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可以不穿好衣服,不开好车,不住好房子,却无法不需要好医生。 二十多年前在国内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的鼻子动辄就出血,用偏方掐中指的关节也不起作用了,图省事就去斜对门刚开张的省中医院看医生。一长一幼两个穿白大褂的接待了我,先是问了半天病症,然后号了半天脉,说了一堆什么脉沉脉细气虚血亏之类的云山雾罩,之后,俩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最后商定:咱们看看书吧。就当着我的面哗啦哗啦翻了半天书,给我开了一个汤药方。我忘了是否抓了或者吃了这付药,反正后来我又骑车40分钟跑到西边省二院去看了耳鼻喉科。 至今还清晰地记着是个中年男医生给我看的病,拿小镜子往我鼻子里一照,随口就说:鼻粘膜糜烂,氧化银烧灼。那天我带着一鼻子黑从医院出来,从此不出血了。 十几年前我到了加拿大的一个海岛,头一次听说每个人都要有个家庭医生,不用像以前那样东一个西一个的拿病历本去各处看病了。因为当时英语说不利索,就经朋友介绍去看一个香港来的T医生。T医生说着半通不通的广东普通话夹着英文,态度极为倨傲,跟我这个大陆来的病人交谈时经常带着嘲笑的口吻,我当时没别的选择也就只好忍耐了。后来我决定摘掉胆囊(有个胆结石),T医生给我推荐了一个外科的K医生,也是香港来的。 第一次见K医生时,他详细询问了我的病史,得知我将要搬到渥太华,很兴奋地连连地说:I love Ottawa! I love Ottawa! 又讲了他以前在蒙特利尔住的时候,经常开车去渥太华玩。说话间果断地挥舞手势,言辞简练而友好。之后的手术也非常成功。 那是我第一次在加拿大住院,整洁的病房,亲切的护理人员,热腾腾的饭菜,而这一切全是免费的,把健康卡往医院一放,自己没有出一分钱,简直像天堂一样。给我输液的点滴速度可以用数字控制,护士定时来查看,还搀着病人去厕所。不等液体输完,就有护士守在一旁,然后收走器具。回想起在国内住院的经历,护士挂上点滴就没人影了,眼看液体要滴完了,得央求其他陪床的人去喊护士来给拔掉针头。国内称她们为"白衣天使"真是很贴切,俗人们谁能见得到天使呢?且不提那些护士给抽血或扎静脉总是先挑剔我的血管太细,然后深一针浅一针尝试无数次才能成功,而在这边我的血管并没有变粗,护士们却总是一针见血。 搬到渥太华后,我换了一位白人女医生E做家庭医生,她的态度非常亲切友好,我随即让我先生大龙和女儿扬扬也来看她。而E医生给扬扬推荐的儿童眼科医生H却让人很意外。 H是个精明的老头儿,给扬扬验光没用两分钟,却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他开的眼镜店里的各种特色镜框,让人很不开心。我们在另外一个地方配了眼镜,扬扬戴上以后说很不舒服,询问眼镜店的人以后发现,H给的验光单很不准确。再找到H,他很不耐烦地重新给扬扬验了光,口口声声说外边的眼镜店靠不住。我们只好在他的店里配眼镜,好家伙,光是做镜片就要90加元,那还是十几年前!H诊所的墙上有不少孩子们画的画,上边还写着感谢的话。我却深不以为然,如果给H的心脏拍个X光片,我想一定是黑墨墨的。 那之后两年的一个秋天的周末,大龙因为突然咳嗽得厉害去Civic 医院看急诊。一个实习医生给拍了个肺部的X光片。娃娃脸的医生指着照片上的一小片阴影对大龙说,你可能得了TB(肺结核),需要看专科医生。我们被吓得不轻,赶紧如约去看医生L。 L医生人到中年,言谈举止风流倜傥,看了大龙的片子,一口咬定就是肺结核。随后去另一间诊室检查,据大龙说,那间诊室年久失修,先是门把手当啷一声掉了下来,然后一看体重计也是锈迹斑斑的。 大龙送检了一些体液去做细菌培养,但是L医生要求大龙立即开始服用治疗肺结核的药物,而且安排护士送药上门,看着他吃下去,并说肺结核是高度传染的疾病,大龙不应该再去上班。然后在电脑键盘上敲打了一阵子,很胜利地说“警报已经发出去了,我们发现了一例肺结核病人”。 回到家来,我越想越不对劲,细菌培养要好几天才能出结果,没有确诊之前怎么能瞎吃药呢?那些药是不是有副作用?大龙有个同事的太太是内科医生,确认说治疗肺结核的药的确有很强的的副作用,对肝肾都有损害。不行,还是get second opinion,另找个医生看看吧。我和大龙一起去看了家庭医生E。 E医生看了大龙的片子,又调出来前两年拍的片子,对比之后,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差异,又跟另一个医生商量。另一个医生也不认为是肺结核,按他的话是肺结核都有一个故事,比如病人去避难所了,或者出国接触疫区了等,无缘无故的是很难得肺结核的。E医生就跟当年林肯解放黑奴一样豪迈地跟大龙说:年轻人,你是自由的,去上班吧。 L医生随后给我家里打了电话,确定送药的时间。我跟他说大龙不准备吃药,因为还没确诊。L医生回答说即使没确诊也可以吃药,有病治病,没病防疫,但是如果以后结果出来是肺结核的话,就很麻烦了,连扬扬上的学校都要接受检查。我问他吃药的副作用呢?