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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展:海的彼岸
     两岸的人们隔海相望,中间是无垠的大洋。此岸的人们期盼到彼岸闯荡,彼岸的人们想窥视此岸的风光。大洋中建立了沟通的桥梁,人们可以你来我往。当新鲜不再,当身疲神怠,当风水轮回,海闯或成海归,或变海待。这不是一个人的经历,这是一代人的回忆。

  海的彼岸

  我坐在北京飞往温哥华的飞机上,机上乘客没有满员,今天是新年夜。回家过年的人们都早已回家,除非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到了年根才赶着回家。

  我不是回家,而是离家。出国留学的大门在经历了一个大事件之后一年多终于重新打开,手续办了半年才拿到所有出国文件和旅行证件。眼看就到了年底,妈妈打心里不愿让我这时离开,一定要我过完春节再走。无奈学校在一月初开学,又加上囊中羞涩,人穷志短,机票挑来选去,就是年根下最便宜。买完机票,手里的美元只剩下三位数。除了学校提供的学费,这将是我今后两年的全部生活费。

  出发时,母亲流着眼泪送我到门口,没有出门。妻子留下年幼的女儿,从省城陪我到京城,送我登上飞向大洋彼岸的飞机。

  学校在加拿大中部的草原省的省城。我在温哥华办理了入关手续,又转乘一架小飞机到了省城。时差慷慨地多给了我一天时间,出发时是31号,到达时还是31号。下午5点天已漆黑,外面冰天雪地,气温零下30多度。同机到达的乘客很快都从机场离开,只剩我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机场大厅里,举目无亲,盘算着如何度过异国他乡的第一夜。

  翻出学校的信件,找到三个电话号。先拨了我要去的管理学院,没人接听,不由得有点失落。又拨了研究生院,还是没人。可能要麻烦了,三分之二的机会已经丧失,难道我要在冰天雪地里渡过大年夜?只剩一个号码了,如果再没人接听…… 我忐忑不安地拨了大学办公室的号码,电话里传来一个亲切的女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谢天谢地,那份感动,我终于在最紧急关头找到了组织!

  那女秘书告诉我,学校早已放假,如果晚几分钟,她也就离去。她问我有没有地方住宿,我说没有。她建议我先找个旅馆住下,过完元旦再联系租房,她还热情地给我介绍了两家旅馆。囊中羞涩的人说话也没有底气,旅馆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根本连一闪念都不曾有过。住上几天旅馆要花掉我大半年的生活费,岂不等同路遇强人拦路抢劫。我恳求她想想其他办法,无论如何要帮帮我。她犹豫片刻,让我等在机场的公用电话旁,她试着找找学校的一个台湾来的教授。十分钟后我身边的电话响起了铃声,这次是一个说中文的男声。雷锋,简直就是活着的雷锋。没想到雷锋阿姨不远万里,来到加拿大,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出手帮助了我。

  台湾教授派了一个同学来机场把我接到他的一处房屋暂时住下,该教授正业教书,副业房屋出租。他有两处出租房,一处月租,暂无空房,一处日租,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和初来乍到的学生。当我得知日租收费每天$15时,不由得全身一颤,起满小米。

  刚刚离开中国,脑子里完全是人民币的概念,花钱首先得换算成人民币。汇率的差距瞬间把数字放大了n多倍,这可几乎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啊!此地不可久待,尽快逃离是我的唯一选择。

  五天后,我搬到了另一住处。这是一间摇摇欲坠的旧平房,住了五个中国留学生:计算机系的老孟,四川人;化学系的老赵,江苏人;工程系的小陈,北京人;生物系的小房,福建人和敝人。不知道谁雅兴大发,在厅里挂了三个大字“五君庐”。大家共用厨房厕所,房间之间甚至连正规隔断墙都没有,只是用木板简单挡了一下,隔音效果极差。虽然隔“板”不曾相望,却鸡犬之声相闻。夜间有人如厕,最后滴了几滴都听得真真切切。更麻烦的是五人只有一个厕所,如遇周末大家都睡懒觉,还可以和平共处。遇上大家都要早起上课就不可避免的要发生一场“抢厕大战”。起早者抢先占领,稍晚者忍着膀胱和直肠内压超标的巨大痛苦排队候厕。若里面的人想多坐片刻,回味一下便后意犹未尽的快感,立刻引来一片冷嘲热讽的起哄谩骂。

  不过“五君庐”的优点也是可圈可点。房租$75一个月,是当时不可多得的价格。与$15一天相比,那可是捡了大便宜了。房子虽旧,但暖气和热水全天供应,可以随时洗个热水澡。在国内我们重点大学有单位自己的澡堂,比普通百姓方便的多。但是,无论是校长,教授还是传达室的老张都只能一个星期一次光临这公共场所,共聚一堂,赤诚相见,在洗净身体的同时,分享着暂时绝对的人人平等。

  开学了,初到异国他乡的异样新鲜感强烈地刺激着我。学生的课程不是学校指定,而是由学生自己选课。这样的好处是男生不必再翘课政治,党史,品德教育;女生不用为铅球,铁饼不能达标而头疼。坏处是接班人们可能会因此而只专不红,或者成为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病夫。

  十六万人口的省城没有想象中资本主义世界的灯红酒绿和喧嚣繁华,与其说是省会都市不如说更像个中国的县城。这里几乎没有工业。三个“大单位”,省政府、大学和一家农业公司支撑着全城,提供了城中大多数人们的就业和生计。但这里的确是个闭门思过,潜心向学的圣地。而这里竟然也居住着四百多中国人,还有两家中餐馆,验证了“有人的地方就有中国人”的真理。

  百思不得其解为啥省会不是在经济发达,人口众多的大城市,却都设在二线小“城镇”。回想起政治经济学教科书里的原理:经济是基础,政治属上层建筑。一个建筑物的基础肯定比它的尖顶要大得多啊!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才让我茅塞顿开。

  习惯了国内为人民服务的营业员阿姨总是郁闷的心情和紧绷绷的脸庞,从未想过逛商店买东西也会是被人尊重的过程。服务员的热情让人不适应。她们可人的笑容一定是上岗前叼着筷子训练出来的。买了东西不仅能退货,而且连退货时也是笑脸相迎,临走还得送一句“谢谢!祝你一天快乐!”被捧得云里雾里,连忙也痉挛地堆起笑脸,学着人家的样子答曰:“不客气。你也同样!”在后来的学习中才知道,他们干的是“服务”。那是一种当时中国人还不熟悉的“工业”。

