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人民支持的军事政变奥秘何在?
大家都知道,本年6月30号,埃及1400万民众集会,发起第二次革命,要推翻一年以前方由民选上台的穆尔西总统。军方于翌日发表48小时最后通牒,要求总统与示威民众达成妥协。穆尔西的回应是宁折不弯,宁死不屈,决不让步。当通牒到期后,军方言出必践,把现总统软禁,任命了另外的临时总统,提出一个制宪重选的路线图。
7月4号一天,西方舆论在争论这是不是军事政变。因为按照经典的定义,军事政变是为了独裁者或一个小集团的利益的暴力行动,是不可能得到广大的民意支持的。而现在埃及发生的事情,则不是这种典型的军事政变,因为它是为了完成一个显然相当广大的民意的嘱托。
现在两派开始在街头对垒,局面可是难以收拾了。
要说穆尔西又干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情,那也未必。他当然是太过倾向穆斯林原教旨主义一点,让城市里,年轻一代的已经相当世俗化或称西化自由化的那部分民众感觉不自在。但民众不满的基本原因不在宗教,而在经济情势的每况愈下。而这个问题,则是政治革命越多越严重。因为这里并没有一个无效率的公有制可以革除。
那么症结在哪里呢?在世俗派自由派占不到选民的多数。大家都知道,埃及还是一个发展中的国家,人均收入仅3000多美金,也就相当于今日中国的一半。农村人口、城市贫民还占人口的多数。他们就是穆斯林兄弟会的拥趸。通过选举,世俗派得不到权力,虽然他们代表着这个国家的相对进步的力量。于是他们就只有指靠军人了。然后他们还得指靠军人主持修出一个保障世俗派权利的宪法和选举法。否则再经大选,权力还是会重新落入穆斯林兄弟会的手中。
这样的故事几年以前,已经在东亚的泰国经典地表演过。他信派靠着民粹主义的政策,多数农村选民的支持,像一个打不死的小强,就是市民集团靠着军事政变推翻他信派,只要重新选举,他信派铁定卷土重来。
类似的故事,在伊斯兰世界的土耳其也长期上演。100年来,靠着军队的数次干政,他们的国父凯抹尔确立的世俗民主制才得以在土耳其扎根。现在的总理埃尔多安强势而又倾向伊斯兰主义,而且把军队将领和城市市民两股势力连番打残。看来土耳其也是要走回头路的了。
自阿拉伯世界的茉莉花革命开始以来,笔者曾有多篇评论发表,大意是认为:这些革命很难成功。首先它不会导致已经很糟糕的经济状况的改善,反而很可能导致进一步的恶化。其次,阿拉伯民族文化性格太过刚硬,不善妥协。西式多党普选轮替民主很难在这里正常运行。第三,深耕百年的穆斯林兄弟会十九会攫取政权,但他们的过于宗教化的统治对内很难稳定,对外也必至波折。
请大家看看局势的整体发展与笔者的预计是否相当的贴近?
下面再抒发得远一点。
笔者有一个首先的统一的甚至近乎是全称的判断就是,在当代,已经不太可能再发生什么成功的革命了。革命是什么?当然是社会制度的根本性变革了。衡诸当代历史,这种革命就两类:一个是推翻经济上的公有制,一个是推翻政治上的专制。这两种革命可以同时发生,也可以单独分别发生。可以以骤变的方式发生,也可以以渐变的方式发生。以骤变的方式发生,当然会被称之为革命。以渐变的方式发生,则通常可以被称之为改革,尤其是当这仅涉及产权制度时。当今世界上,还保留有占主体地位的公有制的,只剩朝鲜、古巴两国。也就是说,发生产权革命的可能性也就只剩两个。但私有制可以一天之内被允许,却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成长起来。这必是一个经年的过程。当然消灭私有制,就是共产革命,倒是真可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发生。
至于民主革命,大体说来,可以搞的基本上都已经搞完(主要是在东欧)。剩下的富裕国家(主要在阿拉伯半岛)大体都不会搞。其余的大批发展中国家,国情与埃及类似,若想通过(街头)暴力搞民主革命,其后果也大体会与埃及相仿,实在难以成功。这也就是大家常说的:以暴力推翻暴力,只能产生新的暴力。以暴易暴而已。