他答没有问题。我说我们看过了E医生,她认为根本不是肺结核。L医生很不耐烦地说,她是个家庭医生,懂什么是肺结核!我反唇相讥,别说家庭医生了,连我都知道在没确诊之前不能随便吃药,浪费医生的时间,政府的钱,并且损害病人的健康。说了句再见,我就挂断了电话。 后来的检查结果当然是没有得肺结核。再见到E医生,她说L医生曾打电话把她臭骂了一顿,说她拆他的台,但是她挺自豪地说她要坚持正确的诊断。无独有偶,大龙的一个中国来的同事也在Civic医院被推荐去看这个医生,也是被强迫吃治疗肺结核的药,他坚持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不吃药。 这件事给我的震动很大。我想一个肺结核医生可能是很寂寞的,一年一年的也没有一个病人,居然会钻空子把非病人当病人来治,给自己找点事干。病人必须了解自己的病情,不能被这种医德低下的医生给祸害了。 2002年底,我去看很长时间以前预约的一个肾病医生W,那时我刚得到了一个工作机会,过了新年就来美国。W医生是个白人老头儿,看了我的病历,一个劲儿地劝我做一个肾脏的biopsy(切片)。看见我疑问的目光,老头儿解释说不要听互联网上那些人瞎说,其实肾脏切片完全没有他们说的那么恐怖,是很安全的。我说我很快要去美国,做切片的事以后再说吧。他一听,居然说像我这样肾脏有毛病的人美国是不稀罕要的,还讽刺我说话带着强烈的中国口音。 来美国后我也看了一个肾病医生B, 据他说肾脏切片的目的是看是否有residue(残留物),如果有的话,就吃鱼油溶解,因此很多人选择不做切片,直接吃鱼油。鱼油可以改善肾功能,这倒是很早就已经被《科学》杂志上的文章确认了的。 我接触到的美国医生,对病人都很客气,很像是和气生财的商人。例如我的家庭医生N是位印度移民,总是笑眯眯地跟我问长问短,工作顺利吗,先生好吗,孩子最近怎么样啊,坚持吃婴儿阿司匹林了吗,等等,把我笼络得十年来一直在她那里看病,大龙也是如此。 特别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绝大多数美国医生谨慎得很。比如有一次我发现有两个小结块,好家伙,立即被安排去做X光。X光医生拿着片子看来看去,说不像是有问题的,但是,因为你感觉到了结块,还是谨慎点,再去做个超声波吧。超声以后,医生翻来覆去看着屏幕说,不像是有问题的,但是既然你感觉出来了,还是做个切片吧。这回我真领教了什么是切片:医生拿着跟纳鞋底那么粗的针,横七竖八地扎了很多针!那一刻,我深深庆幸没有做肾脏切片。后来,接到病理医生(Pathologist)的电话说,你的切片完全没有癌变,连边儿都不沾!可我的保险公司却为了这不沾边的切片支付了三千多美元。 后来我跟邻居玛丽提起来做切片的事,她解释说医生谨慎很可能是为了避免被起诉--把所有的手段都用上了,不会授人以柄。现在人们动不动就起诉医生,一索赔就是成百万上千万。民主党不是有个律师出身的副总统候选人约翰-爱德华吗?他打医疗索赔官司成了百万富翁,同时也让很多医生破了产,医生的保险也随之水涨船高。玛丽的前夫是个儿科医生(Pediatrician),据说二三十年前的保险只有一千多,而现在涨到了一万多,他付不起保险,索性提前退了休。现在外科医生(Surgeon) 的保险据说都上十万了,简直疯狂。一个医生一旦遭到索赔,以后就没人敢卖给你保险了,没有保险就无法行医,医生的事业从此也就宣告完结了。所以大多数的医生们整天跟走钢丝差不多,提心吊胆的就怕出错。医生拿高薪,我看主要原因是这个工作可靠性要求高,而风险又大,一旦出错,就有可能人命关天。 高薪之下常常是巨大的压力,时而会有崩溃了人。前些日子去科罗拉多泉水(Colorado Springs), 开车路过山顶的一栋外观美丽的房子,我被告知这房子刚刚被法拍了。拍卖那天,谁看中房子里的什么东西,出了钱,搬上就走。过后,房子里是一片狼藉。这房子的前房主是一位麻醉科医生(Anesthesiologist),一天,被他的女儿发现死在他的书房里,死于过量注射毒品。医生的太太是位全职妈妈,与三个年幼的女儿,被扫地出门,现在被迫借住在邻居家。 像"Gifted Hands"(天赋的手)中的作者Ben Carson医生那样,虔诚地信耶稣,半夜三点被叫醒能够很快清醒地奔赴手术室,每天能工作十四个小时的脑神经外科医生,可能跟神也差不多了,不然怎么能成为role model(典范)呢? 大多数的医生还是凡人。今年春节前的一个周五,我感冒后诱发了老毛病,赶紧送样品去做细菌培养,值班医生居然没有看药敏试验就瞎开了一种抗菌素磺胺,让我一个周末都在背疼中度过。周一我去看家庭医生N,值班医生开的药赫然在药敏试验单上:Sulfonamide-resistant (磺胺-有抗药性)! 而他自己的网页上介绍自己是除了工作还享受教孩子踢足球。就因为这个享受踢足球的医生开的不负责的药,我的病情没有及时得到控制,苦练了一年的中国舞蹈“谁不说俺家乡好”,临上台掉链子,我就没能赶上参加春节的演出,花巨款定做的演出服也成了摆设。即使我去抗议了这个医生,又能挽回我的损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