店老板不相信地問,他一手把報搶過去,接着他也叫了起來:『啊!是真的哪!看!還是考第一名哪!』

    我簡直不相信,不能相信,哪會有這種事?我會考取?他們開我的玩笑吧?可是,報紙轉到我的手上,在我手上顫抖着,範小虎!這三個字不是在錄取的二十八個的名單上嗎?不是第一個嗎?啊!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定是做夢!一定是夢!我咬一下嘴唇,證明它不是夢!但,這恐怕又是初試錄取而已吧?快看看!看一看要不要複試,要不要再到什麼總醫院體檢複查?沒有!上面只是叫錄取人員在一星期內去辦報到手續接受訓練,真的,這是真的了!

    小虎!你沒有這種程度,你考不上的,那一定是菩薩的保祐!快感謝吧!小虎!你不可能,即使是考上也不可能考第一名,那名次是隨便排列的!一定不是照成績排的!你的報名是最後一名,准考證六○四號!六百零四人當中,你能考第一?不可能的!我後來一問那果然是照報名秩序倒過來寫的!那是隨便排列的!

    不管怎麼樣,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流浪的生涯從此成為過去了!九百二十三天的流浪生涯啊!再見!從離開廣州開始,到入學受訓那一天為止,整整的九百二十三天!這樣的九百二十三天啊!像已往的多少辛酸往事一樣地使我畢生難忘!

我從學校畢業出來了,在即將前往服務單位報到的前夕,我到博物館的後廊去坐了好半天,回憶那兩年零四個多月的辛酸滋味。我的喉嚨微微發哽,眼睛有些濕潤,可是我不再哭泣,我已經滿十八歲了,我已經成人,而且現在又穿了筆挺的軍服,掛着少尉的官階。我好意思再像小孩子一樣地啼哭麼?

新公園比從前熱鬧多了,燈光卻依然。播音亭播放美妙的音樂,我靜坐了許久,然後才到小山東館去道謝辭別。老板和老季他們都高興得很,立刻弄酒弄菜為我餞別,我第一次嚐到了酒。但是我不敢多喝。我還要趕火車呢?

    九點多,我來到了火車站,我要乘的車是十點三十分的快車,但是我提前到達,一是為了等待我的分派至同一單位的同學,但主要的還是為了要回憶在火車站喝自來水的往事。

    我走到廁所,在洗手池那裏打開水龍頭,喝一些自來水,我只喝一點點,我現在不需要把肚子灌滿了。我的軍服口袋中有我的薪餉,我高興喫什麼都可以。我抬頭向鏡中的青年軍官凝視,范小虎!那是你麼?鏡裏的青年軍官笑了,可是他的眼中含着隱約可見的淚水!

    火車在站內嗚嗚地叫着,有一班車要開了。播音器播放着離情別意的『別離曲』。

    清晨六點鐘,那曾經使我觸目傷心的半片山迎面奔來了,最先是那燐峋的的峯頂岩石,然後是那片草浪陣陣的陡斜山坡,像一座巨大的屏風般地橫在我眼前,我在窗子上支頤向它凝望,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座山會有那麼許多的戀念和感慨。火車繞着它轉,它不久就完全退到後面去了,我仍然不捨地望着它那漸漸遠去的側影。現在我看見那個小湖了,半片山的橫剖面的影子印在湖水上,那影子並不曾被湖而的淡淡霧氣所掩蓋。看起來倒好像霧氣是從影子裏冒起的。列車漸漸慢下來了,它終於停在左營的小車站面前。我的同伴紛紛提着手提包下車。我也跟在後面走上那小小的月臺。列車馬上又移動,向着高雄那邊開去了,我看着它的最後一節車廂平平穩穩地離去。又看看這個火車站。我有些不大相信。人生當中就有那麼多奇怪的事情。我竟然會回到南部來,我竟然在這個站下車,這是我連它的名字都不敢提起的地方。

    我大概發了一下楞,同伴們早已經走出驗票口了,他們在外面喊我,我連忙把車票交給驗票的站員,追上去。在站外的空地上,我們把手提包集中放在一起,然後到車站去提取行李的,我只有一個小手提包,裏面裝幾件汗衫內褲。在受訓期間的薪餉不夠買很多衣物,要添置東西只有在報到後領到錢才行。因為我不必去提取行李,同伴們就叫我去打電話給海軍總部,請他們派車來接我們,在這一批十二個人當中,我是年齡最小,階級最低的,我當然只有服從了。

