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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虔谦:天天和五个男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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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感恩节前夕,中国西南某地五个流浪的男孩,为了取暖,不幸葬身垃圾箱。于是,2012年至2013年的隆冬季节里,诞生了基于真实的撼动,故事全新创作的《天天和五个男孩》……
短篇小说
天 天 和 五 个 男 孩
虔 谦
北美华文作协文学双月刊七月号
天天今天特别高兴,因为后老师的班上来了五个新学生,五个男孩。
天天五年前没了亲妈,亲爸很快就离开她去了外地。离开前,亲爸把她交托给了叔叔。后来叔叔也去了外地,她就跟婶婶过。
婶婶脾气很坏,几乎天天凶她,逼她去地里干活儿。婶婶的巴掌会无端落在她身上的任何部位。
“我爸说他寄钱养我。”有一次天天给凶得委屈,竟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哇,你死精灵丫头片子什么时候长见识啦?”婶婶睁圆了双眼,嘴巴有些歪扭。“你以为你爹有钱就能养着你呀?告诉你,他是有钱,可他养你后妈!”
天天隐约知道后妈是什么。她不说话了。
她想上学,亲爸在桐乡的时候带她上过几天学。她喜欢学校。可是学校和家隔着一条桐河,没人带她过河。早些时候听人说桐河上要搭一条桥,桐山上要铺路,这样桐乡就会连到外面,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一直也没见桥的影子。
学校里来了一位后老师。有一天,后老师坐竹排过来了,到了天天家。后老师长得很慈祥,脸带着微微的笑,不像婶婶那么一脸凶巴巴的样,天天一看就喜欢上了她。
后老师像是来和婶婶商量她的事情的,天天站一边想听,婶婶说:丫头外头去!可后老师说:没关系,让孩子呆着。天天觉得她应该听后老师的,就悄悄地把身子挪到了后老师身后。
后老师说孩子该上学,她以后会每天撑竹排来接她过河。婶婶的脸看上去冷极了。她说她没钱,天天亲爹走了,什么都要她来管,本来天天该下地干活帮忙家里的。后老师说上学杂费学校会想办法,不用担心,孩子不管怎样都一定要上学的,全世界都是这个理。
后老师实在是了不起,她就这么一直说,婶婶后来都说不出别的来了,只好一摆手:“好吧,我也管不了了,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就这样,每天早晨天天都起大早。她起火热粥,给自己也给婶婶吃。吃完刷锅洗碗扫地擦桌子。收拾停当了,她便背上书包到河边等着后老师的竹排。那叶美丽的竹筏在朦胧的山水之间出现,一点点变大变清晰……跳上竹排的那一刻,天天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展翅的燕子一般。
班里没有很多孩子,有时多少显得冷清,特别是有人缺课的时候,天天听着后老师点名,看出她脸上露出的一丝难受。后老师的难受让天天难受。
今天她特别高兴,不光因为她看到后老师特别高兴,还因为她也特别喜欢新来的五个男孩。陶一然长得眉清目秀,不怎么爱说话;陶英连长得帅气极了;陈小强又机灵,又信心满满的样子,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像只小公鸡;白桐春长得几分傻气,还加几分腼腆;苏建山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两眼虎虎有神;问他长大了想干什么,他说爬山,爬到天下最高的山上去,去摸好多好多的鸟蛋!
