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于光远以98岁高龄安宁地去了。我从美国带着大女儿赶回北京见了爸爸最后一面。告别式上,爸爸身上覆盖着巨大的镰刀斧头党旗,沿墙左边摆放的是家人亲友的花圈,右边是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送的花圈。 我和父亲告别,也和我这个“共产党高干子女”的身份作最后的告别。在美国居住了三十三年,什么事都是自力更生,平等待人平等被人待。这个身份早就只用在自我调侃的时候了。父亲这一走,如今我便名实相符地和共产党没一毛的关系了。 除了这个空洞的有名无实的身份,我还有研究学者、教育者的身份,还有三个孩子的母亲的身份。只是学术工作已经放慢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所以这些身份也习而不察,就如在家穿着的旧T恤衫。 我还剩下一个自我懂事以来就令我不舒服的身份,一个梦魇般让我从小就学会躲藏掩盖的身份。年幼时这身份使我深感耻辱;青少年叛逆时期,耻辱感被愤怒代替了,但依然绝少提起。年纪大了明白的事情多了,这个身份再也不能伤害我,也就习惯性地淡忘了。这不是一个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故事,很多好友同学依然不知道我这个身份。但是这个身份的分量,反而因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沉重。这么多年来,眼看着中国社会变迁,但是我这个身份所映照的大时代大事件,好像已经被洗得了无痕迹,再也不会真相大白了。 父亲走了,我不再具有“共产党高干子女”的身份,让我告诉这个世界我的另一个身份:“右派子女”的身份。 我的母亲孙历生,14岁加入了地下党,23岁在中央党校学习时被定为右派,34岁惨死于文化大革命,死因不明。在王蒙的“伤痕文学”的名著《蝴蝶》里,她是书中女主人公海云的原型。学者王友琴的《文革受难者》里,也细写了孙历生和她女三中同事们的血淋淋的遭遇。她是一个典型的庶民右派,残害她的人,没有一个人忏悔道歉过。 不要对我说往前看,我不相信掩盖过去会有益于现在有益于未来。艾利·维索(Elie Wiesel)的名句:“For the dead and the living, we must bear witness.” 即使我不能做什么事,我也决不放弃我这个身份,而且要把这个身份的来源留传下去,为历史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