  虽然在国内已经托过英语的福,但那终究不是妈妈给俺的舌头。口语的日常交流没有问题,写作有考虑的时间,也能够抵挡一气。但遇到教科书和学术著作时阅读速度却远不及中文。老师上课抱定了“累不死学生誓不休”的决心,一次作业就是几十页甚至上百页书的阅读量,三天后还要课堂讨论。这要是中文俺可以一目十行,过目成诵,再多几倍也是小菜。来到加拿大。俺拼命想要迅速适应新的英语环境,可几十年造就的中国情结又在奋力抵抗,拼命拉俺回到中文里拐个弯。读到的英语句子必须先翻译成中文,然后才能输入脑子理解、记忆、储存。两股力量拔河,互不相让。我自知天资愚钝,须牢记勤能补拙的古训,效仿我们愚傻的先人愚公,每天挖山不止。苍天不负有心人,刺股悬梁的功夫没有白花。一个学期下来我英语阅读的速度居然也有了一目八行的功夫。

  一天,学校突然来了几辆警车。荷枪实弹的警察如临大敌。黄色的警戒带封锁了教学楼。打听一下,吃了一惊,原来是学校的电子计算机被盗了。那可是学校顶尖的设备“386”PC啊。全校仅有四台,只有专业科系的少数人可以接触。一般学生平时上计算机课使用的是IBM的Mainframe。使用者必须死记一系列命令,对着小小的黑白显示屏,用键盘在闪烁的光标处敲入字母命令,进行人机对话。那时,虎虎和狗狗还没有诞生,网络是仅存在于学术世界的阳春白雪。沾学校的光,忙里偷闲我们还能登录一下为数不多的几个网站,领略一下网络世界的风采。虽然只是黑白的文字和呆滞的版面,却足以让猎奇的心得到满足。大家使用打印纸比用擦屁股纸还浪费。反正打印机和纸张都是“公家”的。几个命令,一个回车,九针点阵打印机就“叽叽喳喳”的忙活起来。几分钟就厚厚一摞把一整期《华夏文摘》打印出来,带回去与“五君庐”的兄弟们分享。时至今日“386”已成古董,计算机满世界皆是,比咱们古时的算盘还要普及。假如今天有人因为自己的计算机被盗而报警,估计警察叔叔基本不会到场。别人知道了多半会对你哼一下鼻子,扔下一句:“脑子进水了?还报警?自认倒霉吧。”

  民以食为天的道理没有国界。出国留学也得活着,得吃饭,得挣钱。小说和电影里留学生一边读书一边洗盘子的描述放在这个小城里根本不着边际。外国学生既没有合法打工身份,本地餐馆又少。我们唯一的工作许可是在校园内。校内工作主要有TA(助教)、Marker(帮低年级的学生批作业)和图书馆助手。但是僧多粥少。研究生院几十号人都翘头巴脑,眼巴巴地注视着那几个位置,希望下一个上岗的是自己。院方对大家一碗水端平,机会人人均等,大家轮流坐庄。本学期你TA,他Marker,我去图书馆;下学期轮换。大家都有口饭吃,既吃不饱,又饿不死。院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奖学金,也象撒芝麻盐似地轮流撒给大家。充分体现了加拿大“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我很幸运,第一个学期五彩云霞就飘到俺的头上,荣幸的去图书馆上了岗。向毛主席保证,俺绝对没有为了这事给领导请客送礼拉关系。那是领导一身正气,秉公执法的结果。

  图书馆的工作和TA都是正常上班,按小时发钱,当和尚撞钟,日子还算好混。轮到做Marker 就不同了。一大摞低年级学友的作业背回家,堆在案头,先泡上方便面,匆匆扒上几口,还得先完成自己的功课,剩下的半宿就得和眼前这堆破纸共度了。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念在批一份作业有一毛钱收入的份上,也就气顺了。没批改的作业高高地堆在右侧。拿过一份,批改完后放到左边,挣了“一毛”,再完一份,又是“一毛”。俺的财富一毛一毛地增长着,右边的纸堆越来越小,逐渐转移到左边。好歹最后一份完成,脚都不洗了,一头扎向亲爱的枕头。

  来年秋天,妻子来到了加拿大陪读。我们在分别了十个月后重逢在加拿大。我离开了“五君庐”的室友,搬到了自己在海外的第一个家。一年半后,我读完了MBA的全部课程,准备回国了。

  当时正逢暑假,“五君庐”老孟的夫人也已经来到加拿大。他准备利用暑假带夫人去美国自驾旅游,想找人搭车,大家分担汽油费。他极力建议我们同行。我们相似的经历让我们成了志同道合的好友。他说来到北美必须去美国看看才不枉此行。你应该利用暑假时间去美国转一圈,顺便体验一下打工的滋味,挣点外快。说得也是,一方面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去美国旅游,另一方面“三大件”的诱惑实在无法抵挡。那时,若有人带着音响、彩电、摩托车回国,是脸上有光,众人羡慕的新闻。足以在街坊邻居间引起震荡几个月的冲击波,连祖上三辈也脸上有光。

  说干就干,马上着手采购旅行的必备物资。一个冰盒子花了四块大洋,一个露营帐篷十二块半,两个睡袋十块,一个烧开水的电热壶又是两块,都是Garage Sale 的战利品。又带了两天的给养,选了个好天气,两家人钻进那部六百块钱的红色尼桑,开车出发。男士在前座,轮流驾车。女士坐后排,驾驶着老公。大家心情像天上的太阳那么灿烂,高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向着美国边境开去。

  一路上,遇到小城镇我们停车加油,撒尿;遇到大城市,先找超市,补充给养。饿了,从冰盒子里取出自制的三明治吃,渴了喝一口自带的矿泉水。虽然无所不在的麦当劳和KFC是针对穷苦百姓的廉价垃圾食品连锁店,但对我们仍然是不敢问津的奢华。毕竟超市购买的面包,火腿比餐馆要便宜一半啊!吃腻了天天重复的汉堡、热狗、三明治,我们的中国胃强烈要求来点热汤热水,就用我们的电热水壶在路边休息区里烧一壶开水,泡一碗方便面解解馋。入夜,公路边的休息区是我们安营扎寨的地方。有时候睡到半夜,警察过来敲门,说在不允许在休息区扎营。我们只好顶着星星戴着月亮搬家,移到下一个休息区再睡。我们尽量顺路拜访美国各地同学。投宿朋友家我们就有机会洗洗澡,换换衣,吃一顿正宗的中餐。那时的留学生,都是和我们境况相似的清贫海一代。穷不帮穷谁照应?大家都会伸出帮助的手,热情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

  一一告别了黄石公园,内华达沙漠,雷诺热汽球节,旧金山金门大桥,洛杉矶好莱坞影城,拉斯维加斯赌城,卡罗拉多大峡谷,达拉斯的牧场,休斯敦航天城,佛罗里达棕榈海滨,华盛顿白宫,费城的自由钟,我们到达了自由女神脚下的纽约。纽约不代表美国,但是到了美国没到纽约等于没到美国。到了这里我们才理解了此话的真谛,灯红酒绿,摩天大楼,水泥森林,财富金字塔这些曾存在于我脑海里虚幻的概念,在这里着陆在具体的现实世界。