五个男孩,是后老师挨家挨户找来的,就像她过桐河找来天天一样。后老师先是找到了陶一然,找到陶一然,也就找到了其他四个男孩,因为他们总在一起。他们一起捡煤渣,捡破烂。他们进班门的时候,天天看到陶英连帅气的脸庞上还沾着黑泥。
来了五个新学生,后老师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她忙得很欢快。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天慢慢地觉得五个男孩中她特别喜欢话语不多的陶一然。也许是因为陶一然年长些,显得比较成熟,或也许是因为他的经历和自己的有几分相像。陶一然的妈妈也是在他五岁的时候离开他的,不过不是不在了,而是跟了别的男人走了。妈妈走了以后一然就跟爸爸过着两人相依的日子。不幸后来爸爸染了重病,还没来得及交待后事就走了。爸爸撒了手,一然就被伯伯领了过去。这以后,他的运气似乎比天天好一些。一然的伯伯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伯伯伯母就把他当儿子似的养。有一次,陶一然给天天看他和伯伯一家的“全家福”照:伯伯和伯母坐中间,他和两个堂姐妹站后面。天天看着一然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小姐妹,心里真有些羡慕那两个小女孩……
五个男孩住在桐河对岸。他们总是沿着桐河北岸往上游走。听白桐春说,往河上游走,地方大些,能捡到的东西也多些。
“我爸就在那上头的厂里做工,到那边去有时还能见到我爸。”白桐春对天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露出梦一般的甜蜜。
“我爸,不知道要走多远的路才能见到他呢!”只比白桐春大十个月的陶英连脸色暗淡地说。
是啊,白桐春应该算是五个男孩中最幸福的了,他见到爸爸的次数最多。陶一然自不必说,其他三位男孩的爸爸,都是顶多每年能回一趟家。去年,陶英连冒雨在村口等着回家过年的爸爸。那雨下得好大,英连的衣裳都湿透了。爸爸终于给他等到了。爸爸一下子把英连揽在怀里。爸爸身上也是湿的,不过英连能感觉到爸爸的体温。父子俩就这样在雨中拥抱着。“英连,爸爸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给你买大火车。”爸爸说。小英连在爸爸怀里咧着嘴笑,忘了大火车的事。
陶英连想往事想入了神。
“没关系。翻过桐山再搭上火车就能到你爸那里了。”陈小强过来安慰他。有一次小强的妈妈告诉他,爸爸打工的地方就在桐山的另一头,搭上火车就能到。
五个男孩形影不离。天天想和陶一然玩点什么,总没有机会。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你们怎么总在一起呀?”陈小强抢先回答:“因为我们是结拜兄弟!”
天天问老师:结拜兄弟是什么意思?老师说:不是真兄弟的人,结了拜,就像兄弟一样亲了。他们总在一起,不分离。
是的,他们在一起做很多事:翻山,爬树,一起捡瓶瓶罐罐,一起去等那矿车把一堆堆参杂着煤块的石头轰隆隆哗啦啦倒到山脚下,然后一涌而上……有一次,他们在一个村镇的边上捡到了一辆破旧的大玩具车,尽管破旧,可还能走,能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哦,在天天眼里,五个男孩就像英雄一般,她甚至想着哪一天也和他们一起去闯荡大世界。
年纪最小的白桐春过生日,后老师给小寿星做了两个鸡蛋,给其他四个男孩一人一个鸡蛋。吃鸡蛋面的时候,陶一然发愣。天天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才听他说了句:“我都不知道我生日是哪一天。”
“我也不知道我的生日。”陶英连凑过来,像在安慰兄弟,也像在安慰自己。
天天说,她知道自己的生日,要一然和英连跟自己一起过。天天生日那一天,后老师真的就给三个孩子一起热庆。吃完了香喷喷的蛋炒饭后,陶一然悄悄地递给了天天一朵粉心白瓣的杜鹃花。
他揪空瞟了天天一眼,很快转身走开了。天天看着一然的背影,小心翼翼拿起那花儿来,端详了半天,把它别在了自己的辫子上。
“天天今天好漂亮呀!”后老师注意到了,课堂上夸奖。
天天双颊红了起来。陶一然就坐她后排的边角上,她头回到刚刚能瞥到他的形影,赶紧又转过脸来----他好像在看着她。
立冬后的一天,后老师给孩子们讲了一个故事,那是一个来自很远的国家美国的故事。
“我们中国在这里,美国呢,在那里。”后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两个圆,中间隔着一片大海洋。
后老师说她有一个朋友在美国,叫关铃铃。关铃铃在感恩节那天开车回家时,看到一只狗妈妈带着她的狗宝宝,沿着一条有很多车辆的路边行走。狗妈妈好像在找吃的,狗宝宝看上去有些累,使着劲寸步不离地跟着。关铃铃知道这两只狗准是迷了路,或者是没了家。于是她停下车来给管理狗的地方打了电话。后来那两只狗给关铃铃领养了。后老师讲着这故事,当场给孩子们看了那两只狗的照片。后老师说,“狗救人,特别是救孩子的事情很多。狗是人类忠诚的好朋友。”
后老师要回家过年了。天天好不愿意后老师离开。这些日子以来,她觉得后老师就像妈妈似的亲。刚一知道后老师要走,天天就开始问:
“后老师,你要去哪里呀?”
