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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们这样追女孩(短篇小说)
   

当年,我们这样追女孩(短篇小说)



 

汤凯


 

女儿又失恋了。以往都是她抛人家,可这次却是被她那位也在柏克萊读书的男友甩了。周末回家来,那脸色还能好看?不过我想她很快就会过这个坎的,现在的年轻人,又是在美国。她高中一年级就有男朋友了,如今刚大三,我想谈了五六个总该有吧,最近的一位据说还是在学校餐厅靠晃荡手机认识的。说实话,我嘴上反对,心里头却羡慕 -- 我年轻的时候,二十三岁之前甚至还没有摸过女孩子的手呢。

但我还是心疼女儿,就安慰她:“别太难受,爱情嘛,哪能没有个沟沟坎坎的?爸爸送你四个字:自尊和心诚。相信我,你老爸是个过来人。”谁知话一出口,她和十七岁的弟弟都笑起来,那是嘲笑,满眼闪着不屑:“哇塞,老爸你也懂爱情?”这什么话,我的脸色挂了下来。而女儿反倒变得活络起来,满脸堆笑,拉起我的手:“真的,老爸,给我们谈谈你的恋爱史嘛……嗯……至少你和妈妈谈过恋爱吧?”

唉,算是给他们看扁了。姐弟俩就知道Johnny
DeppBrad Pitt,我这位
柏克萊大学的讲座教授在他们眼里也就是一块无趣的朽木。好吧,老爸就给你们讲讲,讲讲那个火热的夏天。

一九八六年,我大学毕业,从北京又被分配回到我的家乡南京,在N大学当上了一名助教。都二十三岁了,还没有沐浴过爱情的滋润。大学里曾经心仪过两位漂亮的女生,可我自觉长相平平,对女孩子没有吸引力,除了读书还可以,并无其它过人之处,气自先泄了下来,只能算是暗恋。如今工作了,老爸老妈开始替我着急,催我找对象,至少可以在同事中先看看嘛。我其实留意过,报到伊始就暗自把女性同事过了一遍。只有一位比我小,是一位叫郭萍的实验员,本校大专生,去年来的。她戴了副眼镜,梳着短发,相貌平平,衣着一般,没事时总是捧着本书缩在实验室的角落里。有一次让我给瞥到了书名,《研究生考试大纲》,才知道她想考研究生。

她是个好学习的女孩子,可我实在不来电。

有一天,校园里我撞见她手拉着手和另外一位女孩子走在前面。那女孩子比郭萍高出不少,身材高挑均匀,穿着一件很典雅的杏色裙子,梳着大波浪的长发,走路的姿势轻盈飘逸,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我骑着自行车有意超过她们,偷偷回头瞟了一眼。这一瞟不打紧,我的心也突地飘了起来,原来我认识那位女孩 -- 不,应该讲我知道她,她却不知道我。我知道她,知道她的外号叫“小丹萍”,因为她长得太像一位当时已经很红的名叫×丹萍的演员。这位演员也出自我的中学,我进校时,她刚刚毕业,据说进京上了电影学院,二年级就演了电视剧,很快就红了,学校的橱窗里布满了她的剧照。我高中最后的一学期,学校文工团在全市汇演中得了个舞蹈第一名,剧照放得老大贴在橱窗里。我一看,中间的那位不就是×丹萍吗?太像了。后来偷偷打听,得知她比我低一届,同学们都昵称她小丹萍,意思不言而喻。从此小丹萍就老在我的脑子里晃悠,挥之不去,弄得我心烦意乱,那双腿好像不听我的使唤,有好几次硬是挪到了她班级门前的楼梯口。终于有一次,我和她在楼梯上撞个正着。噢,她的那双眸子黑黑的大眼睛,宁静中带着矜持,仿佛会说话,只是对视了两秒钟,我的脸就刷的变得通红,赶紧把目光挪开,慌不择路地冲下楼去。

处在我当时的年龄,我毫不掩饰地承认,容貌的吸引于一见钟情有多么重要。五年多来,我硬是忘不了她。而如今,她竟又神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更漂亮迷人了。那一晚,我辗转反侧,一夜没睡。一连几天,精神恍惚,宛如掉了魂似的。

我哪里料到,一个星期后,我和小丹萍竟然正式认识了。

我得先提提两个男人了。他们一位叫梅任,一位叫郝刚,都是我中学的同班同学,当时在班上和我一起被人称作“三人帮”,外加三个外号,“文人”、“美人”、和“忙人”。三人中,我长得最瘦弱,像个书呆子,学习也最好,自然就成了文人。美人的称号,那是梅任的谐音,于他可以说是当之无愧,因为他无论就身形还是相貌,简直就是王心刚第二,清秀俊逸,举手抬足,十足的明星味,加上脾气又柔和,班上没有女生不喜欢的。郝刚是体育课代表,长得矮壮粗豪,永远剃个平头,似乎没有一秒钟能够坐得住,对什么都感兴趣,因而得称忙人。我们三位脾气迥异,却是铁哥们。

