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人生低谷
人离开娘肚以后就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吃喝拉撒睡,除此之外总想再做点什么。我见过许多人,也认识很多人,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是想做些什么,我还没见过生来只想吃喝拉撒睡的人,这种人即使有,恐怕寿命也不会长。有的人也想干点事,但一试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干着干着也就放弃不想了,我有时也挺羡慕这些人,这些人给我感觉最大的特点是活着不累。我酒庄的客户中就有批这种人。
有个黑人顾客叫Boby,今年四十八岁,他与兄弟姐妹住着父亲留下的一幢小房,他一生靠美国政府的三百元福利为生。他每天早上八点钟准时到早八点开门的酒庄买上一大罐酒厂专门为黑人配制的高度啤酒,这种劣质啤酒价格十分便宜,味道发甜,反正我是倒了也不喝。在公园里喝完以后,他开始捡些易拉罐啤酒瓶,到我的店门口坐着等开门。我十点半开门后,他把捡的瓶罐卖给我,换一小瓶黑人喝的便宜伏特加,味道也是发甜。然后如果还有剩的钱就买一根香烟,我一根卖他五十美分。个别时候,他花两美元买四根香烟,我说你再加两美元就可买八根了,他说不,只买四根。实际上我的便宜烟卖四美元一包,但在美国卖零烟是违法的。美国很多小店是靠这种客户支撑的。
我没事儿喜欢和Boby开个玩笑,我常问他,Boby,结过婚没有?他说没有;我又问有女朋友没有?他说没有;我接着问想不想找一个,他说不想。每次他从我的店里买完伏特加后继续往市里走,往各个教会门口转转看有没有教徒捐赠的罐头食品,提上一塑料袋,然后再到粥棚吃上顿不要钱的午餐,下午就不知道转到哪去了。他曾经有一阵子没来了,一个黑人带话来说,他得胃癌住进了医院,没几天就去世了。我一听这事儿开始慌了神,这么好的一个客人,这么就没了,我这个小店以后靠什么生存。我开始为他向客人募捐,总想最后再捞点什么。当我募到四美元的时候,他又神奇地出现了,原来他没有死,是那个黑人故意谎报军情,叫我着急呢。
Boby现在吃得已经过胖,每走一百米都要停下来喘口气,不过他还坚持走着,他没有车,也不想车,可能原来想过,但觉得那样活着太累。Boby不识几个数,每次买酒都要掰着指头算半天,我看着都好笑,我也尽耍他,每次都想少找钱,他察觉后,也学精了,在家里事先算好,每次给钱后,都告诉我该找多少钱。说句良心话,除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像老Boby那样活着,人活着最损的还要有点性欲望,找个女朋友,结个婚什么的。
没有人愿意像老Boby那样只知吃喝拉撒睡,没有人间七情六欲,那么就得做事,做事就得给自己定目标。人生几十年下来,拼啊,闯啊,流泪,流血,流汗,一路爬坡,自己定的目标达到了,实现了,这都好办,只是个把钱看好,把日子过好的问题了。问题是很少有人会一生平平坦坦,没有磕磕碰碰,有的人必定要几次走过死荫的幽谷,有的人可能会嫁错郎选错行,有人做买卖赔了本,有人年青时踌躇满志,到后来一筹莫展,不知不觉进入了人生的低谷,人走到这个份上,要不就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要不就是墙倒众人推了,在饭桌上吃口饭都要看人眼色。这种境况我遇到过,我的好朋友孙天祥也遇到过,还好,我们都携手走出来了。
天祥像所有空军大院长大的孩子一样,一个个都那么单纯善良,又不知世事炎凉,中国的大起大落过早地降临在他的身上。在育鸿小学刚上到三年级就遇到文革,一九六九年随父亲空军老作家孙穆来到安徽夏家湖农场,姐姐任红去了东北。在夏家湖农场,父亲种水稻,他每天背着书包同农民的孩子一起上学。林彪事件后回到了北京,没想到又遇到空军的第二次文革,父亲在大雅宝招待所一直住着,多年不分配合适的工作。像老作家孙穆这种情况在空军机关很普遍。现在回过头来看当年的空军二次文革,都说邓小平千好万好,千对万对,为什么启用报复心极强又有变态心里的张廷发为空军司令,其实空军有很多像何庭一一样的知名将领,为人又好,完全可以领军,差一点的还有梁璞石国英邢永宁,这些人都是当年难得的空军精英,最后导致空军错案摞错案,一冤未平,二冤又起。