  我们同“车”共济的两家人要在这里分别了。他们要回到校园继续攻读,我和妻子决定暂时留在纽约,向“三大件”的理想发起冲击。

  在纽约的同学带我们来到为我们租好的房屋。这是一间地下室,一间屋半间床,没有窗户,白天不开灯也伸手不见五指。这要是在1945年日本的广岛、长崎,住这间屋的人们肯定可以安然无恙地逃过原子弹的劫难。当然,它的最大好处是物不美却价廉,月租才150元。

  这里住着两个室友,一个是中国留学生。另一个是来自马来西亚的华人,是个装修师傅。马来西亚人去美国旅游不要签证,所以,很多马来人钻这个空子,来到美国,打黑工半年,挣一笔本国两三年的工资,再回马来西亚光宗耀祖。

  稍事停顿,找工作便成为俺完成“三大件”理想的首要任务。按照同学的指点,买了几份报纸,换了一把25c 的硬币,找到街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不分工种,按报纸上分类小广告的号码,投入硬币,拨出了我寻猎工作的第一个电话。没想到几句话下来,就被婉言谢绝。再投一枚硬币,拨号,又被拒绝。俺毫不气馁地重复着,坚持着,手里的硬币不到两小时就消耗殆尽。

  第二天,我准备了更多硬币,又来到那个电话旁,继续着昨天的动作,硬币一枚接一枚地投进去,结果还是千篇一律的拒绝。两天下来,一无所获,碰的满头疙瘩,灰头土脸回到家。在厨房遇到正在做饭的马来兄弟,简单聊了几句我的遭遇。没想到他说他上班的公司正在招人,问我愿意不愿意跟他去学做装修。我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再有几天没有进账,别说三大件了,就是吃饭都要断顿了。讨饭吃还能嫌凉?当机立断,明天上工。

  次日来到工地,因为马来兄推荐我是有“一年经验”的老手,老板留下了我。要装修的公寓在十七楼。老板运来一车工具和材料,小件物品装进电梯送上了楼,剩下一堆10英尺长的木料无论如何也无法装入8英尺高的电梯,只能人抗了。

  生鸡生狗,咬一百口,这是动物界的法则。人类虽然比较“高级”,毕竟未逃脱动物的范畴。该法则同样适用于人类社会。初来乍到的我立刻理所当然地被“照顾”干这最光荣的工作:抗木梁上楼。仔细看了看马路边小山似的木堆,一阵眼晕,定定神,叮嘱自己绝不能这时腿软当逃兵,顶过去就是胜利的“三大件”。

  拿起四根木梁对齐,放在肩上,前后移动找到平衡点,起步走!进入大厅,瞄准楼梯口,上楼!我数着脚下的台阶,1,2,3,4……13。到了楼梯转弯的小平台。立正,木梁向上翘起,避免碰墙,身体转动带动木梁转动180度,再次起步走!1,2,3,4,5……13。到二层了,再次立正,木梁上翘,转动180度,再次起步走。到三层了,身体开始发热;到六层了,额头冒出汗珠;到十层了,已是大汗淋漓。当我看到那期盼已久的17时,胸前背后汗水的瀑布快要把T衫穿透。

  卸下肩上的重负,乘电梯下楼。平时下楼按下电钮电梯总是姗姗来迟,今天却出奇地快,手还没有离开按钮,电梯门就开了。一路下行,盼着每一层都有人进出电梯,好让这要命的电梯多停片刻。俺憧憬着高速公路上堵车的美好时刻,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龙都亮着红屁股,稳稳地停在那里,是那么地幸福。多么希望这电梯也能停止哪怕一会儿,可它却一点堵车的迹象都没有,顷刻间就到了地面。

  再次拾起四根木梁,对齐,上肩,平衡,起步走!数数多少能分散一点注意力,兴许还能减少一丝劳累。我又开始数数,想计算一下到17楼的全部台阶数。(13+13)X 17=442 。这是小学算术,心里一过就算出来了。可走到头才数了416个台阶。想想,可能数错了。又走了一遍,还是416。有点纳闷。怎么会少了26个台阶?再次进入下行的电梯,无意中扫了一眼按钮板,原来没有13层的按钮。这才记起,西方文化中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所以楼房设计中没有13层。

  我的经历再次证明了西方文化绝不是迷信。每段楼梯都有倒霉的13个台阶。一个13一盆汗水;一个13一段苦难;一个13一个火海。这一个接一个的13不是引导我上到17楼,简直是把我引入17层地狱!13不仅是不祥,直接就是邪恶!收工的时间过了半个小时,马路边的小山终于全部上了17楼。若是再拖下去,我连从17楼跳下去心都有了。

  我咬着牙坚持了一个多月,终于感悟到先知先觉祖先的伟大智慧。先人在汉语里创造的“脱胎换骨”一词,原来是为我今天的境地而预备的啊!一个月下来,我胃口大开,吃嘛嘛香,在校时入睡前曾达数以万计的羊群,如今已逃的荡然无存,腰腿也不那么酸痛。我不仅换了筋骨,口袋里也有了几个月的房租和粮票。

  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家装修公司招聘一位市场经理,要求既懂管理又懂装修。早晨俺对老婆说:“有枣没枣打一竿子,俺去碰碰运气。”晚上回来老婆问怎么样?俺说:“老天爷也有打盹的时候,皇帝轮流做,今朝到俺家。俺当上市场经理了!”

  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个日本人。我的工作主要是负责开拓亚裔市场,主打中、日、韩族裔客户。我的工资飙升了两倍。我憧憬着幸福的“三大件”到年底就能梦想成真了。

  日本人的工作狂让很多人望而却步。我却不然。我好歹也在管理学院走过一圈,又有“十七层地狱”磨练出的坚强意志和一个多月打工造就的“丰富的”工作经验,颇得老板赏识。试用期结束后,老板想让我长期留任,提出由公司出面帮我申请美国绿卡。

  这突如其来的计划外产品,让我们突然间陷入困惑。是去,是留?我们仔细分析了去留的利和弊。 “若为自由故,生命老婆都可抛”。这著名的诗句我们小学就学过,追求自由是每个人都有的梦想,我们崇尚平等的价值理念,喜欢北美的人际环境。眼前的机会,我不用抛头颅,丢老婆就可以进入一个问心而生,随性而活的社会环境。回去会有高职称等着,混得好了没准还能弄个编译局长当当。留下说不定就要在底层社会混到老。但是我们的牺牲可能为孩子带来一片新天地。有危险,也有机会。我与妻子商量后决定冒着可能“自由到一无所有”的危险留在纽约,这个决定打破了“三大件”的理想,也彻底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稍后,妻子也在一家华人开的洗衣工厂找到一份工作。

  儿行千里母担忧,天底下孩子总是让可怜的爹娘最牵肠挂肚的心事。女儿和我们分别已快两年,她的一切都时时刻刻牵绕着我们的心。现在,我们的境况稍事稳定,对孩子的思念像井喷般地迸发出来。把女儿接到身边,尽快地一家人团圆成为我们最大的心愿。我们迅速办理了一切必要的文件,给女儿发出了来纽约团聚的邀请。文件寄出后,我们的心变得更加焦虑不安。那时美中关系还很紧张,取得一纸美国签证并非易事。周围的朋友无论是家庭团聚还是探亲访友半数会遭到拒绝,我们担心着女儿能否顺利地拿到签证。