说来让人不信,三人的头儿竟然是弱不禁风的我。事出有因。隔壁班有位外号叫“二疤脸”的纰漏学生,总是讥讽捏掐梅任。高一下学期,有一次他带着校外的两个小混混到学校滋事,走廊里撞到我们,三人立即围着梅任,推来揉去,嘴里叫唤“嗨,美人,看你美,像个女人,给我们做马子怎么样?”梅任脸红的像个柿子,极力想脱开他们。郝刚冲了上去,一个混混立即掏出了类似擀面杖的一截棍子,顶在郝刚的脖子上。好朋友遭受如此的羞辱,我受够了。我闷闷地对二疤脸说了句:放开我的朋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他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那个伤疤似乎都在颤抖:“搞得不得了了,你个反动文人,真的呆啊,找死吗?”你放不放,我又加了句。他一拳已经挥了过来,打在我的鼻梁上,眼镜飞了出去,眼前顿时金星曼舞。而接下来的三秒钟令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我手中正好拎了个上地质课的地球仪,直径有一尺半之宽,我聚了浑身的力量,对着二疤脸的脑袋正顶猛地砸了下去。“砰”的一声,地球仪变成了碎片。他摇摇晃晃了几下,眼睛无神地翻了翻,软软地倒了下去。那两个混混瞧着昏在地上的头儿,呆若木鸡,傻在原地。后来学校的保安来了,警察也来了,二疤脸醒了后被他的混混晃晃悠悠地扶着去了医院,我则被“请”进了派出所。这“进”只是象征性的;校方公开替我说话,除了付了二疤脸的医院检查费(他被查出没大事,只是轻微脑震荡)、一篮水果、另加一份千字的深刻检查外,我第二天就回家了。从此后我又得了个外号,“胎人”这 “胎”字乃出自南京土话“胎气”,意即讲义气、够朋友的意思。

毕业高考,我这个文人不负众望,拔了全校的头筹,进了北京那所“最高”学府。美人进了N大,而忙人呢,则因三分之差落了本科榜,只能上N大的大专。说实话,忙人当年的考分,若在今日,足可以进很不错的大学了。只因为那时大学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十几,可惜了他。不过,谁知道呢,二十年后,他可是笑得比谁都爽亮,这是后话。

我去外地读书,这“三人帮”自是散了。待我五年后回到家乡,第一件事就是与梅任和郝刚联系,重建“三人帮”。这不,忙人来了电话,他的一个朋友开的西餐厅在市中心新街口刚刚开张,周末我们三人要在那儿一聚,届时他还要向我透露一个重大秘密,电话里他显得鬼鬼祟祟的。

那家西餐厅好漂亮,大玻璃的临街橱窗,上面闪着六个港味的大字“铜锣湾西餐厅”,房间里布置得既洋气又温馨,和那时流行的港台电影里的一模一样。后来我们才得知,这些都是忙人帮着搞的。我一进门,就看到了梅任和郝刚,坐在角落沙发包座里,不止他俩,还有两位女孩。我扶了扶眼镜,差点没喘过气来:这不是郭萍和小丹萍吗?她俩在那儿捂着嘴偷偷地笑,看来他们早已知道我和郭萍在一个单位。郝刚指着郭萍,说别怪他,要怪就怪郭萍,是她要求隐瞒的。小丹萍则按他的手,说什么郭萍郭萍的,你也有份。梅任拉我坐下,对另外三位说,好啦好哦,看文人一头大汗的,还不给他要杯冻汽水?看来他们四人可不是一般关系。

梅任和郝刚皆出自N大学,虽然高郭萍一年,所以三人“搞”在一起,情有可原。可是小丹萍呢?原来郭萍也是我们中学的,小丹萍和她不仅同班而且同桌,好的像穿了一条裤子,现在更是常常在郭萍宿舍里过夜(因为那里碰巧有张空床),自然而然地小丹萍就掺进了他们的圈子。我怎么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呢?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郭萍上唇抿了抿下唇,眼镜后头的双眼显出一种诙谐的神色,丢过来一句:当然喽,你的眼睛那时都集中在了小丹萍身上,我算什么呀。我想我那时的状况一定很狼狈,脖根子都红透了。亏得梅任打圆场,插了一句:“文人那时的眼睛谁都不瞧,就只盯着数理化了。”

真不知道他这究竟是在帮我还是为了小丹萍。梅任学的是城市规划,毕业后被分配到了金陵职业大学。而小丹萍呢,考了两年的北京电影学院后,她终于彻底放弃了明星梦,回到了现实,上了金陵职业大学,上个月刚毕业,正在等待分配。这不明摆着,是老师在帮学生。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后来他们告诉我的。郝刚不断地要着冷饮,那冰欺凌真好吃,外国的牌子,一定也挺贵,不过他要我们尽管吃,由他的朋友付钱。他两年前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大集体无线电配件厂工作,可朋友却是三教九流,遍布五湖四海。我们这五个人,家里都是城市里的普通人家,父母亲里又都有一位和“知识分子”沾上点关系,我感到非常轻松,有一种如至家中的感觉。大家吹了近两个小时,看看窗外依旧是骄阳高挂,再干什么呢?郝刚提出去隔壁的五台山游泳池泡泡。可今天游泳池换水,不是关门吗?我问。关什么门,他手一摆,我认识那儿的人。他跑到柜台打电话,五分钟后回来了,手指打了个响节,嘴里冒出句港台电影里的流行话“一切搞定”,连泳衣泳裤都给我们准备好了,但讲好只能游半小时,时间长了怕别人说话。

我从来没有置身于如此清澈的池水,也从来没有目睹过女孩子如此性感的身形,而且就在咫尺眼前。小丹萍第一个跳进了水池,她那光滑如水的肌肤,在褐色的泳衣衬托下显得尤其的白净,一双笔直优美的长腿,在水里轻微但却是节奏分明地上下划着,纤长的身体呈流线型在水里噗噗向前,宛如一条优美的美人鱼。真美,我对自己说。到了彼岸,她仰起头来,一撸那一头秀发,对着我们叫唤,哎,你们快下来啊。梅任噗通跳了下去,一米八的修长身材,平肩窄腰长腿,好像是大卫雕塑的翻版。我久久地注视着水中的她和他,两脚封在岸边动弹不得。这时,我怎么觉得我自己也正被人盯着,侧脸一看,见郝刚正默默地注视着我。