阿拉伯茉莉花革命的背景并没有公有制,这个革命涉及的只能是政治制度。这个政治革命的对象是一党终身制。出问题的原因是这些政治革命只有一个目标模式,就是西方的多党普选轮替模式。这样的模式要良好运行,衡诸史实,衡诸统计,有很多的条件。概而言之,这个社会,这个国家必须足够富裕(还不能是科威特式的石油富裕);中产阶级必须足够强大;国内没有其它的严重分裂因素,比如种族、部族、宗教……;有遵守契约(包括宪法、选举法)的传统……;军队有严守政治中立的传统;党派之间有诉诸合法程序解决政治纠纷的习惯……。埃及的情况是,这些条件似乎欠缺太多。唯一具备的有利条件就是国民基本上都是阿拉伯人,基本上都信仰伊斯兰教。但这回的主要冲突面似乎在信奉穆斯林原教旨的兄弟会和不那么原教旨的民众之间。
多党普选轮替制度的确有激发、放大各种社会分歧的功能。在西方发达国家,经过数百年的循序渐进的发展磨合,这些社会分歧已经可以在法治的框架内处理。而在那些大批的发展中、不发达的国家,无论民众还是政党都没有那种守规矩的习惯。选举之时永远有无数的贿选作弊疑云。选举之后,反对党和支持他们的民众则永远不会愿赌服输,动不动就会超越法治,或行走法律边缘,发起过火行动。
比如这一次在埃及,双方都有一大堆不妥协的理由。反对派的解决方案居然是请军人来临时执政,主持制定新的宪法和新的选举。可以预言的是,假设真要重新制宪,重新选举,也会长期得不压倒多数比如70%以上公民的支持,就算一时凑起一个多数,很快也会变动瓦解。类似的故事,还会反复上演。而国家的经济,就会在这反复的折腾中,每况愈下。
现在的埃及和几年前的泰国是两个类似的典型,在一人一票算数平等的西式普选多党民主制下,埃及是世俗派和伊斯兰派之争,泰国是农村派和城市派之争,都被扩大化激进化。偏偏代表相对进步的一派又在选民数量上不占多数。于是就悲剧了,就出现了民众(不是民主)运动呼吁军人干政的奇怪现象。当年在泰国,城市派甚至明确提出了削减民众选举权利的要求。埃及这里还没有提出这个要求。
有没有理想的或退一步可行的出路呢?应当还是有。
先说理想的。我当然认为是间接选举,政治协商。总之,要把大规模的街头政治排除。这样,至少国家的基本秩序不会乱,经济至少可以照现状维持。这个模式在当代还有待创立。不过西式的人民平等政治权利的意识形态太过强大,我实在怀疑埃及人有创立这个模式的能耐。
再说退一步可行的,那就是军人先执政,然后慢慢交权。力争制定一个温和的,保守的宪法,对街头政治严格限制。就是要牢记这两句话:专制也强过无政府。在不成熟的社会历史文化条件下,过多的民主很可能就是致乱之源。
西方推出的人民主权理论真的有好些漏洞。这个最大的漏洞就是民粹主义,就是认为只要是超过半数的(算数平等的在金字塔形的发展中社会其实就是下层的)民众明确表达的意愿就一定正义,一定正确。现在埃及的动乱就是这种标准的下方的55%对上方的45%的斗争。这种制度,太过倚赖算数的选民多数,如果正确在少数一边,那就只好不民主了。
在法国,在发达西方,每次选举,绝大多数时候,也都是只有百分之几的差距,但愿赌服输,不会留下太多首尾,尤其不会有人要求重新制宪。
其实发展中国家,历经磨难之后也不是没有逐渐成熟起来的民主制。就是在伊斯兰世界里,也有土耳其、(可惜前些日子,又为改建一个街心公园要推翻政府了。)黎巴嫩和伊朗等较为成功的例子。只是不成功的例子占的比重太大,让笔者等人觉得实在有必要去寻找一条更稳妥的道路。总之,革命,是应该告别的了。在当今的发展中世界,不仅枪杆子里面出不了民主,(比如在利比亚,在叙利亚。)街头政治也出不了民主(比如埃及)。能成活的民主只能是伴随社会变迁(比如城市化、第三产业化、中产阶级的成长)一起成长起来的统治结构中内生出来的温和的渐进的民主。这种新型民主的本质,应当是社会精英与民众之间的合理分享权力,或曰加权民主。这个过程,既然缓进,就是改革,不是革命。
中国其实真的肩负着一个重大的历史使命,就是为发展中国家创立出一种综合了东西方制度优点、排除了其缺点的新型制度,先自己成功,然后慢慢传播出去。中国的路向(由一党领导,先搞产权制度改革,政治制度变革缓慢摸索前行。)至少在东亚已经被越南和老挝成功模仿。当年美国创立现代共和制。200年后,这个地球上到处都是共和国。如果中国的崛起真的成功,中国的制度自然也会有广泛被传播被模仿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