  女儿生性好强,心直口快,得理不饶人,还有点男孩子的闯实,人送外号“小辣椒”。舅舅陪她去了北京的美国大使馆签证处,陪人被挡在门外,只允许签证申请人一人进入。签证处有五个办公窗口。申请人排队等候。女儿进去后排在队中,动起了心思。她细细观察着每一个窗口的情况,发现从1、4、5号窗口出来的人多数都垂头丧气,神色沮丧。从3号窗口出来的人一半欢喜一半愁。只有从2号窗口出来的人几乎都是兴高采烈。她暗暗决定一定要去2号“幸运窗口”。轮到她的时候偏偏赶上4号。她把位置让给了后边的人。连让过三人后才轮到2号窗口。她走过去,里面的签证官是个男性中年黑人。面对一个乖巧小女孩,可能被她还带稚气的话语打动,也许喜欢她甜美的笑脸,简单地问了几句就把签证发给了她。“鬼机灵”让她顺利的拿到了去美国的通行证。

  初到纽约,女儿没有太多的时间感受强烈而新鲜的刺激,就被送进附近的学校开始了她在美国的学习。那一年她该上七年级。经过一番测验,学校决定让她英语进入“识字班”,从“ELS”起步。数学进入八年级插班学习。英语基本从零开始,对她倒是合适。可数学课却不能满足她的要求,数学似乎是西方学校的弱项,两位数的加减法连数学老师都扒不开当,离开计算器就玩完。国内填鸭式的强化教育强迫学生每天几百道题的作业量练就了女儿超强的心算能力。每当老师列出一个算式,让大家用计算器计算时,她总是第一个抢答,心算得出正确答案。很快她就得到一个外号“活人计算器”。学校把她的数学课提高到了九年级。可是,九年级的数学仍然无法满足她的需求,两个月后她又升到了十年级。

  国内的孩子为了不要输在起跑线上,从牙牙学语就开始了“被学习”的过程。上学后除了如山的作业还得应付爹妈买的各种“班”。英语,钢琴,美术,游泳,书法…… 哄骗加吵骂,中外结合,古今交融,祖国的花朵德智体全面发展。国外的孩子大致是无人修饰的野花,学校除了关心学生的安全外似乎对其他事情漠视无睹。孩子回家没有作业是正常,有了作业反而反常,课后空闲时间一大把。

  女儿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强。一个学期下来,她英语已能够应付日常交流,身边也交了许多朋友。空闲多了总得找点事填补。放了学后家里的电话几乎被她垄断,坐在沙发上,姿势是她妈最讨厌的“打横”。头和腿横在两个扶手上,普通话,英语,广东话交替使用,煲起电话粥来废寝忘食,绝不手软。饭好了,她妈三遍五遍叫她吃饭,她嘴上答应着,屁股却挪不动窝。

  朋友多了交往就多。隔三差五地开“生日Party”也是她的主要业务。也不知道她那些朋友一年诞生几回,好像春天才给Nancy庆祝了生日,不到秋天又忙活着下一个生日。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这还冒出了个新词“Sleep over”,周末到好朋友家睡一夜。你说放着自家好好的床不睡,去别人家睡的哪门子觉?也不怕从外边带回臭虫?她妈苦口婆心地教导着:“你整天哪来的这么多‘闲篇子’,有那时间多看看书,多学习点不好吗?”你说轻了她当耳旁风,说重了还顶你几句。

  日本老板的生意不错,时常有些小单客户无法接受。一个曾经的韩国客户又来拜访,让我们做另外一个项目。日本老板半推半就地答应一个月后才能做,韩国人的项目不大却十分紧急,就私下找到我恳求帮助。碍于熟人的面子,我答应了,找来两个师傅忙活了三天半给他完了工。结算后,除去全部费用,我净挣了半个多月的工资。

  这次意外的收获,点燃了我自己当老板的念头。我想起在校时第一堂课学的就是“组织”。一个政府,一个政党,一个公司都是一个组织。组织越大它的力量就越大。金字塔式的组织结构让越靠近塔尖的人握有越大的权利,从而得到更大的利益。组建自己的公司一方面能使自己的能力迅速增大,一方面自己站在了这个组织的高端。

  在纽约注册公司很简单,不需要注资,验资的繁杂手续。取个公司名,看看身份证,缴纳手续费,完活。一个新的组织诞生了。它的任务是把市场、客户、设计、施工、技术、人员、材料等因素结合起来,完成一个个产品,换回一般等价物,实现公司的利润。我,是这个组织的掌控者和拥有者。我站在了自家这个组织金字塔的最顶端。

  纽约的孩子几乎人人都在课后打工,赚取一些零花钱。很快,女儿也到同学父亲的西餐馆当上了服务员。那年冬天,天特别冷,雪特别大。一个大雪夜,女儿上夜班。清晨起床后发现女儿还没有回家,我们急了,马上出门去找。打开房门,我和妻子惊呆了。女儿瘦小的身躯蜷缩在门廊的一角,睡着了,手紧紧抓着羽绒服的下襟。

  唤醒女儿问明情况。原来她出门时忘了带钥匙,夜里两点下班回来,想到我们的辛劳,不忍心敲门叫醒劳作了一天的 父母,就在门廊里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们无语了。女儿用她稚幼的心灵表达了对父母的爱。孩子的心紧紧揪住了我们的心,揪得心颤,揪得心酸,揪得心疼。这不正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吗?一年后女儿回国时,自己掏钱买了飞机票,还给爷爷奶奶带回去三千美元。

  我们来纽约三年了。公司的业务发展很顺利。我已经有了近百个新老客户,聘请了十几个师傅,生意蒸蒸日上。可是纽约犯罪之都的恶名却成了我和妻子的一块心病。学校门口都装了金属探测器,孩子进校好像登飞机必得过安检门,好歹是免了解腰带脱鞋子。我和妻子都曾遭遇黑人抢劫。因为身上带着十几、二十块“救命钱”才侥幸逃脱。媒体报导中时常充斥着血腥和暴力。一天早上,在离家不远的铁道沟里竟发现一具凶杀致死的男尸。这些事情刺激着我们。我们担心孩子的安全,也忧虑她的教育,时常回想起在加拿大的平静生活。

  加拿大大选了,保守党上台,换上了一个“嘴歪心不歪”的总理。新政府上台后修改了移民法,打开了技术移民的大门。

  为了孩子的安全和教育我们决定移民加拿大。放弃了宝贵的客户群,告别了已不再生疏的大都会,告别了那里的朋友,带着我们辛苦打拼赚的“第一碗金” 我们向加拿大出发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温哥华。温哥华离中国较近,又是大都市,机会较多,并且气候宜人,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宜居城市。顺路我们拜访了曾经读书的小城。“五君庐”的兄弟都已离开了学校。老孟去了温哥华一家软件公司工作;老赵找到一份政府工,去了多伦多,成了加国公务员;小陈还在小城,正在向一家保险公司申请工作;只有小房与大家失去了联系。