待郭萍也跳下去后,他对我说,我俩得单独谈谈。我回他,好吧。

挨到下一个星期天,N大学的大礼堂放映法国电影《佐罗》,我和郭萍替我们“五人帮”的另外三人买了票。入场的时候,我借口上厕所,落在他们四人的后头。待他们入座后,我从后面看他们,果然是两个女孩子占中间,梅任伴在小丹萍的旁边,郝刚坐在另一侧。我猜到郝刚要跟我谈什么了。散场后,我借口明天有个课件要准备,得先走。回到宿舍后,不到半小时,郝刚推门进来。我俩坐在床沿上,沉默了半天,我终于首先开口,问他梅任和小丹萍究竟好了多久,好到什么程度了。半年,他说,是郭萍告诉他的,小丹萍什么都跟郭萍说。这么短?我有点不信。他们总共才认识不到一年,郝刚回我,不需要先相互了解吗?那他们好到什么程度了?我追问。我没处过女孩子,可我懂。郝刚对我翻了翻眼睛,说你这个文人想的倒挺龌龊的。

“二垒,”他嘴里终于蹦出了两个字,又是郭萍告诉他的。我稍稍松了口气。

一二三到本垒,这还是高二时郝刚教会我和梅任的。按他的定义,一垒就是牵手,二垒就是亲吻拥抱,三类就是除了本垒什么都来,本垒嘛心照不宣。那时郝刚正在与班上的一位长得挺迷人的女生二垒,我和梅任都羡慕他,同时也心有不爽,因为他把时间几乎都花到她那儿去了。不过一直到毕业,他和她还只是二垒,也许快到三垒了,但绝对没有本垒。我们知道,他不敢,即便那女生想要。本垒?那就是终身大事,女孩子就拴死他了,他才十八岁,可下不了这个决心。

现在轮到我了。只要梅任和小丹萍的关系停在二垒,这就还是公平竞争,我没有什么不厚道的,即便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竞争得过梅任吗?那样一位万人迷?我凭什么呀?

“我知道,你高中时就被小丹萍迷上了,”郝刚嘟囔。

“你瞎说,”我瞪他一眼。

“得了吧,那天我看你盯着橱窗里剧照的那副眼神,恨不得把她从上面抠出来。”

郝刚站起来,扳住我的肩膀:“梅任漂亮,讨女孩子喜欢,但你也有你的优势。好啦,这事我和郭萍绝对中立。但我们得讲好,你两就斗这一回,一旦有了结果,我们还是三人帮,不,五人帮,包括小丹萍。”

我点点头。他前脚出了门槛,后脚却给我拽住了。哎,光说我了,你呢,你和郭萍到底怎么回事?他朝我眨眨眼,说知道我就要问这个问题,你就先猜猜吧。“猜什么,往本垒猜?”我朝着他后背叫喊,尽管那背影一晃已经无影无踪。

也许是天助我也,梅任正好要去上海进修一个半月。已是八月的下旬,白天里,路边那高耸的梧桐树上的叶子依旧是纹丝不动;可到了晚上,它们已经在开始轻轻婆娑,赐给人们一些凉意了。梅任走后的第二天,我就约他们三人,去五台山溜冰场溜夜场。郝刚一听就明白了,骂我一句“算你小子精明”。我们只在场上转了三圈,郝刚的预言就被验证了:不仅仅是小丹萍和郭萍,一大堆子人围了个十多米直径的圈子,看我行云流水般的做着各种花样动作,嘴里还啧啧有声,哇,呵,这小子行啊,看不出来。他们不知道,我中学里体育不行,唯一的运动爱好就是溜旱冰,初中时在溜冰场上就已经小有名气了。我背对着前方,单脚落地,一只手搂着小丹萍的细腰,另一只则挚着她的小手,牵领着她绕圈子。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面目,但却能感受到她那微微的喘气。

“哎,文人,想不到你溜得这么好,”她兴奋地说。

“哟,你是不是认为我这个书呆子,除了数理化,其它都一窍不通。”

“根本不是啊。但梅任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你会溜冰啊,他带我溜过几次,跟你比,他简直连幼儿园都不如。”

我逮着机会了:“梅任是花架子,也许给MichelangeloDavid的模特还可以,我是败絮在外,金玉其中。”我有意用英文的纯正发音说这两个名字,而没有讲大卫什么的。还在高中时,英语老师就赞赏我发音正确,而梅任呢,总是去不掉他那个南京腔。

她噗哧笑出声来,柔软的小腰在我的手中扭了扭:“你在他背后损他,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她把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显然是因为要拐弯,怕摔了。脸隔得如此之近,我甚至能看到她细嫩的额头上闪闪发亮的汗珠。“真的,文人,”她那漂亮的小嘴又动了,“高三时我们的英语和物理老师就老提到你,把你夸的什么似的,当时我就想,这个才子长得什么样子呢?”

我们见过面啊,在楼梯上,我心里说。

好不容易挨到下一个星期天,我又约大伙儿去长江路的美术展览馆,那儿正在举办黄胄的画展。郭萍和郝刚“不巧”都有事,一个要参加表哥的婚礼,一个厂里要加班,就只剩下我和小丹萍了。挑画展可不是随意而定 -- 我知道小丹萍的爸爸在省国画院工作,她也一定有这方面的濡染。我从小也学画画,初中时还得了学校素描比赛的第二名。不过为确保起见,前一天我还是跑到市图书馆,找了许多有关黄胄画的书,恶补了一番。果然,小丹萍懂画,一进去后就拉着我直奔画家的那些肖像画。听爸爸说黄胄最擅长人物画,她告诉我,尤其是新疆少数民族姑娘。看她那煞有介事的神情,我也不做声,一副小学生的姿势。看看人物画前已经呆了很久了,我故作随意地说,黄胄嘛,其实常被人误解,他的动物和花鸟作品艺术成就也相当高,至少和他的肖像画是同一个数量级的。她略带惊讶地看看我,要说什么。我碰碰她的肘子,走,我来给你解释。我把她带到近十来幅画前(这些都是我前一天准备锁定好的),每幅都专讲一个动物,依次向她介绍:马、骆驼、狗、猪、喜鹊、麻雀、毛驴……。“瞧这《双驴图》,寥寥几笔,用笔如神,几根鬃毛搁在这里,形神尽显,它处绝对没这个效果。”我又把她领到那幅巨大的《送粮图》面前:瞧,这气氛宏大的,人畜合一,依我看全国这么多画家,在这个题材上没人能比得过黄胄;你看这五位漂亮的维吾尔族的姑娘,配上壮实的维族汉子,前后惬意地走着成群的马驴,姿态各异,S型的队伍,布局设计的多巧妙啊,还有这条狗,可说是画龙点睛,把个西域新疆的诱人风景表现的活龙活现,这才是大手笔啊。