“回家呀。”后老师回答,继续改着作业。
“后老师,你的家不在这里吗?”天天又问。
后老师摇摇头,眼睛还盯着作业看。
“那,你的家在哪里呀?”
这回,后老师抬起了头:“在北京,就是我们中国的首都。”
天天知道中国的首都是北京,可这以前,北京对她来说是抽象的。现在,自己最亲近的人就住那里,北京一下子变得具体了许多。
“北京……”天天重复着这个名词,感到这个大城市,离她那么远,那么远。
“老师,你别回北京了,好吗?”天天壮着胆子,最后问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后老师有些吃惊。
天天没有回答,模糊的意识流,很难用语言来表达。
后老师走了,天天心里忧伤,可也有希望。后老师告诉她,一过完年她就回来;老师还叮嘱她,别忘了做作业,还有,多帮婶婶的忙。后老师的话天天都听进去了,假日里她没闲着。她也想念小伙伴们,特别是陶一然。现在,他也许和他的两位小堂姐妹玩得正欢吧----噢不,他应该是和他的结拜兄弟们在一起……
她实在盼着这个年快点过去,盼着乘竹排过河上学的日子早点到来。
初一的那一天,天天过得很平常,假如不是比平常更坏的话。一早起来,就听见刚回来两天的叔叔和婶婶在吵架。她没有新衣裳穿,她不敢问婶婶,自己在那个破衣柜里翻了翻。不料刚翻两下,婶婶就过来了:找什么?你这几个月都没帮家里干活儿,还想有新衣裳穿?!
天天的小手缩了回来,默默地关了柜子的门。
听见外头的鞭炮声,天天感觉更孤单了。她掰起了小手指:初一过去就是初二……后老师说,她初十就回来了。
初一好不容易过去了,天天等来的,是一个她所能度过的最恐怖的初二。这一天日头刚往西边斜,河那边就有人过来说,对岸死了四个男孩,重伤了一个!天哪,五个男孩!还能是……难道是……但愿,但愿陶一然他们没有事!又一些人,无情的人,从对岸回来,指名道姓说那四个男孩中,一个是陶英连,一个就是陶一然!
头上的天像是塌下来了一般,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像黑色的、颤抖着的手掌一般撑着昏灰的、支离破碎的云天。天天心头发堵,想哭,又哭不出来。“后老师啊,你快回来吧!”她情不自禁喊了起来。
桐乡来了一些陌生人,他们跟大人们打听那五个男孩的事。天天烦躁不安地跟着那些人走,竖着耳朵听大人们怎么讲。她打心里希望关于陶一然他们的事情全是假的,等后老师回来了,他们就都会神奇的重新回来。
天天的希望随着一张报纸而落空。那报纸上登着的,分明是陶一然和陶英连他们的照片,还有一张是那唯一没死可是受了重伤的男孩苏建山的照片。听读了报纸的大人说,陶一然他们是初一大早一起离开的家。他们听说翻过桐山最险峻的峰脉就是大城市。陶英连说要翻过山去找爸爸;苏建山说要顺便到山上捡鸟蛋;陈小强说:咱们去看看那大城市过节什么样,那里一定有好多像那辆大玩具车一样好玩的东西,你说是吧,一然?
