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彤回顾十四年的婚姻, 大大小小的争吵和拌嘴随着岁月的流逝淡漠成模糊的一片. 也许大脑有意识地保留了快乐的记忆, 而那些不快乐的则被有选择地遗忘了. 然而, 有几次争吵, 小彤无法忘记. 每每想起, 仍然心有余悸. 即便在两个人如胶似漆时,小彤偶尔还会想起这几次争吵, 仍然忍不住问凯文: “你真的爱我吗? 如果是真的, 怎么会在那个时候这么对待我呢?” 凯文表情困惑: “我有这样对你吗? 我怎么不记得了?” 一个人可以轻松地忘记对别人造成的痛苦, 而被伤害的那个人却永远无法释怀. 也许因为在艾尔曼飞的那次争吵是小彤和凯文结婚后第一次真正的大吵, 也许因为年轻的小彤在那个时候对爱情怀有盲目的信念, 对婚姻现实的一面毫无准备, 所以在小彤的记忆里那次吵架令人心碎. 年轻的她第一次意识到, 仅有爱情是不够的, 婚姻需要比爱情多得多的东西.

在凯文的坚持下, 小彤和凯文, 凯文的母亲一起去了意大利南部的小岛艾尔曼飞. 从机场到酒店开车要两个小时. 凯文坐在他的妈妈边上, 一路聊着小彤听不懂的话. 小彤独自一个人坐在他们前面, 沉默地看着车窗外起伏的群山和群山下碧蓝的大海. 酒店不大, 面向大海, 设施简单不过还算干净整洁.  凯文和妈妈商量好去哪里吃饭后对小彤说: “走吧, 吃晚饭去.” 路上, 凯文牵着小彤的手走在马路的一边. 婆婆选择走在马路的另一边. 十分钟后, 小彤听见婆婆在对面嚷了一句什么. 还没回过神来, 凯文的手已经放开了小彤, 径直走向母亲, 留下妻子尴尬地留在马路对面. 小彤有点不知所措. 往前走了几步后,她过了马路, 低头跟在母子俩后面. 婆婆高声地讲着什么, 听上去情绪不错. 小彤抬头看了一眼凯文的背影, 宽厚的肩膀, 金色的头发, 都是她熟悉的, 曾经迷恋地触摸过的, 此时却有点远, 有点陌生.  小彤的目光移向路边的沙滩和远处的大海. 海浪在夕阳下泛着琐碎的金光.

上海是没有蓝色的大海的, 只有浑浊的黄浦江. 在江边, 落下了小彤和凯文许多个夜晚散步的脚印. 谈恋爱的时候, 因为两个人的学校离得远, 他们选在位置折中的外滩见面. 小彤学校的女生宿舍楼每天晚上十点锁门. 有时约会过了锁门的时间, 两个人就一直散步散到凌晨小彤宿舍开门为止. 一个晚上呀, 要走多少个小时,居然不觉得累! 那时候上海餐饮业不发达, 过了夜里十点, 根本没有店开门. 有一次他们闲逛到清晨四点多, 小彤又累又渴.  凯文看到早晨送牛奶的人放在路边的袋装牛奶, 就偷了两袋给小彤, 自己坚持不吃.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此时正冷漠地走在小彤前面, 连头都没有回过一次.

晚上, 小彤一个人躺在床上. 她特想问问凯文白天的事. 可是凯文一直在母亲房间里. 坚持到子夜, 小彤终于困地睡着了.

第二天, 小彤问凯文是否可以去看庞贝古城. 凯文说, 才到, 有点累, 不如在海边休息一下. 三个人来到海边, 坐在沙滩上的太阳伞下. 小彤不会游泳, 不过她带了游泳衣. 凯文和母亲去了海里, 好久, 两个人才回来. 凯文说, 换上泳衣去水里泡泡, 我陪你去. 小彤听了很开心, 立刻换上, 两个人手拉手地去了. 凯文抱着小彤在海里浮着, 小彤抚摸着凯文卷曲的金头发和厚实的肩头, 觉得她熟悉的丈夫又回来了. 没过多久, 凯文说, 回去吧, 看看妈妈怎么样了. 小彤说, 她一个大人能怎样? 我们再待会儿吧. 不行. 凯文没有多做解释, 放下小彤上了岸, 一个人快步走向母亲, 小彤则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接下去的几个小时, 凯文和婆婆躺在阳光下曝晒. 小彤则躲在伞下看有关意大利的旅游书. 真想去看看意大利的文明古迹呀, 小彤心向往之地想, 要晒太阳去泰国也可以啊, 还更好呢. 中午时, 小彤又问凯文, 什么时候去观光? 来意大利就是看文明古迹的. 晒太阳多浪费时间呀. 凯文说, 这么着急干嘛, 晒晒太阳不是很舒服吗. 不要只考虑自己. 太阳下待久了的小彤有点头痛, 就说, 我不习惯日光浴, 先回酒店休息了. 说完, 一扭身, 走了.