我站在那儿天花乱坠的侃着,一边不断地侧眼乜看小丹萍。她听得聚精会神,显然有点出乎她的意料。我越吹越来劲,她也越来越受感染,竟情不自禁地挽起了我的手臂,小脑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倾向我的肩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嘿,那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她这个样子持续了有两三分钟,大概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地抽开了她的手。嗨,我多么希望那只小手能永远地夹在我的肘弯里。这个时候我从书包里掏出了我的那本素描画集。这是你画的?她双眼里立即充满了惊喜,真是你画的呀?多大时画的呀?中学,我声音里充满了自豪。“哎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时我为什么不认识你呢,我也学了一阵子画儿。”她问可否借回家,给她爸爸看看。当然可以啦,我亟不可待地回答,这正是我想要的。

出门的时候,小丹萍的手又搭在我的肩上,弯腰系半高跟凉鞋的鞋扣。抬起身来,对着门上的反光大玻璃,她整整身上的那条漂亮的杏色连衣裙,又理了理额前的秀发,小巧的下巴稍稍一扬,丰满的嘴唇轻轻一抿,大眼睛微微一眯,嗨,她这一切显得是如此随意和自信,可把一旁的我看的心噗噗地跳,太迷人了,连许多出门的观众都回头羡慕地瞄我们。

我正要替小丹萍推门,一只手却悬在了门把前:铮亮的玻璃里,亭亭玉立着一位白雪公主般的姑娘;而就在她的旁边,站着一位“半残废”身高的男青年,也就与姑娘平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眉宇轮廓,毫无吸引力的身材,那双细细的眼睛,虽然依他本人看也许闪露着些许才气和倔气,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那里面唯一没有的,就是男人的帅气。

我挪开了眼睛,默默地推开了门。

分手的时候,小丹萍一只脚搭在自行车脚踏子上,意犹未尽地唤我,哎,文人,下周为我们安排什么节目呀?我尽力挤出笑容,要她等着。

那天夜里,我一直都在做梦,断断续续,里面总是出现三个人:白雪公主,小矮人,和英俊的王子。醒来时,迷迷糊糊,嘴里好像总在咕噜:“小矮人对白雪公主再好,哪怕愿为她献出生命,可是白雪公主怎么会喜欢小矮人呢?她只看王子一眼,就爱上他了。”

又到了周六。郭萍眼里闪着诡谲,问我明天有什么安排。无论什么活动,她和郝刚“不巧”因为有事,又不能参加了。我支支吾吾,借口爸爸妈妈家里有事,免了吧。

星期天整整一天,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

第二天上班,系里要我翻译一份国外的教案资料,给了一个星期时间,我说不用啦,我后天就给你。整整十个小时,我都把头埋在纸堆里,只是中午出去买了个烧饼权当午饭。第二天依旧如此。我注意到郭萍在注视我。星期三交了翻译好的资料,我又向系主任主动请缨,系里的一个教学实验室太乱,仪器的设置和链接毫无章法,我想把它好好整理一下。系主任大大地赞许我一番,说你刚来,就这么有责任心,好。又是一连三天,我足不出户,呆在实验室里。好几次郭萍路过,想跟我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到了星期五,我一个人在实验室忙着,她跑进来,告诉我玄武湖公园礼拜天放映电视剧《上海滩》,她已经预先买了四张票,六点钟在玄武门前汇合。我将脑袋又埋进仪器里,丢给她一句,我就免了吧,明晚还得到这儿来加班,你们三人去。文人,我们得谈谈,她声音大起来。我也觉得这样太不礼貌了,遂站立起来。她的一双不大的眼睛透过镜片凝视着我,那目光厉害,仿佛能射到我的心里,令我不由得想避开它。“小丹萍漂亮,但并不浅薄,不然的话我不会跟她做朋友,”她说。我“嗯”了一下,不置可否的样子。嗯什么啊,她盯着我:“你不是胆子很大吗,敢砸二疤脸的脑袋,现在怎么怯阵啦?”我凭什么上阵呀,我的声音低得有如蚊子在哼。“凭什么?”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凭你的聪明,凭你的才华,凭你的幽默,凭你的义气,凭你将来要当大教授、搞大发明的前途……我们女孩子也看重这些。”诺,她递过来两张电影票。

回宿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郝刚和郭萍不是说要保持中立吗?怎么觉着这是在帮我这头呢?也许人们都同情弱者吧。

那天夜里,我不断地问自己:你是个弱者吗?