  与朋友们相聚时,大家纷纷羡慕我们成了“资本家”。我笑答道:“充其量俺只能算是个‘小业主’”。

  “小业主”是好汉子不愿干,赖汉子又干不了的苦差事,但是当过了“小业主”就再也不愿去当“雇佣工人”。到了温哥华,我们决定还是自己创业。妻子怕我太辛苦,坚决不让我再做装修,建议转行餐饮业。她的长项是烹调,她有超人的灵敏味觉,买来的饭菜她不但能品尝出各种食材佐料配方,甚至能记得几年前在某餐馆吃的一道菜的味道和配料。朋友聚会她总是理所当然的主厨,手里有了一定积蓄,想着华人创业“三把刀”,又考虑到妻子的特长,我们决定买一家餐馆。

  买生意毕竟是我们的一笔大投资。不知深浅,切勿下水。可不下水又怎能知道水的深浅?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我摸的第一块石头是我们的房东。房东夫妇曾经自己经营过一家餐馆,但好景不长,一年多就关门了事。他们的失败教训,我必须引以为鉴。然后,又找了几位地产经纪,会计师和律师朋友探试深浅。

  不同于买件衣服,生意的买卖学问很深。一个生意由两部分组成:一是财产(assets) ,包括工具,设备和店面装修等;二是无形资产(goodwill),是指商标,店位,客流量和所产生的现金额回报。豪华的装修,昂贵的设备不一定能创造高的现金流,普通的装修和设备也可能带来高的回报。摄影爱好者中有“器材一族”。他们拼比的是相机的档次和品牌,但好的相机未必能拍出优秀作品。很多初来乍到的新移民在买生意时往往被精美的装修和崭新的设备迷惑,而忽视了无形资产。“看看吧,光这些设备和装修就值xxx万。”一冲动签约购买,铸成大错。须知道,你买的是“活”的生意,不是“死”的设备,即使是全新的设备到手再转卖也成了“二手货”。

  有了理论基础,行动就有了方向。找经纪,看生意,马不停蹄地转了几个月,终于在市中心找到一家意大利餐厅。这餐馆装修稍微显旧,但风格高雅。设备虽不太新,但运转良好。重要的是它的营业额不错,几番砍价,终于在我们理想的底线之下成交。

  我们的意大利餐馆开张了。“中国人开意大利餐厅?”有些客人进来后看看我们的脸,满脸疑惑。做生意与斗牛差不多,不是你战胜牛,就是牛挑死你,中国人为啥就不能做意大利餐?

  说到吃,咱中国才是美食的老祖宗。你们意大利人吃的面条和面饼还不是马可波罗从咱老祖宗那里盗版的山寨货?只不过古时没有版权法,咱老祖宗没有追究而已。食客需要的不仅是饱腹,而且是美味。这才有了大快朵颐的说法;老板追求的不仅是就业,而且是利润,这才有了财源滚滚的描述。我们坚信好吃的食品一定会吸引美食客的光顾,从而为我们带来盈利。

  要想扩大营业必须有改进和创新。MBA课程里的4P理论给我以启发。产品、价格、促销和地点四个英语单词都是“P”字开头。4P的组合是企业经营的核心,企业管理的改进也要围绕4P展开。

  批萨饼是我们的主打产品,改进就从产品---批萨开始。在中餐里调味酱汁是餐馆的灵魂。各个餐馆酱汁的秘方都由主厨掌握,并由主厨亲自掌勺调配酱汁。很多餐馆都给主厨一定的股权,以留住主厨,保持本餐馆的特色味道不变。同样,西餐也有自己的秘方酱汁。为了配出自己的秘方,我们从温哥华各家知名西餐馆定购不同的批萨来比较品尝。很多次,送餐的小伙拿着批萨在我们门前徘徊,不敢进来,以为走错了门。打电话确认后才进来,哈哈一笑:“卖批萨的还买批萨吃?无奇不有!”。老婆的超人味觉有了用武之地。她品尝着,体会着,判断有哪些调料和大概的比例。吃遍了温哥华,我们配制出了味道独特鲜美的调味酱汁。虽然味道得到众多西人朋友的认可,但我们总觉得还少点什么。一次朋友聚会时,朋友做了一道小笼灌汤包。我突发奇想,中国的灌汤包难道不能移植到批萨上吗?这不就是我们缺少的东西吗?回来后马上实验。不知试了多少次,在众多的食材中我们终于找到一种味美原料。它加热后可以融化,形成汤汁。加入酱汁里,我们推出了特色“灌汤批萨”。西人常说,一个意大利批萨可以包括一整个中国宴席。这话说的有点牛B烘烘,但反向思维就是:中国的美食都可以搬到批萨上来。根据这个道理,我们又推出了批萨版的中餐“辣子鸡丁”、“鱼香茄子”、“蒜香菠菜”,“芥兰牛肉”、“蘑菇香肠”等产品。我们的食品抓住了一批客人的舌头,也捕获了他们的心。

  产品好了,价格自然就高。我们跳出了批萨行业倾销式的价格恶性竞争,实行中档偏上的价格,以较小的成本换回较高的利润。

  至于销售,服务业在北美的历史长,经验多,不必多想,只要奉行“拿来主义”,直接复印。“买一送一”,“特价午餐”,“折扣卷”,“优惠套餐”等都照抄照搬到我们店里。

  餐馆地点处于闹市区,位置已经不错,那是先天带来的,似乎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但仔细想来,仍然有潜力可挖。我们加入了送餐到户服务。这一来,虚拟的店位迅速扩大到车轮能及的城市的各个角落。伟大、光荣、正确的4P理论在我们的餐馆里实践了一遭。一年后,我们的营业额翻了一倍半。

  女儿上12年级了。平时我们忙于餐馆的生意无暇照顾她,她习惯了靠着父母却无人照料的生活,基因里独立不羁的因子在这种环境里迫不及待地显露出来。这个年龄的孩子进入荷尔蒙爆棚期,叛逆心理泛滥,什么不着调的事都敢干。她们班上有两个女孩中学没毕业就当上了单亲母亲,每天要带着宝宝上学,课间还抱出来显摆,评头论足。女儿虽然没做什么大的出格事情,却对我们的话不再那么言听计从,遇事特有自己的主见。毕业前,我们想要她在温哥华读大学,住在家里能省下不少生活开支。她却把老师的话当圣旨,坚持说老师建议她去东部上大学。她陆续收到六封大学录取通知,都在东部地区,最终她选择去多伦多上大学。小鸟长大了,该出窝放单飞闯世界了。

