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1月9日,這是我第一次穿越。在深圳。
從地圖上看,從西衝到東沖的海岸線只是一段彎彎曲曲的線條。簡單明了,然而一路艱險一路風光盡在其中。正如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生命中充滿着故事和傳奇,其實沒有三句話概括不完的人生。
但我是俗人,熱愛一切美麗的形式與過程。穿越於我,是一種無關結局的激情。
剛入冬,這個亞熱帶的城市依舊陽光和煦,行走間有疏爽的風。
然而在海邊,在遠離汽車尾氣和都市喧囂的海邊,陽光變得直接,更熱烈。海風強勁,獵獵吹起衣袂,胸中豪情陡起。
走過一片沙灘,進入要穿越的海岸。貼着蒼翠群山,靠着碧藍深海,一行人開始在礁岩和怪石中尋路穿行。一路上騰挪跳躍,留心再留心,恨不得身負武俠小說中的絕世輕功。眼裡再無風景,只剩下腳下方的圓的不成方圓的大大小小的岩石。做人也是一樣的,一個不當心,就會摔個皮破骨折。
說來也怪,一想到世路艱險有過於此,心也放下了,膽子也壯了,眼睛開始左顧右盼追逐風景。人在江湖,難免新傷舊創,然而錯過的風景,駟馬難追。
不多時來到一面絕壁,高約十多米,上面有一個紅漆大寫的“Z”字。在我出神琢磨的當兒,幾個穿迷彩服的高手已徒手翻過。為首的袁大哥從崖上垂下繩子,指點我們注意岩石的走向紋路。因為崖壁垂直,一旦置身其上,再不能回頭看腳下,只有憑記憶或者本能摸索落腳處。原來那個“Z”字符號是指示岩隙走向的,我恍然。
我一向是自命有些膽氣的,然而從未攀緣過這樣的峭壁,加之排在我前面的女孩子不厭其煩的給我描述她的恐懼和戰慄,讓我心煩之餘也有些腿軟。輪到我了,眾目睽睽,我好逞強的性子被激起來了,咬緊牙關噌噌噌上去了。本以為上面就是海闊天空,沒想到這是一段突出的岩脊,只能容兩個人矮身並列。袁大哥示意我小心翻過去,看看兩面都是如削的岩壁,我知道自己再無退路,後面的隊友已經快上來了。一手扣住岩縫,一手抓緊繩子,垂直下到一半,又按照前輩的指引在峭壁上做水平移動。終於,兩隻腳踏實落上一整塊的岩石,我不敢懈怠,趁浪頭剛退的間隙,飛身越到對面突起的岩石。來不及喘氣,後面的人已經開始水平攀緣。我手腳從未如此靈便有勁,一鼓作氣又是一下一上,爬上對面那塊幾十米高的巨岩,渾然忘了害怕。
在這以後還有更險峻更難行的地方,我卻再沒有遲疑驚懼。雖然有經驗老到的隊友帶隊,雖然可以藉助一些工具,但大多數時候,我們只能靠自己,別人幫不上忙也使不上勁。既然害怕不能回頭,後悔不能回頭,那麼就不回頭的走,把沒用的害怕扔掉,把沒用的後悔扔掉,把沒用的統統扔掉,輕裝前進。鐵了心的前行。
迎着微鹹的海風,我站在巨岩上,看下面的隊友猶如蟻群,料想他們看我應如是。而大海碧藍,博大洶湧,一波又一波潮水湧來,永遠不知疲倦。風更大了,海浪如同萬馬脫韁,齊齊向海邊的怪石巨礁衝撞過來,在轟鳴聲中粉身碎骨,化為四溢飛濺的白沫。
無休無止。
在鋪天蓋地的陽光下體驗這種壯美,令人目眩神迷,心存敬畏。
由於風急浪大,潮水也慢慢上漲,許多崖下的路都被截斷了。沒有路的地方,我們只能攀崖而上。這時候,言語象一種禁忌,求生的本能讓喉舌退化,而手腳愈加靈活。遇上手足並用也爬不上的地方,袁大哥的繩子就派上大用場了。當我又一次拽着繩子的時候,想着人類一直為自己的進化沾沾自喜,可若是讓老祖先們看見我們這付狼狽笨拙的樣子,是會笑破他們的肚皮還是會傷透他們的心呢?
最險的地方是在一塊溜滑的大岩石上,它高出海面十多米,然而一個巨浪打來,就會把置身其上的人打個精濕,那兇猛的勢頭……我不敢多想,在一個巨浪和另一個巨浪的間隙,我快步走過最滑的地方,踏上一塊凸起的石頭,再向上就無從借力了。袁大哥拉着我一隻胳膊,我另一隻胳膊撐着身體再三使勁,總算上去了。我上到高處的大石台再往下看,腳下的大海象一大鍋煮沸的藍湯,吐着白沫劇烈翻騰。
如果說在許多剛才看起來很險的地方掉下去會頭破血流的話,在這兒失足就一定有幸成為千古恨。我不想成為千古恨,所以晚上回到家,當宏哥又說起那個場景,那支撐了我一路的勇氣一下子煙消雲散,戰慄着後怕不已,眼淚滾滾下落。
那是死無葬身之地的震撼。
在大自然的懷裡,我們如此渺小。渺小的我們更多的是憑藉遠古祖先遺傳下的動物本能行進。人類社會進化中的最偉大成果——智商,在這兒竟沒有用武之地。我們憑本能知道要團結,我們憑本能知道要互助,我們丟開平日裡的小心眼小算計,我們漸漸融入自然中。
就這樣一路走來,膽小的人多了勇氣,游移的人變得果敢,自大的人學會敬畏,羅嗦的人知道閉嘴,做作的人放下矯情,狹隘的人不再計較……雖然只是短短一天,到底令人心底暢快。
當我們站在山巔作最後的俯瞰,只見東沖的海灘空曠寂寥,而西邊,太陽已涼了最後一絲火氣,象掛在天邊一個熟透的橘子,搖搖遇墜。上車前那一眼回望,暮色四合,來時的路已經隱沒在群山之後。
我們也將回到那座燈火通明的巨大的石頭森林,那裡有我們的家,有我們可以安睡的被窩,有我們為之戀戀的繁華。
穿越海岸線的俗人,仍然無法穿越這個喧囂塵世的種種誘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