星期天,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我完成了我人生的第一封情书。到了傍晚,我穿上刚刚从中央商场买的港式T恤衫和牛仔裤,套上那双崭新的英国牌子的旅游鞋,用雪花膏把头发整了整,揣上情书,跨上自行车直奔玄武门。远远地就看见小丹萍了,穿了件淡蓝色细花格的连衣裙子,头戴一顶乳白色的草织太阳帽,宛如春天里一根盎然剔透的青葱,我的心又开始怦怦的跳起来。她一看到我,就向我招手,哎,文人,你今天好精神啊。郝刚和郭萍呢?她又问。他俩不巧有事,不能来了,我告诉她,同时注意她的表情。果然,一丝不易察觉的思虑闪现在她的眼里,但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五分钟后,我们已经并肩走在去露天剧场的公园沿湖道上。和前两次相反,这次我俩是罩在一片缄默中。我感到脸在发烧,嘴皮子在打颤。侧眼偷偷地瞅小丹萍,见她满面羞红,双眼直视前方,樱桃小嘴微微地抿着。郝刚他们连续两次“不巧”,这太明显了,她一定已经猜出了我的意图。

我和小丹萍盘腿坐在草坪上,中间隔了约两巴掌的距离,整个放映期间基本上没有交谈。只有一次,当许文强终于真心地接受了冯程程,两人相拥亲吻时,我两几乎同时“啊”了一声,就和前后左右的观众一样。散场时,人潮汹涌,我对小丹萍说了声“别走散了”,遂拉起她的手。那手心湿润润的,稍微矜持了一下,但没有抽走。四周是人言吵杂,都在议论演许文强的港星周润发。我的脑子里好像也一直被一幅许文强的镜头塞满了:一米八的健美身材,那精致的不能再精致的五官,那两道既秀气又英武的剑眉,高傲自信的表情和翩跹的风度,再配上墨色高领的呢子大衣,乳白色的围巾,漂亮的黑领结,湛青色的马甲,那顶男性气十足白色毡帽,这一切给予观众如此强大的震撼和美感,别说是像冯程程和方艳云这样的魅力女人,就是男人恐怕也会爱上的。我拉着小丹萍,默默地挤在人群中。她现在脑子里在转悠什么呢?我揣摩。一定是许文强吧?也许还有梅任。我感到我牵她的那只手松了下来。

出了公园大门,眼看就要到停车棚了,我的嘴好像不听我的脑子,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刚刚考了托福和GRE。”

昏暗中我看不清小丹萍的表情。

我的两只手好像也不听我了,猛然攫起她的小手:“我要去美国留学,我……我将来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我的那颗心现在也不听我了,扑扑地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嘴更是发了疯,哆嗦着梦呓一般:“小丹萍,我…………我五年前就……就喜欢……”我的脑子终于也糊了,夹着她的手往我的心上靠,同时我的脸想往她的脸上凑。她用太阳帽挡住了我的鲁莽,夜色中我在她的眼中好像看到了粼粼闪光:“文人,别,别这样。”

我骤然间冷静下来,赶紧松开了她的手,从怀中掏出了信,塞在她的掌里,结结巴巴道了声“对不起,我是真心的,请给我一次机会,”跳上座垫子落荒似的逃走了。

一星期后,我从四点半起就呆在铜锣湾西餐厅的门口。小丹萍若是“给我一次机会”,她就会在六点时出现。翘首张望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不是小丹萍,是郭萍。她的眼里充满了同情,宛若一位大姐姐在安抚受了委屈的弟弟:“小丹萍希望你不要恨她,也不要怪梅任,她说我们这个五人帮玩得好开心,不要因为她而搞散了。”

我把自己关在单身宿舍里,一连三天没出门。到了星期三的傍晚,有人“砰砰砰”的敲门,我听到了郭萍的叫声“文人,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开了们,见她捧了个大西瓜闯了进来。我又回到床上躺下,后背对着她。哎呀,臭死啦,瞧这屋里的味道,郭萍轻声嘟囔,开始无声无息地收拾起房间来。过了会儿,她扳我的肩膀。转过身来,见床头多了一张椅子,上面搁了两大块黄色褐籽的西瓜。吃吧,郭萍催我,这是小丹萍她爸出差从新疆带回来的,就两个,一个她叫送给你。三天里只填了几个冷烧饼,我早已是饥肠咕噜,管他呢,随即一头栽进了西瓜里。郭萍站在我的面前,也不吱声,默默地瞅着我。摧枯拉朽,眨眼工夫我已经解决了那两大块,完吧用手揩揩嘴上的瓜子,抬头看看她,再瞧瞧我背心上的西瓜汁和三天没换的短裤,我吐出一句,你管我干嘛。你这个文人,郭萍一边递给我毛巾,一边数落,不识好歹,这三天都亏我替你给系里说话,说你生病了。言罢,她的声音变轻了,又递给我一块西瓜,说现在仗已经打完了,你答应郝刚的,我们还是五人帮。我埋着头啃西瓜,不理她。她看我吃完了还没反应,急了,推我一把,哎,文人,梅任是你的哥们,小丹萍是我的姐儿,你到底想怎样。她把眼镜摘了,掏出手绢擦额头上的汗珠。我忽然发觉她很美,一对秀美的眉毛下,眸子黑黑,闪现出一种令人非常舒怡的温柔和善意。妈的,我心里骂忙人,原来你不傻。梅任哪天回来?我虎着脸问。下星期二,郭萍回我。“下星期天十一点半,我们五人帮在铜锣湾西餐厅聚会,为梅任吸尘,我出钱,”我说,并不看她。“嗨,”郭萍笑起来,用手巾擦了一下我脸上的汗水,“我就知道,郝刚讲的没错,你是个胎人。”

那天晚上,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

到了星期天,我揣了向爸爸妈妈借的二十块钱,十一点不到就赶到了铜锣湾西餐厅,谁知郝刚和郭萍先我到了,桌上也已经摆上了各类小吃。文人,郝刚使劲地扳了我一下肩膀。我知道,他在谢我。这顿二十够了吧,我问他。让郝刚付钱,郭萍插话,哪要这么多。不,我说得斩钉截铁,这顿我来付。他俩互相看看,郭萍伸了伸舌头,不说话了。不久,梅任进来了。一个半月没见,他晒黑了一些,现在是白里透着健康的红色,更俊朗了。他显然一切都蒙在鼓里,一见我就说“哎,文人,我带了件礼物给你,淮海路上买的,这可是小丹萍写信叫买的”,随即递给我一套包装精致的“文房四宝”。你和小丹萍碰过面啦,郭萍问他。梅任点点头,脸上红通通的。我揣摩他和小丹萍碰面的情景,想象着小丹萍吻他时脸上幸福的表情,我的那颗心就像南京隆冬时屋檐上结的冰坨子,顿时变得冰凉冰凉的。我看看郝刚和郭萍,见他俩都在默默地注视着我。美人,我大声地对梅任叫唤,今天这顿我请,但你得老实交代你和小丹萍到底怎样了。

