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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薇 姨 |
| 有一天,我比平日早了一点回家,刚进院门,就听到家中传出一阵钢琴声。当我驻足细听,琴声嘎然而止。我正在想究竟是谁在弹琴的时候,琴声又响了起来,是萨提(Satie)的 Gymnopédie 。我掏出了大门的钥匙,但没有开门,我怕开关大门的响动惊扰了弹琴的人。当一曲弹罢,琴音停止我才轻轻地打开了大门。小客厅那具古旧的钢琴前面,坐着纤瘦的薇姨。听到大门开启的声响,薇姨慢慢地回过头,从琴椅上站起来,对我微微点头,说了一声“对不起,失礼了!”。我远远地看到她眼眶里满含着泪水。]U~ZAn,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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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五年前说起。记得那是初秋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母亲在午睡,我在书房里摆弄我的那些小玩意。当我听到第一声门铃的时候,慢吞吞地从书房走到客厅,看看才婶带了什么客人进来。门铃响第二遍,我猛然想起才婶已经在几个月前回台湾颐养天年去了。于是急急忙忙出去开院子的门。门外站着一位短头发的中年女子,穿着一袭深蓝色的旗袍,旗袍已经有点旧但是很整洁很合身。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然后问我:“先生,请问这是董先生家吗?”见我点头,她接着说道:“我叫余薇,是胡先生让我来找董先生的。”我马上请她进屋。3KS'L&{$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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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中原来有一个老佣人叫才婶,是我们的一个远房亲戚,为我们服务了二十多年,最近因为年纪老大,被她的儿女接回台湾养老。母亲一向体弱多病,因为有才婶的悉心照料,倒也没有什么大碍。才婶走了以后,也找过几个帮佣,但都不太合意。我的朋友老胡知道这个情况,前几天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他认识一位女子,刚从国内偷渡到港。这女子是泉州人,但已经在厦门干了几年粗活,想找一户好人家雇她做下女,我同意先见一见。g~^9&={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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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之后,我请余薇坐下来谈一谈她的情况和要求。她说几年前投靠亲友,从泉州到了厦门,由于没有接收单位,在街道工厂干了几年打杂的工作。她说自己能够烧饭做菜,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还有一些医疗护理的常识等等。看来老胡已经把我们家的情况对她交了底,所以她的自我介绍这么有针对性。我听她讲话温声细语,有条不紊,用词也斟酌讲究,像是受过良好教育,便想多了解一些她的背景。她对于个人的身世和家庭状况却讳莫如深,一概轻轻带过。我若再细问下去未免有点咄咄逼人,就问她什么时候可以上工。她说把手头一些事处理完,过两天就可以来。三天之后,薇姨带着简单的行李就住到我们家来,至今已经五年了。3Z]oxw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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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虽然是浙江人,由于多年生活在台湾,便也很习惯薇姨带点福建口音的国语。为了帮助妈妈提高食欲,增加营养,薇姨每天变化着菜单,有时是“润饼菜”,有时是“西湖醋鱼”。加上薇姨比才婶年轻,在照顾妈妈起居方面更为优胜,妈妈很快就离不开薇姨。有了薇姨打点家务,我出差的时候也不再像前几个月那样常常心有挂虑。M3&7_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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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的时候,薇姨主要做闽菜和淮扬菜。闽菜做得好可以理解,淮扬菜做得好却有点费疑猜。问她,她只淡淡地说:“跟人学的。”我看她对做菜颇为用心,就不时的带一些图文并茂的食谱回家。过了一阵,薇姨真的开始试做一些粤菜,渐渐地粤菜也做得不错了。几个月后,我像以前那样邀约朋友到我家吃饭,喝酒,聊天。薇姨的烹调技艺也逐渐在朋友圈内传扬。尤其是闽菜中的“土笋冻”,“马加羹”,杭州菜中的“龙井虾仁”都得到朋友们的好评。J*_OSR)a8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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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工作的性质,我们圈子里的人都是“夜猫子”。我有时约几个朋友到家里谈书论画,交换对收藏品的见解。无论是什么时间, 哪怕是已经睡下了,薇姨都会从后进的房间出来给我们张罗茶点,酒水和小吃。我们一再跟她说我们完全可以自理,请她不要操心,她总说反正睡得少,没关系。后来朋友们只好说薇姨再要这样客气,他们就都不敢来了。薇姨这才不再坚持,却炮制了一些盐烤杏仁,蜜糖核桃仁,炒花生米,肉脯之类的小吃食,放在大玻璃瓶里,以便我们随时取用。