  女儿是妈的小棉袄。女儿走了,妻子的心也跟着走了。她整天絮絮叨叨地挂念着女儿的饮食起居,健康安全,担心女儿这四年可怎么过,嚷嚷着要搬家去女儿身边,好像孩子离了娘就都会长不大。实在拗不过她,想到我们已经有了创业的经验,也有一定的资金,换个地方再次创业也不是难事,就同意卖掉生意,去与女儿团聚。因为营业额很好,很快我们就以两倍于购买价的价格转让出了餐馆。

  加拿大没有户籍制度,异地迁移完全是自家的私事,不用报公安,转户口。北美是车轮上的社会。我们收拾一下行装,装了两辆汽车。我和妻子各开一辆,向着东方开始了横贯加拿大的行程。

  到了多伦多我们才发现这次千里寻女的错误。女儿说什么也不要和我们共住一室,坚持与同学在外面租房。因为她的同学们大多都已离家,如果她和父母同住会被人耻笑是长不大的小孩。她嘴上这么说,我们心里却明白她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无奈,我们过上了同城异居的生活,心情十分压抑。多伦多典型的大陆型气候夏天奇热,冬天贼冷,加剧了我们的郁闷。在多伦多我们的朋友只有“五君庐”的老赵。来了几个月交通地理才摸清城市的一角,总觉得生活在异国他乡。

  滚动的石头不生苔,流浪的汉子不聚财。我们已经过了两次搬迁。每次搬迁告别的不仅是几个朋友,更丢掉了许多宝贵的商业资源。客户群体,人际关系,供货渠道都需要时间,精力和资金的投入来培育,是辛辛苦苦,年积月累和金钱的堆积。哪怕熟悉一个城市的交通地理,也得一年半载时间。既然不能与女儿团聚,又留恋温哥华四季如春的气候,我们决定趁着我们温哥华的关系还没有凉到底,返回温哥华,捡回我们的资源,重新为我所用。

  我给老赵打电话告别后,又一次开始了横贯加拿大的旅行。这次是从东往西。回到温哥华,收到老赵发来的一个伊妹儿:“古有孟母三迁,今有千里寻女。时代巨变,世界进入了孝子贤孙的阶段。孝子贤孙正解:就是老子孝顺儿子,爷爷贤惠孙子。鉴定完毕。”

  拼打了几年,一停下来感到有点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整理一下思路了。这几年我们干的太拼命,只有工作,少有休息,只有拼搏,没有生活,完全失去了自我。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不是我们移民海外的目标。漂泊了这些年,我们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租住别人的房子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是时候买个自己的房子了。只有拥有自己的“壳”,才能找到“家”的归属感。

  留足下一步做生意的资金,我们决定向银行部分贷款。凭着我们良好的信誉,贷款迅速到位。不久,我们买下了在海外的第一座房子。

  买完了房子,才又感到自己好像被如来佛压到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喘不过气来。年青时的教育铭记脑海,我们伟大的祖国是世界上唯一“既无内债,又无外债”的国家。有志气的中国人民无债一身轻,过着共同贫穷的日子。借债是遭人不齿的行为。有了一点债,咬牙勒腰也得赶紧还上。而我们却做了父辈祖辈想都不敢想的忤逆之事,借了一大笔足以把许多同胞心理压垮的钱。要是杨白劳他老人家活在今天,不知又要自杀多少回。算算利息竟然占那么高的比例,资本,这个“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东西”的吸血虫在无情地盘剥着我们,吸吮着我们的血。“狼来了”不绝于耳,你说能不害怕,能没压力吗?

  还债,尽快地还债成了疏解我们压力的唯一想法。好在房子很大,自住楼上已经绰绰 有余。楼下装修一下用来出租,换回些零星银两补贴还贷。

  当我们又开始寻找下一步的商机的时候,“五君庐”的老孟找到我,问我想不想向高科技领域进军。老孟天资聪慧,又超人的勤奋,加上扎实的专业基础,几年时间就步步高升当上了所在IT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兼总工程师。突出的学术成就也使他成为某国际行业标准委员会的委员,成为该学科的世界名人。但他不甘心一辈子俯首称臣,替别人打工,有心自己创业。他曾与几个西人共同试探过,终因理念与文化差异没有实现。我们共同经历了同窗校友,“五君庐”室友和美国同“车”共济的驴友,成了不掺水的铁哥们,所以一拍即合,决定进入高科技行业趟趟水,试试拳脚。

  创新本是极难的。世上成千上万的创新多是巧妙的变异模仿,好比写文章,每天新文,新诗,新书刊层出不穷,但很多都似曾相识。于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就成了人们调侃的常话。高科技公司也是如此,经营的套路大体相似。当时,高科技产业方兴未艾,已经出现了一批数码英雄和成功企业。我们要做的是重走一遍别人的路,只是要换一双新鞋。以前做装修,开餐馆投入的是自己的钱,做的是小生意。做IT投资大的多,不是个人力所能及的。这次我们要玩一把大的,除了自己的倾囊投资外,玩的是别人的钱。

  数码企业多是萌芽于一个技术奇想,起步于一个令人激动的故事,严格地讲是一份精心准备的商务计划。我们要用这个计划向潜在的投资人敲门,试图说服他们我们的技术有何等过人之处,将来可能带来如何光辉灿烂的回报,云云。真正的完美不是一味地只描述完美,还必须认真地描述风险。任何事都有风险,连结婚造人都要冒着兔唇的风险。这样才能真诚地邀请投资人掏出自己腰包,与我们同舟共济,共享繁华,共抗不测。

  第一轮融资开始了,目标是为公司寻求启动资金。这是我们的种子资金。抱着个笔记本电脑,访问一切可能的人,寻找一切潜在的机会,从本市到外埠,从加国到美国,像化缘的和尚四处寻求着可能的斋饭。在纽约找工作的时候,我曾毫不气馁地一次又一次的拨打着公用电话的号盘,今天我们又毫不气馁地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笔记本键盘,一遍又一遍地向人们演示着我们深入浅出、图文并茂的Presentation 。经历轮回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但是高了一个层次。我们是播种机,向人们播撒我们技术的种子。我们是宣传队,向人们宣传我们的经营理念。我们是宣言书,向人们宣示着我们必胜信心。经过两万五千里的历练,我们的启动资金终于到位。

  我们的研发团队组建了。他们都是数码界的精英,人脑这高度复杂的蛋白质物质结构与索然无味的两个数码“0”与“1 ”展开遭遇战。人试图按照自己的意愿把数码组织化,系统化,逻辑化,赋予它们生命,把死的数码变成活的程序,编织出美妙的数字诗篇。人脑编排着数字,数字刺激着人脑,白天,夜晚,甚至梦呓中。突然一道明亮的闪电掠过星空,一个奇思妙想划过脑海,马上记录在案。一个瓶颈突破了,一个难题解决了,又一个专利诞生了,这就是能给我们带来效益的知识产权。

  密密麻麻的电缆连接起许多部计算机,组成一个“超级电脑”。编好的程序要在这个平台上汇总,进行去粗存精的验证运行。一个个段落构成篇章,一个个篇章成为文章,许多文章组成巨著。程序“活”了。终于,我们初始的“点子”逐渐从思想变成看得见的“原型”产品。

  头顶三座大山:团队的工资,高昂的房租费用,投资人的期待,我们深知责任重大。资金如流水般从我们手中流出,这不是在花钱,而是在烧钱。一年下来我们几乎烧掉了一座大楼,第二期融资刻不容缓。好在有了眼见为实的演示产品,离希望的原野又近了一步。在资金就要告罄的时候,一个投资人给公司注入了救命的血液。

  暑假前,女儿打电话说不回家了,要在假期去当兵,挣点钱自己养活自己。这消息着实让我们震惊。加拿大军队不多却老爱跟着美国大哥起哄,动不动就派兵到别人家里“维和”。孩子当了兵万一有一天给派到阿富汗或伊拉克,巡逻时再碰到个路边炸弹啥的 ...... 脑子里闪过的全是最可怕的念头。我们坚决不同意!

