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东岸边陲城市,滨海的堤岸一直向前延伸,没入了远处仿佛无尽的烟水之间。
夏末的傍晚,温润而略带着恰到好处的清凉的微风,让人不自觉地展臂扩胸,把丝丝的微凉直接沁入心底深处。大洋的远处,大小连绵的海岛,青灰的剪影,高低起伏,勾勒出绝不单调的天际线。红霞满天,说是残阳如血,似乎太过悲壮;说是美景醉人,又有点矫情。总之这个季节,几乎每天这个时候,上面那神来之笔,就毫不吝啬地挥洒出这火红的主调,莫恻的笔峰,展开着无边的画卷,而脚下百个千个苍生众人,也就谘意地为这画卷定义着百个千个各自不同的主题。
融入在画卷当中,会忘掉了时间还是在一如既往地向前,只有那不太远处的国际机场,错落地不时有飞机或起飞,或降落,提醒着人们身处所在的现实,这里不是天堂。
堤岸上的一张长椅,老木父子俩各踞一头,已经坐了好一会了,俩人都抿着嘴,好象都在思索着这夕阳画卷的意味。儿子上大学后第一个暑假回家,披着长长的快要及肩的头发,老木已经嘟囔了好几次说:
没点精神。儿子一边的耳垂上居然打了一颗不大的耳钉,老木似乎徒劳地躲避着这并不强烈的光线下,从儿子的耳钉上反射过来的闪亮。每过一小会儿,老木的眉心总是让这星点的忽闪忽亮刺痛一下,产生连续快速的好几下颤动。
老木略有夸张地来了个深呼吸,把头转向了儿子的侧面剪影,终于打破了似乎太长的这一段沉默的寂静。
“过几天要开学了,这个学期要带过去的生活用品准备齐了吗?”
“弄好了。”
“都说这边上大学容易进,不易出,马上大二了,学习会不会太紧张?”
“还行。”
“时间对大家都是一样长短的,功课忙了,你是不是减少一点上网打机的时间嘛?”
“嘶……”
儿子用一个不以为然的单长音,中止了老木还想继续发挥的叨叨絮絮。老木蹙了一下眉,嚥回了嘴边的下一句问话,在心里面轻轻地叹了一气。是啊,十五年前爹妈技术移民带着你小子,才四岁的小屁孩,老爹老妈打工,被裁,转工,转行,进修,迁徙,又买又卖,转了再转,如今才算是略为喘定。你小子小学中学,课里课外,培训活动,公立私立,名师名校,如今总算也折腾出一个有模有样没丢人。可是,现在就跟老子有代沟,少言语了。就算你是洋文思维加新世代,可总归我们是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从小也没少给你灌输啊。老木想着想着,不由又长长地来了个一声叹息。
夕阳的火红剩了一抹的淡彩,儿子的耳钉早就暗去了闪亮,侧面也就只能模糊成一个轮廓了。
“老爸,你怎么这么多年都会深爱着我们的老妈呢?”
儿子突如其来的问话,从声调到内容都突如其来地让老木打了一个激凌。还好,老木惯常地批评儿子西式的没大没小,也让自己很快地端起了中年男人那款中式的淡定。
“小子,你还有点印象你小时候的故事吗?
在咱们家乡的地方,你才两三岁的时候,空气没有这里清新,街道比这里拥挤,但是你知道你爹妈还是挺威风得意的,在厂里是厂里的干部,在公司是公司的老板,虽然是小公司小老板。有一天,我下班开摩托车往家走,你妈妈背着你走很远到路口来接我,你妈那时候多青春朝气啊,穿的最朴素的布衣粗鞋,你在妈妈的背上骑马一样跳呀跳呀,你妈妈让你压得象小老太婆一样弯腰驼背,只是我在很远很远的距离,只是我就看见你妈妈扬起头来完全绽放的笑脸,一种毫无保留的纯真的满足的幸福的脸,你妈妈的笑容,就是我已经刻在心里面,永远不可能改变的我们一家人的幸福。”
老木好象是忘了在跟儿子对话,竟然自顾自地碎碎念叨起来,目光越过了海面远处的飞机场,一直飘向了更远处的天际云端。“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那时候的那种幸福,你可能不记得开摩托车你还可以坐在最前面的油箱上面,你妈妈坐在最后面,用全力伸手从我背后绕过来,还要使劲在前面把你扣住。当然你老爹我当年腰身多好啊,哪有今天这黄桶腰,大肚腩啊。我们带你去公园溜一转,比你今天坐奔驰开宝马幸福多了。”
“嘿嘿,老爸,那你们千山万水地跑这里来干什么? 我知道你们现在做的,也都不是你们特别喜欢做的。”
“其实很简单的,就是为了让你们得到一个宽松的环境。在你们小的时候,少些书包的压力,在你们大些的时候,少些经济上的考虑,多些选择的自由,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学的去学,选择自己喜欢干的去干。这是我们自己的理想目标,我们做不到了,就想你们做得到。
看今天在这,空气多清新啊。”
“老爸,这个大道理你讲过好多次了,我今天就是想让你再讲一次。你从来讲话是算数的,但是我发现了你的一个矛盾。”儿子突然提起了兴奋的点,用英文思维而表达出来的中文,连带着说话的声调和语气,一下子蹦出了滔滔不绝的那种感觉。“我知道你们以前在中国读的是排名前几几的名牌,可我现在读的是全世界排名前几几的名牌;我知道我考上后你们很高兴,不过我知道你们不是最高兴,大学可不是只有哈佛才是最好的;我知道你们很喜欢工程啊,电脑啊这些科学的东西,但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感兴趣法律的东西。选择选择,你说过你支持我自己的选择。”
看着来劲了几乎有点手舞足蹈的儿子,老木居然一时有点语塞:
这小子,法学没学几天,平常半天都不吱一声,现在倒谈逻辑,搞辩论,绕了个圈,反包围,跟老子耍起正经来了。
“我和你妈当然一直都很高兴。呃,回家吧。”
老木站起来,发现已经是笼罩在清凉的夜色之中了。望着没太多时间离自己这么近站着的儿子,老木有点谔然,儿子已经长的比自己高一个拳头还多了。
父子俩顺着堤岸向车场走去,老木不由得又张口吸了吸清新的空气,脚步比来时显然轻快了许多。突然,老木的双肩被儿子张开的双手紧紧地抓住,然后好象被紧紧地拥抱一般夹住了双臂。老木一时意识有点模糊,十六七年前每晚抱着儿子游花园,讲故事,哄睡觉而感觉手臂的酸麻,如今分明这是成长了的男人力量紧握下的酸麻,老木竟有时光倒转,分不清此时彼时的感觉了。
“回家跟老妈讲,我不会多花时间打机的,只是老妈不用太啰唆就行了。”老木的耳边,听见儿子不太响亮,分明还带着孩子气的说话。
老木手上加了点力,推开了儿子的手。往前走了两步,象是对着星星月亮打招呼似地隔空挥了挥手,快速地用臂膀往上一带,扫落了眼角滚出的两颗泪珠。“行了,别啰唆。”老木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严厉,但这次分明是有了愉悦的成分。
“路就是路。没有对的错的,就是我们走过的路。”老木轻声地,也不知是对儿子,还是对自己在说,就象小时候读书背诵伟大的名人语录一样。
星空下,往远看堤岸,有直路,也有蜿蜒向前的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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