    我沿着那條不寬的馬路,向着我認為是左營大街的方向走。我一面走,心中一直在想,假如我見到柯上尉康上尉和楊副長他們,這情形多麼尷尬呢!可是,這總是免不了要見面的,在同一個總部裏,遲早總有一天要見到的。他們到時必定會大喫一驚,三年前的一個小孩子,一個流浪兒,居然變成他們的同僚!他們一定想不到,其實我自己又何嘗想得到呢!考進陸軍,被送去訓練,卻被派到海軍!我在學校填寫志願的時候明明是寫陸軍的。可是校方對於我的一番自我介紹和自傳似乎更加重視。我曾經坦白地講過和寫下我考不上海校的傷心史,也說明我仍然很希望將來能夠再投考。也許就是為了這一點,所以學校當局在向國防部建議之時,把我列入海軍配額當中,而不是分發回到陸軍去。這件事,說起來真是陰差陽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記得離校前一天,指導員和我個別談話,勉勵了我一番,因為我在受訓期間表現得很努力,畢業成績在前面五名以內。指導員還賀喜我如願以償地能到海軍去。他說:『你填的志願是陸軍,但是我們知道你的心仍然是在海軍的,所以我們成全你。你雖然考不上海校,現在你不是照樣到海軍去幹嗎?你到那邊去,好好地工作,滿了兩年以後,你有意思幹下去就幹下去,假如沒有,你可以就近再考海校。好在你年紀還輕,過兩年也不過是二十歲,還來得及。』我真感激指導員和學校當局對我的特別照料。他們為每一個學員設想得多週到啊!假如我不好好地工作學習,那就辜負他們的一番好意了。是的,我並沒考上海校,我無法成為一個中士學生,卻以一個少尉身份到海軍來了。多奇怪的事!想到這裏,左營那座古城的城牆已經來到我面前了,不久我看見一座城門,城牆上有無數的野藤和衰草,越過了古城不久,就走到大街上來了。

    站在街口,我可以看見海軍總部大門和那巴士站,在另一邊我看見一個警察派出所。我毫不猶豫地就到派出所去借打電話。我不再是睡街頭的流浪兒,用不着怕進派出所了。在幾個月以前,我是絕對不敢接近警察的。我用派出所的電話打給海軍總部的總值星官,說明我們一共是十二個人,其中有一部份是海軍派去受訓的人,現在一起回來報到,請他派車到火車站來接。總值星官答應了。我真想不到事情就是這麼容易。幾個月以前,誰會想到一個擦鞋童能夠打電話請求海軍總部派車子來接尼?雖然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總部派來的一輛四分三中吉普來了,我招手叫它在派出所門口停下來,讓我上車,一同回到火車站去。我的同伴們人人都說範小虎辦事不錯,我聽了很高興。這是我第一次以成人的身份辦一件事。接受電話的總值星官知道對方是一個只有十八歲的毛頭小子麼?還有,人家不再稱我是小鬼了,我已經是一個成人!我長大了!我穿上了這套軍服,掛看領章肩章,我以後一定不可以再有稚氣的行為才行。我要端端正正,莊莊嚴嚴,像一個成人,像一個軍官才行,可借我的軍官身份並不是受過長時間養成教育的正規軍官,而且也只能保持兩年,然而,不管怎麼樣,軍官就是軍官,擦鞋童,你還想要什麼呢?

    四分三中吉普把我們載叩搅俗鬆I大街,然後轉向左邊,不久就駛進軍區大門。衛兵連問都沒問,還『啪』地立正敬禮,我記得這個大門。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是深夜,是流亡學生,是難民,偷跑出去以後成為流浪兒,從此開始流浪街頭,現在我又進來了,這一次是少尉軍官。人生的變化多難預料啊!誰知道將來我再以什麼身份進出這個大門呢?看着那遺落在後面的牌樓般的藍色大門和柏油路兩旁的棕櫚洋松,我心中有不少的感慨。

    駛進一個花園,車子把我們送到一座豪華的別墅式建築前面,我抬頭看見『四海一家』幾個大字。這是海軍的最豪華的俱樂部,我以前曾經聽人提起過,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到這個地方來的。可是事實是這樣,帶隊的海軍軍官說我和兩個沒有家的人,就在在這兒,不久,他就把其餘的本來是海軍的人都原車帶走了。

