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西域胡人也。幼阖家驭驼之东，长通中华文字。常以骑射自诩，喜游名山大川，每他乡醉，辄歌：“斑骓不忍醉鞭打，美女争因生死丢？”汉人笑其痴。

尝乘秋兴夜游苏州，登虎丘而望剑池，见月下花树蕴龙虬之气，水上萍莲摇西施之姿。不由遐想，忽瞥女子健步过，时正酒醺，遂尾入竹林。有空地，光泻清水，中有石如台，女立其上。喀什以其奇，隐密篁窥之。美女也，硕人其颀，仿佛艳绝。女忽去衣散鬟，体展娇龙，发飞落瀑，若敦煌飞天女。俄舒臂吁月，口迸神珠，色白而瑞红。正惊愕间，女陡缩红光中，身化为狐，毛赤而腮白，胯旋九尾。喀什知为妖，顿警。狐吐纳神珠九番，再现女身，艳如新荷初出涟漪，而神珠亦通狐意，飘如闪星，循丛间为点花采蕊。恰近喀什匿处，跃出，一掇而得之，急纳怀中。女惊怒，詈曰：“何物浪子，敢攫我珠？当即还来，否则必取汝命！” 喀什素勇武，又轻其女流，笑曰：“妖女，敢窃日月精华为魅，吾今必除之。”言未已，女已逼至，细审则浓发满肩，长眉下星眸圆睁，酥胸如涛，髀洁若脂，一时眼呆... 掌风扑胸，闪避已迟，后跌丈余。喀什大窘，急出弓扣弹丸，张弦连发，女从容避闪，倏间弹竭。遂挥弓背佯击，女才退即乘隙逃奔甬路，女因无衣，出林复返，急著衣则喀什已奔下虎丘，至垂柳边不镫而鞍，斑骓长嘶不行，始惊尚未解缰。马既驰骤，自忖此番得脱矣。月色已沉，堤桥石震，且待左旋入官道，骤听蹄声，遥看红光似火飘来，近则红巾红氅红靴，红鬃马嘶鸣映照玉颜，非狐女而谁？喀什大惧，复向右而驰，女紧随不舍，渐至沙洲。四顾无林木可蔽，又悔弹丸已尽。惶急间见前矮丛甚密，乃落马藏身。四觅河石代弹丸不得，蓦见树下，红豆坠地，颗粒如丸。大喜，亟择其坚者拈弓射之，中红鬃马额，立嘶不前。女无奈，见豆疾如雨，愈恚恨不已，其警稍懈。忽一豆如砂飞来，正中眉间，痛而坠鞍。女一时怒甚，奋弹丸跃坠丛后，出长爪，欲死喀什而甘心焉。喀什急窜，却见蒹葭苍苍，白浪茫茫，再无去处。乃出怀中珠，对女惨笑曰：“今知姑娘之能，然某罪不及死，强之，则人珠俱入波涛中矣。” 女闻而步怯，犹长眉怒横，银牙恨咬。然神珠者其千年修为也，岂能一旦失之。遂恨声道：“汝命可活，然终生不得为吾复见，违立死非命。速还我珠来！” 喀什固黠，然终江湖豪杰士也，语即出知不可悔。细视手中珠：四方六面莹若玉骨；面有朱点，皆符骰数；点泛红光，而灵气在焉，非人间物也。再视则女舒剑以待，眉宇间却无妖魅气，似梅而艳，如兰而幽，谅已得佛荫，颇悔所为。遂扬臂一掷，珠飞如萤逸，女即挥袖纳之。喀什以为妖言不足信，我命休矣，遂闭目待毙。俄闻马蹄声起，开睫远眺，红影已渺。

喀什乃策马北归，嗒然若失，自是遂绝轻薄行。醉梦时犹见女，每若不识。数年后行京师官道上，风启轿帘，偶见轿中女，酷类夙遇，亦着红衣，眉间有红砂如豆，凭添娟雅。隐问从者，答曰：“贵人唤红豆骰，乃三王爷大福晋，适太庙进香归尔。”喀什闻而大惊：何天下事颠倒如此耶？后渐生出世之想，弃弓马而耽于新菊陈酿之间矣。诗曰：

一颗红豆染眉间，千载恩仇断似连。
离恨天边余旧座，神珠还恋梦中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