一个人在酒店里, 小彤有点忧郁. 和凯文结婚后, 出国两次, 都是去的北欧国家. 这次, 来意大利, 小彤满心想的都是罗马或弗洛伦萨. 结果, 凯文坚持要来这个海岛. 虽说附近有庞贝古城和维苏威火山, 可到目前为止, 凯文都没给出具体的时间安排. 换上以前两个人旅游的话, 凯文早就来征求自己意见了, 即便不征求, 至少会告知计划和时间. 晒太阳有什么好玩? 皮肤不是越白越好吗? 小彤赌气地想. 那个时候小彤还不太理解为什么北欧人这么喜欢晒太阳. 夏天在上海, 小彤躲太阳都来不及. 记得有一次小彤打伞遮阳, 被凯文阻止, 问他为什么, 凯文说了一个字, “土”. 几年后, 小彤曾经在瑞典生活过几个月, 正逢冬季, 小彤这才知道, 原来天可以连着几个星期阴云密布, 毫无阳光. 对太阳和蓝天的渴望让小彤极度忧郁. 她方才理解为什么北欧人一到南欧的阳光里, 就忍不住要脱衣裳.

到了下午, 小彤左等右等也不见凯文回来, 自己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 小彤没有外币, 每次旅行, 都是凯文打点付账的. 也许因为附近餐馆多, 这家小酒店只提供晚饭, 中午厨房熄火. 小彤只好饿着, 渴了就喝点自来水. 下午四点多, 凯文和婆婆回来了. 小彤对凯文说, 我还没吃中饭呢. 凯文道, 那没办法. 我们在外面吃过了. 谁让你这么一个人回来. 太不礼貌了! 小彤听了, 急火攻心, 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身体象实验室里酒精炉上的试液管, 化学液体啵落落地在管子里沸腾了有一阵子了, 让人看了害怕那沸管不知何时就会炸开.

小彤一头倒在床上, 把嘴压在被子上沉闷地嚎叫了两声. 这时, 门响了, 凯文说, 嘘, 方小彤, 不许出声. 自己开了门, 说了几句, 又关上门对小彤说, 我去妈妈那儿喝一杯, 你别闹了. 然后, 小彤听到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酒精炉上的化学试液管随之炸碎. 小彤蒙在被子里哭了很久.

屋里渐渐被暮色笼罩. 远处传来海滩上孩子的嬉戏声. 小彤象是被抛弃在异地的小孩, 特别想念上海, 想念爸爸妈妈. 眼前的凯文还是那个在中国时对她甜言蜜语, 把她放在嘴里还怕化了的男人吗?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年仅二十五岁的小彤缺乏生活阅历, 她完全困惑了. 虽然她知道凯文怕妈妈, 可是凯文的态度宛如一个有了外遇的男人, 对家里的妻子即冷漠又嫌弃. 这实在是方小彤难以预料的.

晚上, 凯文对母亲说, 小彤中饭还没吃过, 我们早一点吃晚饭吧. 婆婆说, 我不饿, 你们去吧. 小彤心里一阵狂喜, 谁料凯文说, 那我们晚些走, 还是等妈妈一起去. 小彤看见头上一盆冷水哗哗地向她浇下来.

小彤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忍了几天才和凯文大吵的. 但是她记得他们是在一天晚上吵架的, 那天下午还发生了一件事, 彻底把小彤给逼疯了. 凯文说, 意大利的皮制品很好,买一双鞋吧. 于是亲自为小彤选了一双凉鞋, 付钱后让她就地换上. 才走了几步, 婆婆在后面咯咯地笑起来, 用英文下响亮地说道: “小彤, 你真象那些没教养的伦敦女人, 鞋子后面还贴着标签就穿上了.”  说着又笑了.小彤蹬着凯文, 丈夫面色尴尬, 但嘴里什么也没说, 躲开小彤的目光, 低头看着鞋子, 连一个鼓励和安慰的眼神也没有给妻子. 小彤一扭头, 继续走路,偏就不撕下标签, 一直把这双鞋这么着穿回了中国.

那天晚上吃饭, 小彤照例是“第三者”, 默默地在饭桌上听凯文和婆婆用鸟语说话. 她恨不得自己立地化为空气, 免了这份尴尬.  一进酒店房间, 小彤就对凯文说: “凯文, 听说过Oedipus Complex吗? 恋母情结! 在你妈妈面前, 你好像不是我丈夫了, 完全变了个人.”
凯文听到恋母情结这几个字眼后, 脸色异常难看: “方小彤, 你知道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吗? 简直是无理取闹.”
“我说的不对吗?” 小彤的脾气上来了, “在整个旅程中, 你和她更象一对恋人. 她都不让我们有单独在一起的时间. 她没有了丈夫, 可我要我的丈夫.”
“你疯啦?” 凯文双手捏住小彤的脸, 声音低沉地说: “她是我妈妈! 你是我老婆.”
“哦, 是吗? 怎么我就觉得自己跟个第三者似的呢?” 小彤赌气道, “我看你让我一个人去罗马吧! 我想过了, 我走了, 你们俩可以更自在些, 也好再多晒些太阳.”
“不行! 想都别想. 妈妈看到会怎么说?” 凯文放开小彤, 转身面对着墙壁. 
“你这么在乎她的感受呀, 留一点点在乎给我就好了. 我知道你妈妈离婚后不好受, 但她应该知道, 她毕竟是你妈妈, 上一代人婚姻失败的痛苦不能转嫁到下一代人头上.” 小彤把重音狠狠地放在 “是” 上.
“嘘! 你说话轻点! 妈妈听见.” 凯文冲过来, 赶紧用手捂住小彤的嘴巴.
小彤一把推开他的手: “妈妈妈妈, 我受够了. 尊重是互相的. 我父母怎么对你的? 你从来都是我家的贵客. 我也应该是你家的. 并不能因为我穷, 来自一个落后的国家, 就可以被她忽略, 甚至被她嘲笑.”
“你瞎说什么? 我看你太敏感. 我一年只见妈妈两次, 我不和她在一起, 和谁在一起. 而你, 我有整整一年的时间陪着! 你也太自私了, 太不懂事了.” 凯文冰一样的眼神鄙视地滑过小彤的脸,

