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邓小平为何被毛整而不肃,大难不死,是中共历史一个待破解的难题。这个难题,其实有中外专家名家做过研究探讨。比较经典系统简明扼要的,是16年前美国著名华裔历史学家唐德刚教授的一篇千字文。虽然唐教授并没有彻底破解这个谜,老毛在1975年再次打倒邓小平却仍然整而不肃,到底是要留他何用及为谁所用,但是唐教授对中共党史以老毛的性格梳理,是功力深厚独到的,为破解这个世纪迷团, 提供了一个坚实基础——阿妞
邓小平就差那么一点儿
1997年2月28日
唐德刚
邓小平之死累得我们搞历史的也穷忙了一大阵,原因是他是个「历史人物」,我们是「写历史的」。如今这个历史人物死了,那些写历史的,拿笔就「写」,岂不顺理成章哉!因此,邓公最后一口气还未咽下去,我们搞历史的电话、电传、邮箱都忙了起来。什么功过、是非、影响、后果,乃至轶事、婚姻、儿女,和婚外之情……等等说不尽的问题都一时俱来。你说我也不清楚呢?那如何可以,谁叫你吃这行饭?
毛为接班人铺路
记得二十年前毛公仙逝时,我们也照样忙了一大阵子。那时有位川籍地理学教授告我:看样子今后中国是「女主当权」了。我说您是「看风水的」可能有此预见,我们搞历史是「算命的」。我们根据历史来排排她的「八字」,她似乎没这个「命」呢。孰知余音未了,风水先生就打来电话说算命的说对了,「女主被抓起来了」。-隔洋观火,说不关痛痒的风凉话,实在是有点「麻木不仁」,但是那通对话的「四川腔」至今绕耳未绝也。
我们那时对「女主当权」不乐观,没啥深文大义也。凡是熟读过吕后、武后、西后故事的人(包括毛泽东)都知道江后没那个条件呢。接班人没那个条件,交班人原可为他(她)制造条件。像我的老乡朱元璋,他生前就知道他那软弱的「太孙」接班有问题。所以他就决心把那些问题人物(从龙打天下的功臣)杀光。-朱元璋杀功臣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冤案之一啊!但是朱元璋杀尽功臣,却不能杀儿子。问题就终于出在儿子头上了;是为「靖难之变」。
毛泽东晚年也要为接班人制造条件,开始向我们安徽打伞的凤阳和尚学习大杀功臣,把「你办事,我不放心」的长征老干部,杀他个精光。-周恩来临死之前,对流着眼泪来为他送终的数大军区司令哀求他们「保护老干部」。周就知道他死后,长征老干部(包括邓小平),恐怕要被老毛杀光了!
小平「命大」
邓小平是「长征老干部」之一。但他却不是一般军区司令员可以「保护」得了的老干部。他是毛泽东亲自出马「炮打司令部」的那个大司令部里的副司令。毛原是把「刘邓」同列的。他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正司令刘少奇杀掉了。陪斩而死的老少干部,少说点三十万人吧!-但那个小矮子,身长不过五呎的副司令邓小平却奇迹似的漏网了。
小平何以漏网,大陆上有许多小道消息呢!但那些都无关宏旨。小平之不死,主席高抬贵手,刀下留情也。毛那时要杀邓,杀一只小鸡耳。小鸡大难不死,说是因为小鸡善于躲藏,我们「写历史的人」就要笑而颔之了。邓公自己也知道,刘之惨死(不可想象的惨死)和他自己之能逃过一劫,实在是「命大」!——读者如会说四川话,不妨以广安川语说之,才知其韵味深长呢!
总之,邓在生死之间,「就差那么一点儿」,真是惊心动魄!
毛为何留邓不杀
斯大林有句名言说,死一个人是个「悲剧」,死一百万人只是个「统计」。毛公杀人十倍于斯大林;百倍于秦始皇(后一句是他自己的夸口)。古语说,「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者难逃。」毛氏直接间接所杀的人,也十倍于黄巢。「大跃进」(一九五八—一九六一)时,毛公心一横牙一咬,一下就饿死贫下中农三千万。(中文史料见丁抒教授着「人祸:『大跃进』与大饥荒」,一九九六年香港增订版;英文史料见 Jesper Becker HUNGRY GHOSTS, Mao’s Secret Famine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96, Illustrated. 325pp. 这一类的史料书,下一世纪中,中国政府是会以「官书」形式出版的。)再加上镇反、肃反、反右、文革,遭殃者是上亿的。邓小平先生事后痛定思痛,也承认那是「浩劫」!-在这场浩劫里,那个「罪大恶极」的「刘邓司令部」的两个司令,只死掉一个,另一个「不在劫」,那就令人难以想象了。其实小平之不死,不是个偶然事件呢。他之不死,分明是毛公特意保护的结果。周恩来取名「恩来」,是感念光绪皇帝的「皇恩」。如此邓公也应取个名字曰「邓恩来」,以感念毛皇上的不杀之「恩」!