大家听着梅任侃他在上海的见闻,还有我在北京这五年来的奇闻趣事,啤酒已经开了六七瓶,看看已经过了正午了,却还不见小丹萍的踪影。大家有点奇怪,要郝刚去柜台给小丹萍打电话。可是那家公用电话嫌小丹萍家远,不愿意去叫。梅任提议先要菜吧,我说你好意思吗,让你的女朋友吃冷饭。又过了一小时,邻座的吃客都已经走了,我们真正开始着急起来。我建议立即去找小丹萍,尽管她家靠近山西路,骑车至少得要三十分钟。郝刚和郭萍都看着梅任,梅任反倒瞪着眼睛看我,我说还看什么看,走啊。

等到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小丹萍她家,迎接我们四人的却是她父母亲惊讶的眼睛:“小丹萍呢?她昨晚没呆在你郭萍宿舍里呀?她爸爸刚去你那儿找你呢。”

我安抚大家,别急别急,先理理她的行踪。按她母亲的说法,昨天下午大约五点钟有一个女孩子来找小丹萍,接着她俩就离开了。那女孩你们以前见过?我问。她以前来过,是小丹萍大学的同学,家里好像是军人。我转向梅任,问他想起些什么。哎,他是听小丹萍常常提起这个女孩子,叫龚什么的,父亲是南京军区的什么师长。师长以上家里就应该有电话,我猜想,小丹萍也许在什么地方记下了吧。果然,在她的小书桌的抽屉里我们找到了一个小本子,上面有龚××的电话号码。大伙儿赶紧跑到街头拐角的那家公用电话,哎,打通了。对方听是找小丹萍,声音立即变得哭兮兮的:“小丹萍和我家女儿昨晚被警察抓走了。”我看见小丹萍的妈妈和郭萍脸都变白了,郝刚和梅任则抢过话筒,对着它大叫“怎么回事,你快说。”我又接过话筒,要大家冷静一下,让对方把事情说个清楚。

原来军区大院里有一位好玩的高干子弟,经常在家举行周末舞会,后来还学了国外的新潮,偷偷搞起了黑灯贴面舞会,也没出什么事情。谁知风声传了出去,以讹传讹,说是有人搞流氓活动,正好市里接到中央的通知,要搞“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就来了个突然袭击。小丹萍跳舞好是闻名遐迩,拗不过龚同学的面子,昨晚是第一次去了那里。她俩原意就是跳舞,小丹萍跳的伦巴把所有的人都看傻了。到了九点,那高干子弟宣布,现在开始贴面舞会,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小丹萍可不愿意和陌生男人脸贴脸跳舞,拉着龚同学要走。而就在这时,屋里的灯又亮了,开灯的人对着众人大叫,一个都别走,我是警察,而从外面真的闯进来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察。就这样,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请”进了公安局。

大家都愣在街头,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唤声“妈”,回头一看,竟是两眼红红的小丹萍 -- 她被放出来了。母女俩抱在了一起,我们也一起围了上去。悬着心忽地又安然落地,郭萍建议我们走吧,让梅任陪小丹萍母女俩回去,好好休息。我突然有种不妥的感觉,问小丹萍这事就这么简单,公安局没叫你们做什么?就是回家后写一份至少一千字的检查,三天内交到市委“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办公室。算了算了,写就写呗,众人都说。不妙,我说。当年我因为砸了二疤脸的脑袋而写的那份检查,竟然存入了我的档案,要不是因为学校又附了一份说明,说不定还过不了高考政审呢,这可是大学系里的辅导员亲口告诉我的。小丹萍这次检查要交到市委,档次比中学不知高了多少倍,那还不肯定要立案入档?哎呀,母女两个一听眼泪即刻在眼里打转,其他人也傻了,小丹萍还梦想着进省设计院呢,有了污点,谁还敢要她?郭萍问郝刚,你不是人头熟嘛,市委里认识人吗?郝刚摇摇头,说他认识的都是斤斗小民。五对眼睛对来对去,最后都集中在我的脸上,认定我有什么锦囊妙计似的。我思考了半晌,问小丹萍,她究竟有没有跳什么贴面舞。没有啊,她眼泪又要落下来了,说灯一暗,她和姓龚的就站在墙边边上,坚决不上场。好,我要他们明晚到我的宿舍集中,听我的消息。

我能有什么高策?瞎碰呗。

翌日中午,我借口要到市图书馆查资料,先向系里请了半天事假,然后跑到新街口刚刚开张的本市第一家超级市场,花了三十多块钱,买了台湾的芒果,印尼的奇异果,东南亚的红提,三条大前门香烟,德国的红肠,再加上一块出口转内销的上等蚕丝料,满满当当地塞满了我的那个帆布书包。骑了二十分钟的车,我赶到处于北京东路上的市委大院。站岗的军人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有重大事情要相告“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办公室的负责人。他满眼狐疑地瞅我一眼,要我去二号楼。进了二号楼,果然在三楼的一端看到一块门牌“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办公室主任”。我悄悄地躲在门对面的厕所里瞅了很久,确定没有他人进出,遂敲门而进。