小彤在凯文鄙视的目光下, 明显地听到喀嚓一声, 那是她的心, 裂了. 这个她深爱的人也是她觉得深爱她的人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钻心的痛让小彤流泪了, 她抽噎着说: “凯文, 你既然这么想我, 我和你就没法说清楚了.  只是一点, 你不是我爱的人了. 我也不觉得你爱我. 你好歹放我一个人先走. 我们中国见!”
凯文并没有因为小彤的泪水而心软, 他决绝地说: “方小彤, 不可能! 我不会给你钱的. 你也走不了.”
“那你要我在这儿干嘛?” 小彤忍不住吼道, “做你的陪衬吗? 还是做你泄欲的工具?”.
“方小彤, 你闭嘴.” 凯文的声音高了八度, 表情痛苦地扭曲了.
“凯文, 你闭嘴.” 小彤嘶哑着声音叫道, “可恨我现在没有钱, 否则以我的性格, 我早就走了. 早就走了.”  小彤觉得眼里的泪水象坏了笼头的自来水, 哗哗地汹涌而出, 刹不住. 这几天的委屈, 都化作眼泪了.
以前小两口吵架是不过夜的. 通常小彤一落泪, 凯文就软了, 抱着小彤心疼得喊宝贝. 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在睡前和解. 小彤哭着哭着迷糊过去了, 不知道凯文在一边做了些什么. 早晨醒来, 看到房里多了两个空酒瓶.

那天晚上, 凯文母亲一定听到他们吵架了. 第二天中午, 凯文走进她房间, 谈了许久. 然后回房间说, 小彤, 我们两个一起去罗马. 然后从那里回瑞典和母亲会合. 小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把抱住凯文. 原来凯文还是爱她的! 爱她的! 凯文却冷冰冰地把她推开, 没有回应小彤的拥抱.

两个人一到了罗马, 仿佛脱离了女巫的咒语, 很快找回了在中国时热恋的感觉. 小彤被凯文牵着手, 从圣保罗教堂走到西斯廷, 又去了罗马角斗场. 小彤终于亲眼看到了她在书上看了无数遍的古迹. 她紧紧抓住凯文的手, 仰起脸对丈夫说: “凯文, 我爱你.” 凯文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说: “你爸爸妈妈说得对, 你真的有脾气, 不过, 我还是爱你.” 回到瑞典后, 小彤发现凯文母亲不和她说话了. 幸亏, 他们马上要回中国. 小彤都等不及了.

小彤和婆婆的关系从此以后变得冷漠而礼貌. 每年回瑞典探亲, 小彤都象在履行义务, 毫无快乐可言. 和凯文吵架也是难免的了. 小彤的这个婆婆在好几年里, 是小夫妻两个吵架的导火线. 倘若他们和婆婆住在同一个国家里, 方小彤恐怕早就孔雀东南飞了.

小彤决定一个人去英国读硕士时, 凯文母亲激烈地反对. 小彤最后还是去了. 一毕业, 她的收入就比凯文高. 凯文母亲说, 学的是什么东西哟, 难道读了两年不到, 工资就能翻十多倍? 小彤听后对凯文说, 告诉你妈妈, 你娶得这个中国老婆不是瑞典人眼里的越南新娘! 她本来就是优秀的, 只是被环境制约罢了. 凯文说, 你多心什么? 妈妈随便说说. 也是夸你呢.

许多年后, 小彤长大了, 成熟了, 她和凯文针对婆媳关系有过一次平和深刻的讨论. 凯文说过这么一段话: \"妈妈和爸爸打官司时, 我是站在妈妈这边反对爸爸的. 我害怕妈妈自杀. 也为自己离开她去中国而内疚. 但是, 现在回想起来, 儿子终究是帮不了妈妈的, 妈妈得自己帮自己. 一个男人只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妈妈, 不能有两个妻子.” 

说实话, 在婆媳关系上, 小彤也不是没有错误的. 她当时太年轻, 太好强, 也太不懂得婚姻了. 婚姻不只是爱情, 婚姻比爱情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