不杀之就重用之。毛为何留邓不杀呢?
回答这个问题,先得知毛。-张学良说张作霖「有雄才,无大略」;蒋介石则「有大略,无雄才」。毛泽东可是个「雄才大略兼备」的不世出的大英雄啊!
韩信批评项羽说,那位项大花脸只有「妇人之仁」和「匹夫之勇」。-其实这位西楚霸王所有的只是一般人的人性而已。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妇人之仁者,恻隐之心也。欧美人不吃狗肉,何也?现代社会心理学家说,凡能进入你的卧室与你摇尾巴玩耍的「宠物」( pet ),你就不会忍心去杀而食之。孟子不也说,「君子之于禽兽也,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所以孟子劝「君子」们,不要随便到厨房里去。因此美国人不吃狗肉,也只是一点点的恻隐之心而已。但是这在嗜食「香肉」的英雄们(包括毛、邓二公和韩信),那只是一种「妇人之仁」了。
至于羞恶之心,那也是一些血性汉子受不了刺激的心理而已。红脸汉子当面受了点小侮辱,立刻就要「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身可杀,志不可辱。这也是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的人性而已(读者诸公与在下皆有之也)。-但这在特大号英雄的韩信和毛泽东看来就是「匹夫之勇」了。韩信可以在羞辱他的淮阴少年胯下爬过而心平气和;毛主席可以在重庆大呼「蒋委员长万岁」而面不改色。这才是大英雄。
只有英雄才能识英雄。曹操告诉刘备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这一下,刘备把筷子都吓掉了。因为也只有英雄才要杀英雄。其实刘皇叔有所不知。英雄对英雄亦有其两面性,曰,要不那就杀掉他;要不那就重用他。
毛之于邓,是英雄识英雄。英雄如不杀英雄,英雄就会重用英雄。不才尝有拙作论毛邓曰,毛晚年做了一万桩错事,只有一桩不错-他没有杀邓小平。此之谓也。
尚未具被该杀的资格
再者,杀功臣是有其公式和次序的。功臣都是有功、有能、有位、有党羽、有班底,总之,是有实力的大官。他们不能一起杀。要分开来,先造成他们彼此之间的嫉忌,争功、争宠,然后一个个分而杀之。那是急不得的。这套公式在中共党史中叫做「拉一派,打一派」。中国古法家叫做「急则合,宽则离」(曹操就用这办法叫公孙康杀袁尚;春秋战国时代也有二桃杀三士的故事;蒋公中正这个当代大法家对付汪、胡、李、白,战后应付CC、黄埔,甚至要黄埔看黄埔——杜聿明写淮海战役自述时就说,「邱清泉是蒋介石派来监视我的」。蒋公用的都是这套手法。这也是个世界性公式呀!西文史书内叫做 Divide & Rule )。
在中国近现代史中,把这老兵器用的最高明的便是毛泽东。善泅者,死于水。毛在中国历史上是个独夫,就是他使用这套权术用得过了分,使用得太残酷。远在江西时代,毛还是个小毛头,他为抓赣南基地,便利用个「外来政权」的「党」,杀尽以「本省人」(江西人)为骨干的「团」。一杀数千人,还把这群小功臣(大半都是「本省同志」),加上个反革命的帽子叫「AB团」。其实AB团这个 Anti-Bolshevik Corps 是老K中的CC团( Central Club 中央俱乐部)中,以程天放(江西人)为首所形成的一窝「小老表」的地方派系;也是当时札根赣南的共青团的死敌。毛为抢共青团中这窝小老表的地盘,不惜把他们加上个AB团的名字加以诛戮。这也是化「人民矛盾」为「敌我矛盾」的「毛泽东思想」第一次的运用-也可说是毛的第一个「二二八」。第二个「二二八」,那就是毛公用尽心机去对付刘志丹、高岗为首的那窝「老陕」了。
