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家都是过客《三》柳树的风格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文人利用各种机会大批进入美国,很多人像插柳一样就地生根了。我这里说的文人不是指来美国求学莘莘学子,而是不管多大岁数,就是喜欢美国来落户的。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话既讲出人生要随缘才能入大安,也讲出柳树的生命力极强,要求实在不高,只要稍微给点水,就能活下来,长成一棵大树。有趣儿的是,小时候学松树的风格,挺拔刚硬,来到美国又要学柳树,弯弯曲曲,顺其自然。
中国历代文人实在是饱经沧桑,长相特别像松树,要么挺在悬崖绝壁上,要么长在寺庙里,其它的不是“粉身碎骨”就是被利用太多,当然这都是说的改革开放以前的事。能有机会出来呼口新鲜空气,为何不借机溜达一圈儿呢,管它冬夏与秋冬。在打日本餐馆的时候,美国女房主看着新鲜,问我在中国是干什么的,我说是教授。妹妹马上出来制止,在美国不能随便称教授。在美国呆长了才知道,教授是终身荣誉概念,象征着某一领域最高学术水平,一般地说,获得博士学位后还有一段漫长的路。
文人在美国还有一条路,这条路在中国历史上称为“儒商”,典型代表是王致和,进京考试要么落榜,要么等不及,干脆卖起了家乡的臭豆腐,一传又是好几百年。中国文人在美国操“三把刀”的不少,早期“三把刀”开餐馆居多,最近几年,福建农民异军突起,很少见到文人开餐馆了。进入文人开的餐馆最大的感觉,老板和老板娘都是甩手掌柜,在餐馆里仍有时间同客人交流,要的是儒雅闲静,欣赏的是老板老板娘的面部表情。这种开法,从尼克松时代开始,延续了几十年,最后被福建人打败,老板和老板娘成了餐馆里最忙的人。最近,台湾“神探”李博士常去的那个香格里拉餐馆转手给了福建人,标志着一个时代结束。
尼克松时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那时中国大陆还在文革呢,在美国开餐馆的文人集中来自台湾香港和马来西亚新加波。我到美国纽黑文的头几年,每天都梦想着儿子将来长大后能像容闳一样进耶鲁大学读书,耶鲁举行毕业典礼,每年必去无疑。见到黑头发的,不管是老是少,要么端详一会儿,要么跟踪一会儿,实在想搞清楚这些父母在美国是干什么职业。又过了几年,对美国越来越熟悉,干脆直接发问,十有八九让我问得很准,都说培养一个孩子不容易。看来中华儒商之风早已带进耶鲁了。
需要重笔提及的是,克林顿二期政府时期,曾向中国大陆颁发了大约五千个“L1”签证,这五千个“L1”签证在中美文化交流史上有举足轻重的历史意义,它既阻止了美国经济下滑,又带来中国大陆经济腾飞。这么早将这个重大研究课题提出来,是为了让年轻一代中美关系研究学者一是不要淡忘这段历史,二是早做数据统计,进行项目人事跟踪,研究方法对路,说不定还是一篇优秀的博士论文。耶鲁有一位来自印度的经济管理学博士研究生,会讲中国话,他准备的博士论文是台湾和大陆高科技术的互相依赖,具体说是台湾的核心电子技术,大陆的劳动生产管理技术,相互依存。从发展眼光看,他的选题高度和寿命都不足,因为中国大陆掌握全球核心技术已经近在咫尺了,也许有的领域还会出现在他完成论文之前。
“L1”签证为一年期有效工作签证,主要签发对象是注册资金一千万人民币以上的公司总经理和其他主管,允许他们携带配偶子女到美国成立分公司或注册美国公司。如果业绩突出,一年以后直接申请绿卡,这段法律实施前后有三年时间。大陆获得“L1”签证的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人文背景,又是改革开放后的商海精英,做的也是真实贸易。原来大陆人信息不通,多通过台湾人香港人转手,现在自己做了,成本也大大降低了。美国的绿卡很吸引人,获得签证的老总们定会努力工作创造业绩,获得绿卡后只是子女在美国上学居住,本人还是常呆大陆,中美贸易开始稳定发展。五千个签证,相当于美国一下多了几千个中美贸易公司,中美贸易文化交流产生质的变化,起点应该在这里。
当时通过“L1”方式进入美国有两条渠道,一条是在大陆准备资料直接去美国使馆申请,二是以商务考察身份进入美国,然后在美国申请。在美国各州申请国际贸易公司手续很简单,账上打入五万美金,有一张租用办公室的照片,通过律师办理是三百五十美元,自己办理只需七十美元。康州注册的公司还没有营业执照,只给一个公司ID,然后每年需要交七十美元管理费。如今这些公司经过十年风雨飘摇,还有生命的不到三分之一,活下来的会像松树一样坚挺。当年过来的这些孩子很多已经美国名校毕业了,我听说过有一个没有上成,是我在洛杉矶朋友的朋友,女儿被哈佛录取,父亲在美成了武侠小说迷,实在拿不出钱来办绿卡身份,按在美滞留,女儿不能获得奖学金。
