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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娘的崽 (续) |
| ( 二 )
……
许多年以后,无数红尘俗风夜晚中的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我偶尔回眸,见湘,这个后娘的崽,温文尔雅地立在我的记忆里,身姿隐隐透着一种只有经过岁月洗礼
的人才读得懂的高贵:眉宇间是永远的宿命的忧伤和倔强,眼睛却放出快乐无邪的光芒,举手投足间透出与生俱来的绅士风度和礼貌。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为何见
湘 --尽管他卑微,衣裳褴褛,尽管他是全校最差的差生,受尽欺凌 --
仍然成了我童年岁月里唯一的“朋友”这个符号,当许许多多小伙伴们像吹过面庞的风,一丝清凉,一丝温暖或一丝凛冽,模模糊糊地飘然远去遁于无形,唯有这个
小男孩,是我童年那幅暗淡阴郁风格的画里的高光,是一抹浓重的亮色,使整个画面变得生动,温馨而令我神往;
他又像黑森林里的小小萤火虫,在你身边飞舞着,飞舞着,忽缓忽急,扑闪着微弱而纯洁的光,吸引着你,使你暂时忘记黑森林的诡异和潜在未知的危险;使你在许
多许多年后,有了一个回忆那个黑森林的理由,甚至你会想,也许黑森林的存在便是为了衬托这小小萤火虫的微光?
和见湘在一起的日子对我来说是快乐的。 初春,我们常常翻墙到邻家院子里摘椿芽,让我妈妈做椿芽炒蛋; 到田野里去撬地菜,一大篓一大篓的;
间或他会从塘里捉一条小鱼,带着炫耀和期待的神情,想我妈妈给他一点夸奖。初夏,我们会在苦楝花熏人刺鼻却又引人好感的香味里爬上高高的树,坐在横枝上有
节奏的晃呀晃;或者他爬上粗大的槐树,向我扔下一串串铃铛似的白花,然后溜下树,告诉我如何吸吮花蕊里的甜汁。秋天,我们会到郊外去找大枫树,拾捡枫树的
果实,拿回家让我妈妈熬水给我洗澡,因为那时我有严重的荨麻疹;冬天 -- 那时的冬天还有雪,很大的雪 --
我们堆雪人呀,滚雪球呀。我们有过无大人陪同的远足,去郊外拜访他妈妈的坟墓;也有过爬在绝崖上下不来几乎掉命的冒险,仍然记得在我绝望得做出自行滚下山
崖的决定的那一刻,他及时赶到,从上面伸出有力的手,把我拉了上去。
他无师自通地知道很多的常识。有一次在后山上,我被一条四脚蛇吓得大哭,他安慰我说,四脚蛇是没有毒的,不咬人,后来我们常常跑到后山去找四脚蛇打,他很
勇敢,我总是怯怯地跟在后面,看四脚蛇断尾逃生时的刺激场面;
还有那种匍匐在地面的绿悠悠的叶子中红彤彤的果子叫“蛇莓”,虽然漂亮,但吃了会毒死人……;
在我们家受冲击的日子里,当院子里所有的小朋友们冷淡甚至欺负我们时,见湘,带着他的质朴和良善,总是站在我们一边,使我们感到并没有被世界抛弃…… 。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对我来说又是很忧伤的。
他的身世,他的遭遇,使我们小小年纪便见到了人性的险恶和丑陋。他那大他四岁的异父异母的姐姐,在我们眼里简直就是童话里邪恶的巫婆,
经常打骂他,也不给他吃饱。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见湘躺在床上,小腿横亘在床沿上,她不知为何又愤怒起来,用脚使劲地踩他的小腿,痛得他大哭大叫。她的暴
行激起了我妈妈的愤怒,狠狠地训斥了她一顿。等他们的父母傍晚回家,我妈妈告了这女孩一状。他那生父,一位脸上永远都挂着和蔼微笑的中学教师,对他儿子的
遭遇难道没有感觉?我不知道,但从他那里,我从此很鄙夷那些为了所谓的家庭和睦,而容忍自己子女受非人虐待的男人。
见湘的成绩之差,即使是当时那个不读书的年代,也令人难以容忍。他小小年纪日长越久地遭受着体罚和精神上的双重羞辱 (
等到我们自己长大一点后,才体会到当着女孩子的面遭到欺负和羞辱是多么难堪和残忍的事),读书对他而言,真的不是生命中重要的东西,他所期望的是一个温暖
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他不会受欺负,能吃饱饭而已。学习,于是成了他的另一个负担,一个多出来的挨打挨骂的缘由。
十二岁那年,我考上了初中去学校寄宿,和见湘六年的纯真童年也结束了。他仍然在读他没完没了的小学四年级,我的中学生活则变得多姿多彩,永远有新鲜的面
孔,新鲜的事物在前面等着我。周末回家,我们再也不会无拘无束快乐地爬树,摘花捉鱼。渐渐地,我们即使是隔壁邻居,也见面不多了。两年之后,因父亲工作调
动,我们搬离了那个大院,见湘跑前跑后地给我们搬东西。 几天之后,他给我们送来了我们家喂养的几只鸽子和一只小猫。 之后的一个冬天,他来我家玩,
我那才五,六岁的妹妹看到他因生冻疮而溃烂的双手双脚,一瘸一瘸地离去,心生不忍,在药柜里取了药,大哭着追着他的背影“见湘哥哥,见湘哥哥……”。
这一哭一喊,把我们隐忍了多年对见湘的同情倾泻而出……。 多年后,一想到这个场面,我会止不住泪流满面……。
那以后很多年我们再也没有见面,但我们一家都始终记挂着他。据说见湘长大后,变得很倔,不接受任何人包括他父母的同情怜悯和帮助。他从此以后不来我们家,
或许是我们太了解他,他所受的屈辱和欺负,我们都是见证人,这对一个自尊心强的男子汉来说,是难以承受的心痛和耻辱;也许他想忘掉过去的一切伤痛。后来我
妈妈打听到,见湘进了一家木工厂,结了婚生了一女儿。再后来,工厂倒闭,他便到江上打鱼为生,这符合他那与世无争,只喜天地的性格,只是难以想象以那种古
老的打渔人生涯,他如何养活他的家庭。 而去年终于听到他的一个好消息是: 他女儿考上了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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