那时「共青团」里的一批小老表,对毛泽东的手段也很清楚。他们就公开向党中央控诉,说毛某搞「拉一派,打一派」。为图反击,他们也叫出「拥护朱黄彭,打倒毛泽东」的口号(见陈诚所搜集之共党史料:「富田事件」)。不幸他们太年轻,太无「斗争经验」,最后就被毛泽东所集体屠杀了。-所以,毛泽东以拉一派打一派的手法杀功臣,是从江西时代就开始的。到延安之后,清除张国焘、王明用得还是这一个老套路。但是飞鸟不尽,则良弓不藏;狡兔不死,则走狗不烹。-毛泽东从艾思奇那里学了一套「矛盾论」。这套理论,他一生吃着不尽。毛好「与人斗」,而斗争的程序则先斗「主要矛盾」,再斗「次要矛盾」。斗争期间,而且要利用「次要矛盾」,共同去斗「主要矛盾」。把主要矛盾的对象斗臭了、斗垮了,再把「次要矛盾」升级为「主要矛盾」,再依样画葫芦的「斗」下去,所谓「与人斗最乐」的毛泽东思想中的「辩证法」,便是要没止没尽的斗下去-毛的格言是「中国有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且看矛盾的矛盾程序:
第一大主要矛盾为蒋介石。毛要率领全党,统战全国而斗争之。李鸿章、刘绍唐都是以一人而敌一国。蒋公等而下之,以一人而敌一党,终被斗垮、斗臭,至今还无「葬身之地」。
蒋氏这个「主要矛盾」一去,诸种「次要矛盾」次第升级。毛公先「拉」刘周彭去「打」掉高饶;再扶刘去彭;再升林去刘;刘死再连周去林;林死则周公就变成「主要矛盾」了。-可是毛与周,却是「使君与操」,本事不相上下。毛打的多半是少林派、外家拳,以掌劈砖、以头碎石的硬功;而周打的则是武当派的太极拳。是一种四两拨千金、隔山打牛的内功「沾绵拳」。一旦被他「沾」上身来,你纵有九段十段摔角高功,你也「摔」他不掉。最后只有被他缓搓慢揉,点穴而终。所以,-毛公那一套看来无坚不摧的斗争高功,碰上周公的「沾绵拳」,就变成捉襟见肘、一筹莫展的「匹夫之勇」了。
周恩来不是个独夫,更不是个个体。他是个有历史、有群众、有国内和国际声威,党、政、军、财、外、教、特一把抓,有影无形的、也是无法代替的政治实体。在这个实体之中,人才鼎盛.。武有叶剑英,文有邓小平,都是不世之才。-但是在毛的功臣名单中,他们都只是周公之下的王朝、马汉。杀不了头头,而乱杀头头之下的王朝、马汉,那就是用牛刀杀鸡,失其意义了(虽然四人帮们还是认为早杀早好,而毛不为也)。这就是小平能三上三下,打烂屁股,而保住了脑袋的基本原因。他虽是个十恶不赦的副司令,若论被杀的资格,邓公还差那么一点儿呢!
对邓某量才器使
毛高祖雄才大略,对从龙之士,最会量才器使。能杀能用。这一点蒋比他就差的远。蒋公基本上是个军人,最看中的是稍息立正,绝对服从。这一绝对服从的结果,部下的高官上将,不是奴才也变成奴才。
抗战后毛派林彪去东北,就说,「关之外,将军主之!」蒋就做不到。
共产党内斗,张国焘被斗垮而叛逃。张之下的几员战将,也被斗的鲜血淋漓,那位少林寺出来的鲁智深许世友奉诏去面圣。许大和尚一件主席便跪下大哭。主席说,「起来,起来。别哭了,别哭了。回去带兵去。」许和尚磕过头,擦擦眼泪,就回营「带兵」去了。—等到林韩信有叛变的迹象了。主席巡视到和尚的军区来,并「亲切地」抚着和尚的手说,「现在的修正主义还想复辟呢。」和尚闻言,怒脉偾张,誓与修正主义不共戴天。「主席指到哪里,俺打到哪里!」
问问柏杨先生,上面这则真实的小故事,不知出在「资治通鉴」的哪一卷?