中国人在美国,不同年龄段有不同的障碍,这些障碍很多情况下是通过上学读书解决的。不能读书又想做大松树保持长青带来了很多艰难和新的问题,我这人很明智,早早地做了柳树,该秃就秃,能绿就绿。我有个叫安康的朋友,来美国前是某大电视台动画编导,已有不小名气,按杰出人才移民美国,我都开店好几年了,他还在外面晃。一天,在他太太的推荐下来找我,看能不能一块做点事。安康是我见过口才极好的人,到了赵忠祥的那个水平,这样的大才他自己居然没有发现。我说,咱们办一个美东中文广播电台吧。
这个点子有点过时,但不算馊。美国至今还保留着成千个广播电台,都还有经济效益,是因为美国大部分人开车,很多人一天多半时间在车上度过,通过收听电台获取信息娱乐,无线电台仍然是主渠道。一些电台特别愿意让出某些时段给其它语种免费广播,可以趁机打广告获取经济效益。安康盘算好几天,主要是考虑自己的收入,又不愿做尝试性开创性工作,这件事就撂下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安康来找我,看看能不能找一份稳定打工的活,工资低点没事。纽黑文的美国手术器械公司是低层次移民扎堆的地方,安康点着名要去那。在职业介绍所,管理人员对安康说,你这种背景去那干活糟蹋了,去一个新地方画表盘吧。安康是七八级绘画专业,他给我画过一米长的直线,就像是用尺子比着画的。
到了美国才发现,我已经掉进了社会的最底层,换句话说,除了拿美国救济的,就是我身边的那一群人物了,我这条柳枝也就插在了那里。文人又是出污泥而不染,观察我身边的人物,都是来自大陆的四面八方,言谈举止,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生活个性。我试着用白描方式一天描写一个人或记录一件事,写在一张白纸上,晚上拿到这些朋友中间大声朗读。这一张张白纸对大家来说好像是兴奋剂,老包,虎子,老江,老板娘,还有美国酒客,一个个人物太可爱了,有时候我还没读几句,自己先笑背过去。没过多久,白纸开始成卷了。我自己也读过不少书,可从来没有过让人笑得人仰马翻的感觉。有人送给过老包一辆丰田车,老包自己一天没开过,还赔了两千多。这件事是随时想起随时笑,大头笑话一辈子也笑不完。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安康一晃又出现在我的小酒庄,说打工画表盘之余还想干点高雅的,现在兼任新泽西一家《主流》杂志驻康州记者,收集稿件。《主流》杂志是大陆文人在美站稳脚跟后创办的第一本正规印刷又非常精美的月刊,投资人是世界级名人著名克隆科学家杨向中先生。杨先生出身贫寒,七七年考入北京农业大学,来美后短短几年就培养出了世界第一条克隆牛,成为康州州大终身教授。杨先生这次投资文化刊物给了大陆文人几页白纸,舞文弄墨的机会。听着安康的介绍,我不禁对杨先生肃然起敬。
《主流》总编张晓蓓女士,写着一笔秀美的钢笔字,早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是资深的专业编辑,她又以采访名人见长。采访名人是高水平的社交,着装谈吐都需达到至极。《主流》杂志寿命只有十期,杨正宁赵小兰靳羽西李昌钰王已千都被她一一击中。杂志内容包罗万象,既有八大作家专栏,也有各地普通华人采风,所有照片广告都经过精心裁剪筛选。美国人可能还没有领略过东方职业女性的丰采,看到赵小兰靳羽西的封面照,非要买走一本回家看个新鲜。
特约记者收集稿件既是美差又得罪人,人家专门写了稿,你又不能保证刊出怎么办,有时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活。张晓蓓看了我那几张小白纸,不错,写作方法十分独特,决定给出两个页面,在第十期上发表。后来,安康对我说,麻烦了,这次得罪了不少人,《主流》停刊了。我说,怎么会呢,安康说,一是杨先生病重,无法继续投资,二是现有的广告收入还无法支持杂志运转。张女士干起了家教。
再后来,安康带来了张女士签署的一张九十美元稿费支票:老潘,你的命真好。对我来说,这张支票不是钱,而是张女士给我打出直行的绿色信号。那件事发生在二零零三年。
人过中年,总会回头看看自己的脚印。也就在这时候,我得知,杨向中先生在一九九七年被诊断为癌症,投资《主流》的时候已经处于中晚期开刀治疗,今年二月杨先生去世,享年四十九岁。
又一个过客。你看,人走了,留下来的是多么有价值,多么美好。
04/25/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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