在这种不安定的环境中,天祥遇到最多的是挫折。先是为了留北京,在母亲的诱导下读了个技校当了工人。国家恢复全国高考后,又稀里糊涂报了理科专业,最后数理化几乎以零分而落榜。其实天祥自幼在父亲的熏陶下,开始了绘画和写作,比同时长大的孩子要多一分天份,如果当时报的是文科专业,也许命运就不同了。在后来的两年,天祥一直努力习画,一心想考上美术专业,但老天无眼,又敌不过一大批后起之秀,岁数上已经没有优势了。天祥和大院众多的没有上上大学的孩子一样,没有太多的抱怨,开始拼命作画。这条路又是长而曲折,很难看到头,不管怎样十年后已经看到曙光了。一九九四年,他们几个当年毛头孩子组织了永远载入空军发展史册的空军后代惊蛰大聚会。
一九九五年我见到孙天祥的时候,无情的岁月再次把天祥抛到人生的低谷。先是家中发了一场大火,烧尽了天祥的几乎所有,包括四岁以来的照片和二百多幅画作,一个自学成才的画家,眼看着十几年的辛苦付之一炬,他说心如刀绞一样。接着是妻子到了澳大利亚后一直没有消息,有一天终于等到妻子的家书,打开一看是一封离婚协议书。我当时情况仍然不好,再次选错了行,我盲目引进了十辆热狗推车,想摆在北京市里,结果市容管理部门不让摆,最后连放的地方也没有。我俩在那时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一起住在空军情报部老部长孙绪浩儿子孙燕晨公司的办公室里,天祥晚上睡床,我睡沙发,那段看不到黎明的岁月,孙燕晨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我这个人倒驴不倒架,心中再有苦衷也不会对人说的。我俩经常买安徽人卖的肥肉包子吃,这是北京人的最低消费了,人落魄到这个份上吃什么也不挑了,我喜欢蹭他的希尔顿烟,晚上我们同室异梦,各自盘算着今后的打算。最后我们不约而同决定出走美国,按天祥现在的话说是上帝给了他一条生路。
我一九九六年底到了美国,一年后天祥也来了,他是结婚陪读来的美国,据他说行囊里装的只有画笔和颜料,想画一幅人生更美的图画,可到了美国又是另一番景象,他不得不再次重操旧业,老老实实做工了。好在读医学博士的妻子十分理解从风雨飘摇中走过的任祥,动荡造成的学业上的差距使他们更加恩爱。现在有的人看不起魏京生,说他没上过大学,我说小弟弟小妹妹们,别这样,魏京生在育鹏就才学出众,初中上的是北京最难进的人大附中,是那个时代没有让他上,天祥也是一样。
今年我大病初瘳后,决定进军K57,再掀起一股空军后代思念的狂潮,毕竟上帝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在K57网上公布电话号码六个小时后,就接到任祥从West Hartford打来的电话,原来我们同在一个州,开车只要四十分钟,这么近,我们竟相互不知道,我们约定尽快见面。
我终于见到了分别了十年的天祥,他的爱妻和两个孩子。落座后我最关心的是大院空军后代的情况,我说我在New Haven这么多年还真没见到空军后代来Yale读书的,天祥说,有一个,是邢永宁的外孙女,她高中上的是北京四中,之后获全额奖学金在Yale读的本科,去年退学回去了。邢永宁是空军军务部第一任部长,除文革初期有一点冲击外,以后一直官运亨通,别人下他总是上,最后官至中将,我问天祥,邢永宁后来怎样?当年他在老干部中混得是最好的,因为天祥特别了解邢家。天祥说,开始是不错,八九动乱后,邓小平发现杨白冰与江泽民有矛盾,也看出了杨白冰有野心,使出欲擒故纵的奇招,让白出一个邓百年过后的军委组阁名单,杨派秘书找邢永宁谈话,说内定为总长级人选,邢非常高心,又有迁升机会,总长谁不想干那,于是签了字,据说不少将军没有签字,看出了蹊跷,名单报到邓那里,邓大笔一挥,全部离休。邢听说后惊呼受骗上当,一气得了肝癌,半年后不治而死。
是啊,人处在低谷,一定要想办法走出去,人若已经处在颠峰,再往前就是万丈悬崖了。
April 17, 2007
后记:老Boby心脏刚刚做了手术,再也不能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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