邓公小平至死不忘「四个坚持」;他对毛公亦有说不尽的知遇之感呢。毛也深知邓是个人才。若论党政军财一把抓,则周公之下的管家婆,得圣人之一体者,那就非邓莫属了。周公已在死亡边缘,小平尚富于春秋,前途无限呢。将来五人帮的后党,如能接班,由「诸吕」(吕后之党)杀之,为时未晚。如「诸吕」接不了班,则这个无产阶级地主大家庭还得有个(像周恩来那样的)管家婆。
毛某不但有这腹稿,他并且向从俄国来访的赫鲁晓夫也宣泄了。累的「赫秃」也为此忙了一大阵(见「赫鲁晓夫回忆录」)。毛公死前据说还要华国锋「大事问江青」。但是他也分明知道江婆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所以他也一再警告老婆说,「他们」在党中、军中比你们的力量大的多。劝江氏行为要收敛。毛所说「他们」者,邓、叶以次的老干部也。至于毛一死,「尸骨未寒」(江青之言)「他们」就把「主席的爱人」(叶剑英的话)抓起来了,可能也非主席生前之所料吧。他之留邓不杀,可能还希望老邓做做他遗孀的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为此,老邓可能也有点内疚。真的,小平、小平,您今次泉下再见主席,如何交代?
差一点儿作了元首
毛氏死后,四人帮锒铛入狱不久,邓公小平在众望所归、众星所拱之下,就东山再起,大权在握了。论历史,论功勋,论威望,小平这时都是全国一人。——代替不了毛主席;可是代替华主席应是理所当然了。
说老实话,邓公那时如正大位,作了党主席,作了国家元首,不用说那位做惯「太阳诗」的郭沫若,会再做什么「狗屁华主席,狗头军师汪。拥护邓主席,拥护党中央」,来大力劝进。全国人民和全世界舆论,都会热烈支持的。奇怪的是,邓公小平自己却一再谦辞。硬是(四川俚语)既不做主席,更不做元首。—为此,那时我们在海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议论纷纷,不得其解。
笔者那时对「行为科学」有兴趣,记得曾试以行为科学来解释那是一种社会心理现象。盖邓与毛的社会行为的背景不同。毛上学较晚,长的又是高头大马。因此,他自小学时起,就习惯于站「排头」,当「老大」。在同伙中遇事以「老大」自居,领袖群伦,对同伙小老弟们,颐指气使……,到晚年还要当导师、作舵手,习惯成自然也。
邓小平适得其反。他十六岁就留法,人又生得矮小而伶俐活泼。因此,在中小学时代,他就习惯于站「排尾」,当「小弟」被老大们差来使去……,烧狗肉、刻蜡板,唯老大们命令是从。这也是习惯成自然,到老不能改。如今七十岁的人了,纵使是实至名归,你要他改变生活习惯,去站排头、当老大,周身不舒服也。他宁愿有其实、干其事,而不享其名。
贤明的读者,您以为在下在说洋话,搞啥行为科学教条吗?非也。你我都读过中小学。试想想咱们中小学时代里的老大和小弟们的生活习惯。天下一家,没啥古怪呢。那时男女分校,中小学中的「老大」们,找不到女朋友,有时还移情于娇美的「小弟」呢!
总之,不论是什么原因,邓公小平是「差一点」就做了世界第一大党的党主席,和人口最多的世界第一大国的国家元首!他可以做,应该做而不做的理由,可任凭你解释,但是「差一点」,却是件历史事实。
差一点儿到香港
这一次香港回归祖国是邓公之力也。亲自迎接失土的归还,也是小平邓公晚年最大心愿也。如今倒数回归不足五月,而邓公于此一时刻,撒手而去,就「差这么一点儿」,而使爱国老人,不能完成其心愿,胡为乎而然呢?不能走入香港接收回归,可以坐轮椅去嘛。不能坐轮椅,至少可以打开电视与民同乐嘛。为什么就「差这么一点儿」,而不及见呢?
迎接香港回归与当主席、作总统不同。邓公不做主席,不做元首,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迎接香港回归,则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同是差一点儿,造物对邓公如此不仁?令人浩叹!
我的朋友之中,相信算命看相的,正是所在多有,而未有像史学泰斗如何炳棣兄者。我倒想请炳棣兄好好替邓公的「八字」排一排,做个科学实验—看这位不世出的历史人物,为何遇事(不论是好坏),「就差那么一点儿」呢?
(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八日于北美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