  女儿铁了心要当这个兵。她一方面不买机票回家,一方面在电话里给我们洗脑,说她当的是通讯兵,一点也不辛苦,就是在兵营里玩玩电脑,再说了真要往海外派驻,也得本人同意签字才行,云云。拖了近一个月,经不住她嘻皮笑脸,死打烂缠,她妈终于放弃了“去多伦多把她捆回来”的念头,撂下一句狠话:“你后悔的时候在后边呢,出了事别哭着回来找你妈!”

  加拿大的军队是雇佣制。“保家卫国,子弟兵,为人民”在这里听起来像是外星人的语言。当兵就是冲着那份比工薪层高得多的钱,虽是雇佣兵,但入伍条件还挺苛刻,也得政审,文化考试和体能测试。中国学生对文化考试似乎都有免疫力。她不到半小时就交卷通过。但体能测试却难倒了弱不禁风的女儿。千米跑步不达标,九个俯卧撑更是连门边都摸不着。

  离录取日越来越近,她三番五次跑去苦苦哀求体能测验官。那军官被她感动,居然指点了她一套增强体能的训练方法,还答应两周后再给她一次测试机会。按照人家的教导,她聘请了一位私人教练,天天去gym。半个月后,女儿再去应试,跑步勉强通过。俯卧撑试了几次,最多只做八个。那军官笑了笑,竟然在结果栏里写下了“OK”。

  阴差阳错,女儿当兵了。虽然那只是她暑假的一份兼职职业,开学还得回校上课,但几个月的军营收入已够她下个学期的生活。欣慰的是她还在上学就挣钱养活自己。纠结又有点酸楚的是,她爷爷当过八路军,爸爸当过解放军。她当的却是我们的“敌军”,帝国主义的雇佣兵。

  公司的研发还在进行中。二期融资的资金也眼看就要见底。下一步的融资迫在眉睫。

  当我们在加拿大苦苦拼的时候,中国进入了经济高速增长期。风水轮回,过去的此岸变成了今天的彼岸。在彼岸,“第三世界”的说法逐渐被人们遗忘,财富从世界的角角落落流向那个聚宝盆。财富聚集的地方才应该是容易筹集资金的地方。我们把融资的目光转向了我们出生的地方。

  回到海的彼岸,才感到我们已经“出局”了。熟悉的环境,同样的语言,但却有着无法融入的陌生感。国外的生活离繁华很近,离喧嚣很远,这里到处是喧嚣的工地和涌动的人群。商务会谈不再是一份三明治的工作午餐,而是海鲜烧烤走鱼丸的大餐。一次次的宴请,人们最关心的不是商务和技术的前景,而是你的背景靠山和上层的关系,我们看着遍地的金钱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经朋友介绍,我们认识了一位李先生。他的名片上并列着五个头衔,都带一个“总”字,人称李总。李总已经看过我们的材料,又仔细听取了我们的演示。几次接触下来对我们的项目很有兴趣。很快,我们签下了融资备忘录。他将筹集一笔资金投入到我们公司,条件是融资的百分之十归他所有。经过一系列的手续,第一笔百分之十的资金到了我们的账户。我们很高兴。半年过去,李总答应的第二笔资金还没到位。我们再三催促,没有效果。在不断催促下,李总玩起了神龙见首不见尾。李总不见了,债主倒找上了门,让我们交出李总,否则就法庭上见。这时我们才明白,李总拿我们做幌子借了别人的钱,只给了我们百分之十,私吞了其余百分之九十。唉,在险恶的江湖上混,总难免碰上几个“人渣”。

  又一次碰壁的原因是我们在中国风险投资的婴儿期来到这里探险。风险投资在北美催生了许多诸如微软,雅虎,谷歌,苹果之类全球性伟大企业,已经被人们广泛接受认可,并有一套完善的法律规范制约。中国的企业家们听到这个概念才是近年的事情,腰缠万贯的中国新贵们对投资的要求是保证百分之几的回报率,否则免谈。这不是风投,而是借高利贷。微软们、苹果们是不可能在这样的投资环境中诞生的。

  公司运营陷入困境。我们被迫精简了研发团队,缩小了办公空间,管理层停发工资,勉强维持公司的低速运转。我们拼打了几年,手里有一堆专利和业内最优秀的,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程序数据代码。握着这些宝贵的财产,我们却陷入虎落平原的境地。公司的出路在哪里?

  高科技公司的出路无非有两条。一是做强、做大,寻机操盘上市。二是打包整合,出售公司。公司出售听起来似乎不如上市来的体面,但却是IT界常用的方法。它可以马上摆脱头顶的三座大山,脱手套得一笔现金。这笔钱足足可以让“贫农”迅速改变阶级成分,连续跳过“中农”,“富农”,一夜之间进入富裕的“地主阶级”。

  公司在业内已小有名气,发出出售信息后不久,我们就接到三家国际大公司的收购意向。迫于生计要把自己的孩子送人了,送给外人还是送给娘家人?虽然都要失去亲骨肉,总觉得给娘家人心里还好受点。我们决定暂不接招,尽最大的努力把公司留在中国人手里,我们再次把目标对准国内企业。

  这又是一条充满艰难困苦的路。国内本土的企业家们,一等人做金融;二等人房地产;三等人干实业;四等人搞流通,四个等级说出了它们之间的收入差别。人往高处走是情理中的事,倒腾点借贷,盖房子卖卖,做产品加工,最不济当个二道贩子都有明晃晃的现金进账。看得见,摸得着,心里踏实。数码是外国的舶来品,咱祖辈上又没人干过。好比移植别人的器官虽能救命,但身体的“排异功能”却不由自主的抵抗着它。国内少有的一些数码企业也多是由喝过洋墨水的海归们创办。虽然面对一座远方的金山,但自己看不清楚,整不明白,投了钱还不知道啥时见到效益。当然没人愿意收购一个“不入等”的海外高科技公司。