陶一然默默地笑了笑。
五个男孩走了好长的路,那些山路很不好走,最小的白桐春说他累了,想回家看爸爸去。陶一然说再坚持一下,走出这岭就有车搭了。
“搭上车,我还想去大城市捡个好玩的给我爸瞧瞧呢!”陈小强给白桐春鼓气,小强的爸爸还在回家的路上。
果然,他们遇见了一辆车,几个又累又饿的男孩齐声招手。车停下来了。
“你们去哪里?”司机探出头来,看着这一群衣衫不整,饥寒交加的孩子。
“我们去一个大城市。”陶一然说。
“大城市很多,你们去哪一个?”司机又问,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
几个男孩互相对望了一下,陈小强说:“就是一出山的那一个。”
“一出山只是县城啊,小城市一座。”司机傲然一笑道。
“那就去县城吧。”陶一然说。
“你们有钱么?”司机狐疑地上下看着他们。
“有!”苏建山一步走到了跟前。那些钱,是他从妈妈的储蓄盒里偷来的。
五个孩子很兴奋地坐上了那辆车,他们平时很少能坐上车。尽管是一辆破损漏风的、开起来嘎吱嘎吱响的车,在他们的感觉上威风爽劲可不比云霄飞车小。“走喽,开车喽!”孩子们齐声欢叫。“去美国喽!”陶一然补喊了一句。山路很陡,车颠簸着朝山下去。县城,就在山脚下;透过寒冬山岚,那里,风光绮丽……
司机是外地人,路不熟不说,听说那破车并不是他的,他也没有开车执照。开到半路,一个方向盘没把好,车子滚下了山坡。
坡下,一片死寂,只有一个男孩微弱的呼求声:救救我们,救救我们……伴随着缕缕灰烟,飘向高处……
后老师提前赶回了桐乡。她一回来就直奔苏建山家。听说苏建山还没治好就被送出了医院,因为他家付不起医疗费。
“后老师,你快把建山送回医院去吧!”天天急切地说。她的潜意识里,后老师什么都行,后老师当然也有钱给苏建山医病。
让天天心凉的是,后老师摇摇头:“天天,后老师不能,后老师无能,因为后老师也没有钱。”
天天抬头看了看天,那天的最低处,仿佛有一圈一圈的黑影子,她看不到天的最高处。
“后老师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听天天的话。”
“天天说什么了?”天天用伤心和迷茫的眼睛看着神情黯淡的后老师。
“天天说:后老师,别回北京了,好吗……”说到这里,后老师哽咽了起来。
从此,天天害怕回到学校。没回学校,那个梦------希望有一天陶一然他们还会回学校的梦------永远在她心底活着;只要一回学校,那个梦就会彻底幻灭。她好想陶一然他们,想念那一张张带泥的脸和它们透露出来的气息,她想得发慌。那朵干枯了的杜鹃一直藏在她的书包里,散发着与它鲜时不同的暗香。
后老师没再教书。听大人们说,她四处奔走,最后终于把苏建山重新送回了医院。又听说,医生问:怎么现在才把孩子送来?!……
天天后来再也没见过后老师。有人说,她搬回北京,又从北京搬到美国,就是她那个收养小狗的朋友住的地方。每天早晨,天天会习惯性地走到桐河边,仿佛后老师还会划着竹筏来接她过河。河水缓缓流着,天上的云静静地倒映河水中。在这极静中,天天意识到,后老师也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虽然不像陶一然他们离得那么远,可是美国,它远过桐河,远过桐山,甚至远过那北京城。偶尔有水鸟掠过水面,飞向桐河对岸。天天看着那鸟儿的背影,它们远去的鸣叫在她耳边留下一串曲声……
晚上,等婶婶的呼呼声响了,她会从书包里掏出书本和作业本来,那作业本上还有后老师写的评语。天天会一遍又一遍重复写着她学校生涯的最后一天里所写的字“桥”。整本作业本都写满了,她就回到第一页描字。
“这‘桥’字我写得好不好?”她问,问得那么认真,仿佛她的跟前坐着后老师,坐着陶一然、苏建山……
再后来,天天开始画画。她一次又一次地画那青河上的桥。那桥,仿佛会飞。它飞过青河,飞过桐山最险峻的峰巅;悄悄地,它蜿蜒着,接上了远方暖色的云。那云蒸雾绕的远处,仿佛有房子,有男孩们的笑声传来……
那一天,天天终于见到了高位截肢,拄着拐杖的苏建山。天天扶着他,到了那个叫快活谷的青翠山麓。那鸟鸣声声的丛林里,曾经是他们和伙伴们的幸福天堂。苏建山步到一棵几乎和他一样高的火红的野杜鹃旁,摘下来一朵鲜丽的红花,把它别在了天天的辫子上。
他们记得天天发上的杜鹃花和它曾经的主人;他们在心灵深处永远珍藏着他和他们的音容笑貌。
苏建山抬头仰望桐山峰巅。有苍鹰在盘旋。
“小山,曲老师说,等你长大了一定能登上世界上最高的山。”曲老师是新来的老师,一个刚从东边大城市里来的高个子男青年。
苏建山转头看天天,露出来诡异的笑:“曲老师说,你也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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