主任大约四十五六岁,满屋子的烟味,肯定是杆大烟枪。我根本就没有给他时间质问我,一股脑的把小丹萍的事情全盘托出,最后更是强调她刚刚大学毕业,正在等分配,政审对她有多么重要,还望主任手下留情,就免了她的检查吧。主任透过两片厚厚的眼镜片盯着我,脸上的表情既吃惊又愤怒,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眼前的这种事情 -- 一个分文不值的毛头小伙子竟然胆敢公然要求他开后门,也许还要丢乌纱帽。他正要开口(我想是斥骂我),眼睛却忍不住往我的书包那块儿瞟:我把包的拉链开着,两条大前门刚好露出个角,另外芒果也被有意地鼓在拉链口,露出了金灿灿的一半。主任的脸色一会儿白,又一会儿红,最后变成了猪肝色,猛一拳头砸在桌面上,声音激动得有点发抖:“混帐东西,小小的年纪,竟然行贿,就凭你现在的举动,就够进老虎桥关上两年了。”我一看他这个反应,赶紧收了拉链,执行B计划。小丹萍究竟触犯了什么法律?我问。“犯了啥子法?”主任差点站起来,“黑灯瞎火的,男男女女脸贴脸,又不是夫妻,搂腰摸屁股的,这还不是搞流氓?”“但如果小丹萍只是观看,并没有参加呢?”我又问。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成了紫色,手指着门口:“你个小瘪三,胡搅蛮缠,赶紧给我滚,否则我现在就叫人抓你。”

正当我心情沮丧、准备败下阵来时,我瞥到主任的办公桌上堆了厚厚一叠书,最上面一本赫然书名《高考英语复习指南》,旁边竖着一位少女的相片。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主意,这是上帝在助我!主任,我对他毕恭毕敬地说,对不起,我现就走,走前问一声,您的女儿今年高几了?你滚不滚?他站了起来。主任,容我最后一句,我继续说,我毕业于南京第××中学,当年高考我是江苏理科第四名,上的是××大学,我刚刚考了托福和GRE,成绩分别是6122300,还有,我大学二年级时就做家教,辅导的高中生几乎百分之百的都进了重点大学,清华北大随便挑。主任依然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却起了变化。你哪年高中毕业的?他问。1981。他的脸上竟然放出光来,说没想到是我这个小子,他女儿就经常跟他絮叨,说我的照片一直摆在学校的橱窗里,校方老拿我做榜样,压迫学生。主任的女儿和我是校友?这倒是个意外。主任现在已经坐了下来,扶着眼镜,好像在琢磨我。我依旧站着,一字一板地对他保证,我至少能让他的女儿上南京大学,目标是北大,如若不成,我的姓倒过来写。他也不理我,闭眼神思了一会儿,要我站得离他远一些,然后开始打电话,一个完了又一个,到了第三个时,他忽然抬起头来,要我描述一下小丹萍前天晚上穿的衣服。淡蓝色细花格的连衣裙,我脱口而出,因为我记起了昨天她回来时身上的衣裳。主任又回到电话里,背过身叽里咕噜一番,挂了,叫我回到他的桌前。你这个小瘪三,他依旧是训斥的口吻,算你走运,我们那位卧底的警察愿意作证,你的女朋友确实没有跳贴面舞,灯暗后她就一直和她的同学躲在墙角落里,好啦,她不用交检查了。哇,我好像从来没有如此兴奋过,也许除了高考宣榜的那次。主任,我竟然有点结巴了,您是一位真正的秉公无私、操守高尚的好干部,我这一生都要以您为榜样。他手一挥,叫我少来这一套,然后抛过来重重的一句“我女儿明年高考,可就全交给你了。”我一个立正,说这个您一百个放心,我甘以我未来的孩子的性命做担保,只要您的女儿不偷懒。临出门时,我掏出两条大前门和一半的水果,搁在他的桌上,推开他的手说:“主任,这是庆祝,不是贿赂,因为贿赂是在做不义之事之前,而庆祝则是在做了正确之事之后,您刚才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我代表小丹萍真诚地感谢您。”主任别别嘴,想了想,终于答应收下:“好吧,就依了你小子,那个警察我得送一条烟去,这些水果嘛,我替我女儿谢谢你,让她开开眼界,她从来没吃过奇异果,商店里见过,我们买不起。”

回校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却仿佛置身在九霄浮云之上,那种幸福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回到宿舍,见他们四个闷闷地呆在那里(郝刚有我的钥匙),小丹萍还是两眼红红,那条裙子也没换。我做了个V字手势,又学了欧美电影里的镜头,手指弯成个“O”型,嘴里呼出一句港语“OK啦,一切搞定。”文人,小丹萍猛地扑了过来,紧紧地拥抱我,连她的心跳我都感觉到了。唉,小丹萍,我心里说,你要是在玄武门前拥抱我,那该有多好啊。罢了,如今我认了,你是我嫂子。

火热的夏日终于不情愿地走了,金色的秋天又悄然而至。我的这一对哥们,进展神速,依我看,已经春华秋实,该摘取爱情的硕果了。有一天,我们仨呆在我的宿舍里,就着街头卤食店买的猪头肉下二锅头,一边望着远处紫金山顶上悠然飞翔的老鹰。郝刚忽然冒了一句,说上帝把人分成男人和女人,真是太赐福人类了。我盯他一眼,再也忍不住,终于放出一炮:“你和郭萍本垒了?”他不回我,只是朝梅任望去,一派意味深长的眼神。梅任脸色发红,并不做声,也是意味深长地回视郝刚。“你也和小丹萍本垒了?”我又问他。他俩这时却都转向了我,举起了酒杯,俨如大哥似的安慰我:文人,你放心,郭萍和小丹萍都向我们拍了胸脯,一定要替你找个好的,又漂亮又聪明,到时候我们是六人帮。那天,我们都喝醉了,举着酒杯,对着窗外紫金山顶上的蓝天白云欢呼:

青春万岁,爱情万岁,五人帮万岁!