  一次又一次的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我们已经债台高筑。不能眼看自己的孩子夭折于襁褓之中,我们最终接受了欧洲一家半导体巨头的要约,  成功地完成了公司的转让。手里有钱了,遗憾的是自己的亲骨肉却跟了别人姓。

  女儿大学毕业了。她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北美英语,对北美的球星,歌星,影视明星如数家珍。但她那小学程度的中文却几乎如数奉还给了老师。中文写作就别麻烦她了,提都没法提,听和说只是日常生活中的鸡毛蒜皮。能看懂电视剧,整不明白《新闻联播》,能看小品,却不理解其中的“包袱”,更不用说堪比天书的“政府工作报告”了,回到身边的女儿变成了如假包换的“香蕉”。

  当海一代的新移民不惜屈就为了一份“勒脖”(labour)工作而奋斗时,小“香蕉”们还没毕业就都找到了专业对口的工作,女儿也提前被一家知名电讯公司录用。回到家后,她说四年大学太辛苦,想放松一下自己。晚上不睡,白天不起,昏天黑地地网上聊天,短信,打游戏伴随了她两个月,直到突然一天她对我们说,明天要去上班了,我们才记起还有这份工作在等着她。

  按照公司的转让合同,老孟要带技术团队去新公司作技术保障跟进。他们全家回国了,成为落地的海归。老孟当上了那家巨头公司的亚太地区总裁,我留在了温哥华。不久,他传来消息,曾为我们融资的李总被警方逮捕,判了无期徒刑。

  他还意外带来了“五君庐”室友小房的消息。小房离开学校后也向许多公司投出求职信,但屡试不中。面包牛奶是人的第一需要,不可一日或缺,于是就海归打假去了。打假也是个老行业了。过去叫检举,主要手段是写“人民来信”,贴上八分钱的邮票寄出,俗称“八分钱,查半年”。沾网络的光,现在连八分钱也不用花了,就那点事,点点鼠标往网上一捅,信不信由你。其实,这也是个不容易的行当,不仅需要勇气,还得冒生命危险。有一次他外出执行任务遇强人拦路突袭,险些误了性命。

  原公司的研发成果有了充足的资金支持,在老孟的带领下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被新公司转卖到全球各地,并在后来的奥运会中被采用为鸟巢里精彩纷呈演绎中,声、光、电综合控制的核心技术。

  女儿工作了一年,突然决定辞掉工作去中国当英语外教。这个决定又让我们大吃一惊。她是大公司的“白领”,年薪不菲,每年还有福利,奖金和带薪休假。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黄金职位。她却不顾我们的反对,竟然像脱袜子一样说辞就辞。她也忒有主见了,早就考出了英语教学执照,联系了国内的学校。给爹妈说一声只是给个“通知”,而不是和我们商量。她的工作来的太容易,又怎么会珍惜?当初,我们曾经为孩子能不能融入主流社会而担忧。现在她真的融入了,倒把我们气了个半死。

  时间舒缓了买房子后的压力。几年过去,不仅“狼”没有来,我们还贷款的速度也大大提前。更出人意料的是,我们的房价翻了一倍多。看来,借贷并不是可怕的豺狼虎豹,反倒是致富的催化剂。我们向银行借了钱,就和他结成了“项目合伙人”关系。银行赚取利息,我们赚取了房子,各有所得,双方共赢。如果没有银行的“剥削”,我们的买房“生意”根本做不成。过去听人讲过一个美国老太太和一个中国老太太买房的故事,今天俺终于觉悟了,还是那美国老太太高明啊!这可是俺流着血和泪悟出的革命真理。

  人们的观念变了。过去借钱欠债为人不齿,今天借贷无上光荣。办公司要融资,兴国家也要借钱。如今,全国上下都在“招商引资”。各级政府都设立了“招商办”,专司“借钱”职能。于国家,于企业资金运作才是高层次发展的硬道理。这个道理也同样适用于家庭。

  温哥华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吸引了世界各地有钱人士踏至纷来。大批资金进入房地产市场。房价一路飙升。“买涨不买跌”不仅是股票玩家的金科玉律,也是房地产业的行为准则。抓住时机,再次进军房地产,我们又购买了第二,第三处房产作为投资。

  两年后,女儿回到了温哥华。她带回来一个中国小伙子。女儿结婚了,家庭,这个社会的细胞再次分裂。世界上又多出一个新的家庭细胞,这也意味着那个老细胞开始进入生命周期的衰老期。

  女儿又转行了。她不愿被人管,就想自己单干。她麻利地考了个地产经纪执照,开始了地产经纪新职业。良好的教育,要强的性格,独立的能力,加上温哥华红红火火的地产市场走势,“时势造英雄”,她第一年的业绩超了六位数。

  不久,女儿告诉妈妈她怀孕了。我们又多了一份心思,开始了对孙子的期盼。

  房价还在像坐火箭似地上升,我们的房产价格已经翻了三倍。又该为手里的闲余资金找出路了。我和妻子不谋而合,还是投向房地产。

  按照和律师约定,我们再次来到他的办公室,又一次在房屋购买合同上签了名。律师已是我们的好朋友。他恭维地祝贺我们,还对我说,万维读者网要举办“海一代,海二代有奖征文活动”。你不妨写写你的经历,试着投一稿,他的话勾起了我对这些年海外生活的回忆。

  我没有一夜暴富,却找到了一条稳定的现金流。它好像沙漠里的滴灌管,日夜不息的供应着点点滴滴的涓涓细流,把沙漠变为一片片肥沃的绿洲。

  我没有令人窒息的工作压力,却有充足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的足迹留在了世界各地的海滨、湖畔、名山、大川。

  我没有二奶三妹,却有一个平静温馨的家。妻子伴我走过了海外的风风雨雨,现在已是一家大型连锁酒店的总经理。这里没人献媚地称她“老总 ”,大家都是直呼其名,连姓都省了。她顶着一个“总”的虚名,干着“工头”的实事。

  在一个孔圣人会变贪官,包青天也去嫖娼的体制下,人的贪欲无限制的膨胀,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贪腐利益集团里的一员。我庆幸自己没有当上编译局长,从而避免了被双规、关牢笼的命运。

  我充分享受着彼岸的蓝天,白云,青山,碧水,呼吸着纯净的新鲜空气。更享受着的随心所欲的个人意愿和千金难买、无拘无束的自由。

  现代文明摧毁了中世纪田园诗般的生活,世外桃源的传说在现实生活中已无从寻觅。我们却在海的彼岸大都市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新田园。

  从律师办公室里出来,电话铃声响起。女儿生了,是个男孩。从这一刻起,我和妻子,不对,应该叫老伴了,升级了,从父辈升到了祖辈。我们有了第三代。他是在海的彼岸诞生的海三代。

  俗话说上辈子不管下辈子的事。实际上是无奈的“管不了”他们的事,纵使管也是“瞎操心”。海一代连海二代都管不了,更何况海三代呢?

  海三代的路让他自己去走吧。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在不时冒出自己对他未来的远景规划。虽然我知道,那只是一个不会有结果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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