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
在工厂打工时,谁都希望被分配去挑捡返工的产品。如果你到那儿干活,那八小时就不用在高噪音的车间里,面对冲压机,飞快地没完没了地干活,后边还有工头儿催督逼命。挑捡返工产品的地方在远离车间的仓库里。这儿干活相对轻松,就是把次品从箱子中挑出来就行。这里没人监督你,几个人坐着边干边聊,悠哉悠哉。
我有一天有幸被派去。在我们几个漫不经心地干活时,有个老太太却干得极其认真努力。汗从她脸上不断地流下来,衣领都汗湿,可以说是干得兴致勃勃,周围懒洋洋的气氛并不影响她的情绪。这就是海伦。
她快六十岁,出生在夏威夷,父亲是当地土著,母亲是个中国人。不幸地是,在她两岁时母亲就去世,所以她对妈妈不可能有印象,更不会讲中国话。海伦基本上有着东亚人的相貌,宽大的鼻子和较黑的皮肤显示着夏威夷土著的特徵。年轻时她结过婚,没两年丈夫给她撇下个儿子不见了踪影。现在长大成人的儿子在夏威夷开了家中国餐馆。每每邀请妈妈去夏威夷养老,她就是不肯。可她在这儿也是孑身一人。为什么她偏爱这个美国中部地区的小镇?不得而知。大家仅知道,她是在镇子的一家诊所当大夫的秘书,是份正式工作。她到工厂是每日四小时的半工。这一天干十二小时也太累了点儿。她如果就是为了养活她一个人确实用不着这么玩儿命。
海伦过胖了些,个头本来就不高,胳膊腿很粗,象个大玩具熊,好在没有一般大胖子妇女的大肚子。她有高血压,年轻时就有,吃了几十年药,现在药量在不断地增加。她干活时头总微微颤抖,我疑心是帕金森症(一种老年病)的早期症状。这老太太干活虽然卖力,可效率不高。由于她是半工,工头儿常让她去帮别人干活。这往往是某台机器出了毛病,运转不正常,产品中尽是废品和次品。这时工作台上堆满了产品,一个人根本干不过来。帮忙的人就是把其中的次品、废品挑出来。海伦的到来经常是帮倒忙!不过除了工头儿,大家仍喜欢她。她真诚,还能制造笑料,风风火火地低头冲过来,一下和另一个人撞个满怀!要不然就一下失去重心坐到一个巨大的空纸箱子里。大家笑得没气,她还很认真地说:“下次我最好摔到一个没用的大纸箱子里!”一下子失手把产品撒个满地,便嚷嚷,“它们到我手里怎么就不乖了呢?”越是忙乱,汗就流得越多,嘴里一直是“对不起,对不起”。
我身体强壮,往往被分配在生产巨大产品的工作台。一次海伦到我这来帮忙,看她想把巨大的花盆摞起来,而且还是好几个一起摞。见她费劲的样子,我急得直喊:“你不能这样干!你上年纪了。”
海伦顿时不悦,“你不会认为我太老了不中用了吧?”
“哪能呀?我只是说你现在身体不太好,不能强努。那样你会受伤的!我知道,你是永远不还老的。”我忙改口。
“谢谢你,谢谢你!可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完人,人是会变老的。”海伦乐了。说她年纪大,她生气,说她年轻,她又承认自己老。不过她的心是年轻的。镇子里服装店大减价,她也跑去凑热闹。第二天上工和我们叹气,“减价一半。那衣服可漂亮了!可惜没我能穿的。为什么做衣服的不想着我们?”夏天时她还常去钓鱼。不过她不是个钓鱼能手,看到别人钓到大鱼就嘟囔,“我疑心那条鱼是我先钓到,后来脱钩被那人捡了便宜。”
她还要和我学中文。一次,从嘴里发出一个单音节的词,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从哪听到的?她哈哈大笑,“我想象的!”每天海伦都从我这学到“谢谢”、“再见”、“你好”这几个词,第二天准忘。忘了再学。“我应该到中国去看看,我母亲就是中国人。”她是不是真的有这个打算,所以使劲干活挣钱?
我告诉她中国很穷,生活水平比美国差得远。“没有自己的汽车、房子,到处人挤人,你愿意去?”
“怎么?美国就是个好地方?只有天堂才能称得上是好!你不是说早晚你要回中国吗?说不定我还到中国定居呢。”
话是这么说,一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去,她又说还没想好。渐渐地,我相信她到工厂干活只是排遣寂寞,为了“有事做”。“星期日我就去教堂,然后坐在家里看报纸。大夫说我得多运动,至少每天要散步一小时。可我一走就烦!有人和我一起走就好了!……我常常睡不着觉,越睡不着就越头晕!……我很愿意上这儿来干活,可是那个工头儿跟我说了好几次,说我干得不好,她就希望我不来了!……要我下班就在家呆着可真难熬!”
那要是到了再老怎么办?“我可以再找些义务劳动的活。护送小学生过马路的活不错,不知学校是不是能要我?多少退休的老人都没事干。哎!不想那么多了。”海伦笑一笑看着我。“谁知道上帝是怎么安排的?”
我也有血压高这毛病。但一吃美国的减压药就过敏,而且美国的药还贵,一美元一片。我吃的药都是在中国买的,效果很好,价格比美国药便宜一百倍。她一听说非要我给她在中国买点儿。我可真为难,药能是随便吃的吗?她叹口气,“我吃什么药都不管用。”
终于,她病倒了。我有好几天没看见她。人们说她犯了心脏病,已经住了院。我以为再不会见到海伦到工厂来干活。可一个月以后,她又来了。人们见到海伦都上前问长问短,询问她的身体。海伦气色不太好,有气无力的样子。这样的身体怎么能够干活?海伦讲,她早就要求来干活!可工头儿硬是让她过了两个星期。现在她来干也只是每周两个半天。医院那边的差事还干着。每天有事干,日子打发得快点儿。
我不以为然。“你会吃不消的。你该每天散散步,逛逛公园。”
“这热闹!我也愿意和大家在一起。”海伦淡淡地笑笑。随后她又问我的血压怎么样?是否坚持吃药?工间休息时,她说她感到很累,虚汗不断地从脸上流下来。这又是帮谁玩儿命去了?“上帝要招我去了。”海伦说得很平静。
她来了两次再次病倒!这回我认为她肯定不会再来!后悔没要她的地址去看望她。可谁想事隔一个星期我们又见到了这位胖老太太。海伦笑着说,前几天,她家隔壁的一个仓库失火,她受了惊,所以在家休息了几天。现在她感觉挺好。真的,她的气色和精神都不错。“上帝说:‘还没轮到你!’哈哈哈!”海伦又象以往那样地尽最大的气力干活,不断地帮倒忙,制造笑料。她走到哪儿,那里就传出阵阵笑声。看来她身体恢复地很快,她甚至要求一个星期干三个半天。每天晚上八点前,她都要到朋友们那儿打个招呼,“到时候见。”到我这儿是,“别忘了吃药。”
但两个星期后她又不来了。人人都认为过几天还能见到她,说不定又受了什么惊吓。可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半年、一年,再也没见到海伦来,人们也不再说到她。可我仍盼着看到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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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那时我刚来美国不久,在塑料工厂打工的时候认识了老太太海伦。我写这篇文章时也是十多年前了。夜里睡不着,起来翻我以往写的东西,发现了这篇文字。海伦还在人世吗,还是让上帝召唤走了?我想你,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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