    穿着制服的僕歐出來替我把手提包拿進去,我跟在那兩個同學後面走出那寬濶豪華的大廳,那些地板都是打了蠟的,又滑又亮,我幾乎滑倒兩三次。那些佈置和裝飾都是高雅豪華的,我看看東,望望西,那些天鵝絨的沙發,厚厚的地氈,宮殿般的華麗天花板,足夠我看呆的了。僕歐請我在櫃抬上登記了姓名階級,就領我向裏面走。我經過一座華麗的餐室,那外面有一個漂亮的露臺,下麵是一個美麗的小水池,碧綠的池水,金黃色的大金魚,紅色的睡連,和不遠之處的紫藤花架相映成趣。池外是嫩綠色的高麗草草地,小小的白色水泥小徑,兩旁是不高的柏樹,圍牆邊上是盛開着花蕾的紫荊。我簡直給迷住了,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幾個月以前還是流浪街頭的人,一個小飯館的打雜,喫剩飯剩菜的孩子,為人擦皮鞋的窮少年,居然住到這樣豪華幽雅的地方來。這是可能的嗎?這不會是天方夜譚中的故事吧?不會是夢吧?

    這不是夢,我被帶到我的房間,那是一個不大的房問,可是我從未住過陳設這樣美的地方。雪白的大羅帳子,雪白的被褥,厚厚的彈簧床墊,有緞子金邊的粉紅色外國毛氈,大枕頭,擦得發亮的鐵床,像門一般大的窗子,綠色紗窗,白色尼龍百葉窗,外面是一片碧綠如茵的草地,天花板吊着一蓋乳白色的瓷燈罩,檜木衣櫃,發亮的地板,巨大的寫字枱,筆架,玻璃墨水座……這真的是我的房間嗎?範小虎!你只是個擦一雙鞋才賺一兩毛的擦鞋童,你配住這樣的地方嗎?即使是在廣州的時候,在那麼豪華世家之中,你住的也不過是三樓的一個小房間,連那扇門都是破的。

    現在的這扇門卻這樣華麗,門邊有一個叫人鈴的按鈕。我按了一下,才發覺我實在無意叫人,只是好奇按了一下而已。然而我沒法子叫他不來,白衣的僕歐立刻就來了。他問我有什麼事,我一下說不出來。我一向都是被人使喚的,人家叫我洗韭菜,洗油膩膩的碗碟,洗桌子椅子,洗地,今天我只按一下鈴,人家垂手恭立,等待我的盼咐,我茫然地看着那個三四十歲的僕歐,我怎樣吩附他呢?我沒有差遣別人的經驗,我又不是富翁,又不是大人物,沒有多久以前,我比這個垂手恭立的人差得遠了,如果那時候他見到我,他只要給我幾毛錢,我就得侍候他為他擦皮鞋。可是今天……我叫人家等了好一回見,我非常過意不去,我實在不想氣指頤使地差遣他,我沒有那種資格。我不是富豪,我什麼都不是,我曾經是一個擦鞋童!我終於對他說:『我要洗澡,請帶我到浴室去。』坐了一夜的火車,我該洗洗澡了。

    僕歐帶我到浴室去,我知道了地方,回來脫下外衣,帶了用具,到那四面都是白色磁磚的浴室裏面來。我打開蓮蓬龍頭,用香肥皂痛快地洗了一個澡。洗完以後,在一面半身鏡子前照一照。是真的,小虎在一個華麗的磁磚浴室裏,並不是站在淡水河的河水當中,我洗的是白霧騰騰的熱水蓮蓬浴,不再是那冰冷的河水,三年來我第一次洗這樣的澡!

    我回到房間,也不穿衣服就鑽進被窩裏先睡一覺,領隊說我可以明天才去報到上班,我現在不必到外面去,我要先在這豪華的床上享受一下。我從未睡過這樣好的床。啊!多柔軟舒適!那些潔白的被褥觸在我的赤裸的皮膚上,有說不出來的舒適感,我有生以來從未這樣享受過。啊!我輕輕動一下,全身都感覺到彈簧床墊的跳動。這不再是傳物館後廊的冰凍的硬石板。我不再需要抱膝坐到天亮,也不必怕寒風冷雨的侵襲!我激動極了,我幾乎溢出眼淚。可是想到我巳經是成人,而且一切過去的都已過去,我不允許自己那麼地情感衝動,即使是在室內沒有人看見我,我也必須保持男子漢的自尊。是的,我必須很堅強才行!哭哭啼啼的孩子時代和那些倒的日子一同逝去了!我現在是一個成人了!

    我的情緒漸淅平復下來。窗外門外沒有一點兒聲音。我漸漸在寧靜和舒適安全之中進入夢鄉。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獲得這樣的睡眠快樂恬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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