秋去冬来,天气渐渐变寒了。郝刚和郭萍的双方家长已经正式见面,接下来就是梅任和小丹萍了。我向大家提议,赶在寒冬之前,我们五人帮再搞一次郊游,这次是骑车去燕子矶,欣赏长江初冬的景色,届时我和梅任还要赋诗。大家一致赞成,想定在本星期天,可是梅任要到徐州出差,周六傍晚才能离开。他说没问题,那边的单位热心,愿意发个车连夜送他回来。到了星期天,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按约定八点整在我们在梅任家的筒子楼下集合。看看表八点过了十五分了,却还不见梅任的影子。小丹萍替梅任说话,要我们多多包涵,说梅任肯定是今天凌晨才到家,夜车辛苦,起迟了,马上就下来。可又过了十来分钟,我们都等不及了,郝刚就扯着嗓子对着三楼叫唤“梅任,梅任”。一个女孩子的脑袋探出来,那是梅任十六岁的妹妹:“喂,忙人,一大早瞎叫什么,梅任出差还没回来呀。”她忽然认出了我,兴奋地叫起来,哎呀,这不是反动文人吗?亏她还记得我,上次见到她时她还在上小学呢。这时梅任的妈妈也伸出了脑袋,盯着我看:“哟,真的是文人啊。哎,你们都呆在下面干嘛,上来呀。”

我们四个外加梅任的父母和妹妹,把个小小的客厅塞得满满的。小丹萍已经俨然像个未过门的媳妇,帮着添茶递糖果。梅任一家呢,则都围着我,说五年多不见了,我长壮实了,不太像反动文人了。眼看燕子矶是去不成了,梅任妈妈说你们就留在这儿吃午饭吧,到时梅任也该到家了,我给你们包我东北老家的饺子。就这样,三位女士们都挤到窄小的厨房里去砧馅擀饺皮,我们男人则呆在客厅里啃瓜子侃大山,一边观看他家的九寸黑白电视。梅任的妹妹还是缠着我,问我女朋友在哪儿呀,干啥的。我瞪她一眼,说谁能像你的哥哥啊,万人迷配万人迷,随即用嘴努了一下隔着玻璃的小丹萍。你可是大名鼎鼎噢,她不放过我,说学校里好多女生都想见见我这位高考状元。那你长大了嫁给我?我对她眨眨眼睛。你个死反动文人,她脸唰的涨得通红,躲进小房间复习功课去了。这时饺子馅已经配好了,我们开始学着梅任的妈妈包饺子。小丹萍贴在梅任妈妈的身旁,手把手的学。梅任的妹妹向我们伸了伸舌头,瞧,还没过门就开始偏心了,弄得她妈妈瞪她一眼,我们都“是的,是的”叫起来。

而就在这时,楼下响起嘟嘟的摩托车声音,有人高嚷“水利研究所职工大院二栋三零六号,姓梅的”。我们都挤到窗户口,见一位身穿绿色制服的男人在朝我们挥手。什么事啊,梅任爸爸问他。电报,那人掏出一小纸叠。梅任妈妈立即兴奋地拉起女儿的手,你姥爷终于等到来南京的火车票了,这是你姨的电报,告诉我们火车的班次。她兴冲冲地跑了下去,却忘了拿户口本。小丹萍抢在梅任妹妹之前,擎了户口簿跟了出去,我们则又回到饭桌旁继续包饺子。不一会儿,一阵凄惨的恸哭声突兀而起,把屋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赶紧又凑到窗户边。楼下的自行车棚旁边,我看到小丹萍披头散发地瘫在地上,旁边立着呆若木鸡的梅任的妈妈。

那天,是我把昏厥的小丹萍背上楼的。那电报我看了,上面写着:“梅任车祸身亡,速来宿迁市殡仪馆办理后事。”

梅任的追悼仪式比通常的晚了两天,那是因为我执意要找到所有同班的同学。班上三十九个学生,除了一位在外地工作的,来了三十六位,甚至连二疤脸也给我拖来了。追悼仪式上,小丹萍自始至终都挽着梅任妈妈的胳膊。仪式完毕后,梅任妈妈拽着儿子的遗体不放手,我上前扶起她,对她说,梅任是我的哥们,从今后你就认我这个儿子吧。

天上飘起了薄薄的雪花。悲伤的小丹萍陪着梅任一家回去了,我和郝刚及郭萍默默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有点想哭。一个月前我们还在欢呼“五人帮万岁”,如今一人已经去了天国,而我也要走了。我要去太平洋彼岸的那个国度,那里的天地更广阔,我要进最好的大学里拿博士,我要做出一番男儿的事业,我要向我未来的爱人证明,我不是小矮人,我是一位值得她爱的大男人。

我的恋爱故事讲完了。两个孩子大气不喘一口的从头听到尾,这可是难得的事情。我在他俩的眼里现在似乎扑捉到一丝以往没有的东西,也许是尊敬吧。后来呢?他俩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

“后来什么?”

“后来怎样啦?你们五人帮的另外三个人?”

我问他俩可记得,前年回中国时,那一对到上海机场接我们的夫妻?“金陵电器的老板和老板娘,你说身价上百亿的那对?”他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是的,他们就是郝刚和郭萍。那小丹萍呢?孩子们显然对漂亮女孩子最感兴趣。我要他俩等一下,上楼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张黑白照片,那是当年我们五人帮在中山陵的合影,用郝刚的120照相机拍的。这是我和妻子的陈年旧货,孩子们以前没看过。两个孩子抢过相片,两双眼睛都集中在小丹萍那儿。几乎是同时,他俩抬起头来,眼睛瞪得有如铜铃:

Oh, my god, MOM?”

我微笑着瞧着他俩,做了个V字手势。


 

(2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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