朋友们都说薇姨真是心细如尘!sn=P6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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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我出差美国回港后的一个周末,几个朋友在我家小聚。晚饭之后在小书房继续我们席间的话题。薇姨进书房为我们续水的时候,我们正在议论那位被写入了“党章”,具备了旧日“太子”身份的“副统帅”折戟沉沙,曝尸温都尔汗的事件。座中最年轻的小陈忽然问道:“薇姨,妳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呢?”薇姨微微一笑说道:“我们乡下人不懂这些。”说完就转身走出书房。老杨望着薇姨的背影,猛吸一口他的烟斗说“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小陈愤愤然接口道:“炼狱里谁没有故事!”说完把面前的小酒杯一端,一口而尽。大家都理解小陈的心情,他又想起了那段惨痛的往事。Q'R2Tr,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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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陈的一位长辈是广为圈内人敬重的老报人。49年以前,这位老报人的一支健笔在“国统区”痛骂当局的倒行逆施,横扫一切贪官污吏,素有“为民喉舌”的美誉。49年以后,老报人满怀真情地讴歌新人新事新天地,也不时对一些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误差发表评论,提出建议。然后,一场“引蛇出洞”的大运动把老报人扫到那百分之五的另类之中。他不服气,在每个场合都坚持自己的看法和观点,绝不动摇。结果被送到遥远的北方边地“通过劳动改造思想”。几年以后,老报人的妻子收到北方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有丈夫的一些衣物和一份“死亡通知书”。老太太当天晚上就悬梁自尽,只留下一张纸,上面有墨画的两个标点符号 - 一个问号,一个感叹号。g6p$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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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对薇姨的判断我一点不感到惊讶,薇姨的确是一个谜一般的人物。说实在的,我对薇姨的身世也很感兴趣,但是多年所受的教育阻止我进一步去窥探他人的隐私。然而薇姨日常的言行举止也多多少少透露了一些信息。 {J5`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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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房里随处摆放着一些小文玩和书画册页,每当思路不顺畅的时候,我会把玩这些小物件,调整自己的思绪。我不止一次看到薇姨整理书房的时候,拿起某一样小文玩细细摩挲端详。看她的神情和手法绝对不是一个外行。还有一次,母亲对我说看到薇姨写信给她在美国的侄子,信封上那一笔英文字娟秀大方,看得出来下过很深的功夫。薇姨的侄子似乎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薇姨只给他写信,也只会收到他寄来的信。薇姨每周一天的休息日也很少外出,完全像是一个避世的人。但她很关心时事,尤其是大陆和台湾的新闻报道,薇姨都格外留心。wkO[0M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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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钢琴基本上就是摆设,前些年我偶尔还会弹上一两段,近年却是难得碰它一下。薇姨在我们家这些年,从来没有表示过她会弹钢琴,忽然间听到她优雅婉约的琴声却教我觉得很自然。当天晚上,薇姨很郑重地向我道歉,说是不该没有经得我的同意擅自弹琴。我安慰她说这不过是很小的一件事,没有必要这样严肃。薇姨说,这几年陪着我母亲,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自从两个月前我妹妹来把母亲接到台湾之后,她老觉得心里空落落。今天下午忽然有一种冲动,居然就坐到了钢琴前面弹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手指僵硬的很,弹了很久才找回以前的感觉。我真心称赞她的弹奏并希望能多些听到她的琴声,她却说过一段时间她就要离开香港到美国去。原来她的侄子一直在为她办理到美国的手续,前一阵子就拿到了签证,她怕我的母亲伤心所以一直没讲出来。她说,去美国之前,她会先去台湾看望我的母亲并当面辞行。我听了薇姨的话,一方面为她很快就能和家人团聚而高兴,一方面又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有些怅怅然。 XD$CG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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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向小客厅里那具古旧的钢琴,它会不会因为刚刚结识了薇姨又要与她分离而伤感呢?$X=v8F=J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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