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轄你們的王必這樣行。他必派你們的兒子為他趕車、跟馬、奔走在車前。必取你們的女兒為他製造香膏、作飯烤餅。也必取你們最好的田地、葡萄園、橄欖園、賜給他的臣僕。你們的糧食、和葡萄園所出的、他必取十分之一、給他的太監和臣僕。又必取你們的僕人婢女、健壯的少年人、和你們的驢、供他的差役。你們的羊群他必取十分之一、你們也必作他的僕人。那時你們必因所選的王哀求耶和華、耶和華卻不應允你們 。(撒母耳記)
其實地球人類都有一份原始的“恨國”情結,無論是什麼形式的國家。國家對個人和家庭來說都是被強加,不得已而接受的。這一點在《舊約》裡記載的很生動。與中國相比,今天世界上的絕大部分民族國家和政治國家,都形成出現得很晚。像秦漢(早至戰國)那樣的中央集權的政府和治理方式,當時更是絕無僅有。這個國家是個早產兒,有嚴重的後遺症,後遺症就是我們的恨國情結,比其他民族要頑強得多。當初,不論是為了抗洪,為了灌溉,還是為了抵抗游牧民族的入侵,種種形成國家的理由,都被有意無意地遺忘了,或者根本就不再被大多數人理解。沒有任何其它文化如此,文人要靠裝“隱士”成名;精英都在追捧“桃花源”。
國家的規模也是原因。要大家出糧出力去治洪水,住在高處的人不願服從。要大家出錢出命去打仗,遠離前線千里之外的人民覺得荒唐。國家若要發揮作用,只能是個暴力機器。關鍵我們是一個農耕民族建立的國家,從來沒有從境外為臣民們謀得任何物質利益,而是一味對內壓榨和消耗資源。更不用提國家強制再分配生存資源和巨大的運行成本。所以,從一開始,我們這個民族,對國家這個組織形式,是深深地厭恨的。以至於百姓都認為,這些洪水戰爭,都是國家生出來的事,沒了國家就沒了這些煩惱。主流思想意識也如此。道家致力於消弭國家的存在。儒家也是反“國”而挺“家”的,他們找不到國家存在的理由,姑妄言之為“天人合一”。就是說國家約摸是天生該有的,但國家最好沒有自己的“意志”。
可惜天不遂人願。天災人禍,不時出來提醒國人,看來國家有時還是“需要”的。以色列人,當初不屈不撓地反抗國家國王,但等折騰到亡國後,他們才意識到國家的重要性。三千年後,成了世界上最渴望有“國”的人群。中國國家的歷史基本是連續的,最初為了要不要這層“國”的紛紛擾擾,已經隨風遠去。國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一天天強大起來。我們根深蒂固的“恨國主義”,也被壓迫埋藏起來,進入民族的潛意識。儘管大多數人已經不能主動意識到,這種文化情感的掙扎,仍然不時以種種藝術形式隱隱約約地流露出來。有時候是忠奸之爭,有時是為民請命,有時是骨肉親情,有時甚至就藏在“愛國主義”的表皮下面。只要仔細聽那“弦外之音”,你總能發現這個背景基調。只要驀然回首,那人總在燈火不及處。
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這是一個民族失去了生存要地後所唱的哀歌。漢族人幸運一點,失去了戰略要地“燕雲十六州”幾百年,卻僥倖沒有被滅族。但也為此唱了一千年的悲劇。傳統戲曲里的悲劇,十之六七或多或少與這塊地方有關。來來往往中,有王昭君,蔡文姬,楊家將,岳飛等無數傳奇身影。而最先把這塊地方(大部)囊入中國版圖的,是一個家族----趙氏。
瑤池阿母綺窗開,
黃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里,
穆王何事不重來。
穆王來不來,要問一個人。因為八駿是他養的,車子是他駕駛的。他就是趙氏祖先,超級駕駛員造父。造父靠雙手掙出一份家業——趙城。這才有了趙氏。趙氏世代為周王駕車,到幽王時,眼見公司衰落,跳槽到晉。後來晉國內亂,趙衰憑着祖傳的駕車絕技,載着公子重耳一路狂奔逃出晉國,又花十九年時間,周遊列國,終於從駕駛員,升到政治局常委。再到下一代,趙盾相國。趙家已經權傾一時,國君弒立,易如反掌。然後,悲劇降臨了,歷史還在此分了岔。
這部戲從元代雜劇《冤報冤趙氏孤兒》,到清代的《搜孤救孤》,直到1960年張君秋馬連良的京劇《趙氏孤兒》,腳本略有變化,但基本都是依據司馬遷《史記》的故事記載。說是故事,因為史學家們更相信《左傳》記載,認為司馬遷的故事是採用戰國傳說,並非史實。史記中的這個故事不僅和其他歷史傳本不符,《史記》自身中趙世家與晉世家以及十二諸侯年表都互相對不上。
《左傳》記載是:晉趙莊姬為趙嬰之亡故,譖之於晉侯,“原、屏將為亂”,欒、郤為征。六月,晉討趙同、趙括。以其田與祁奚。韓厥言於晉侯,曰:“成季之勛,宣孟之忠,而無後,為善者其懼矣……。”乃立武,而反其田焉。事情是,趙武的公主出身的母親趙莊姬,在老公死後,與族叔趙嬰通姦。趙家看不慣,逼趙嬰流放到齊國。趙嬰帶走了趙家最強大的一個支族。趙莊姬慾火中燒,挑撥她的侄子晉侯對趙家下手。正好其它世家一心想除掉趙家,瓜分利益。就以國家的名義藉機起來攻打,把趙家有實力的族支都滅了。愚蠢的莊姬這才意識到自己和兒子也危險了,跑到王宮裡躲起來。後來還是韓家出面支持,趙家才得以復興的。
不過既然後來歷代大多數人都更喜愛司馬遷的故事,我們就按這個故事說下去。《趙氏孤兒》寫春秋時晉國上卿趙盾遭到大將軍屠岸賈誣陷,全家 300余口被殺,只有一個嬰兒為門客程嬰救出,即趙氏孤兒。為了救護孤兒,先後有晉公主、韓厥、公孫杵臼等人獻出了生命。最後程嬰用自己的兒子作替換,保全了趙氏孤兒。20年後, 孤兒長大成人,程嬰將趙家冤案始末繪成圖卷,對他講說了往事,趙氏孤兒遂決意擒殺屠岸賈報仇。
這是一個很動人的故事,但有一件事沒交代清楚。屠岸賈為什麼要和趙盾作對?他官位低於趙盾,而且屠岸賈這個人,除了《趙世家》別無記載,想必也不是個大家族,他憑什麼和趙家較量還贏了。也許套路是傳統的奸臣和忠臣的故事,自古忠奸不兩立,作對不需要理由。但是,屠岸賈能贏,就需要理由了。直到現代,張君秋終於有一點邏輯概念,想起來需要在劇中交代一下。那就算是“史有董狐筆”所紀錄的舊怨,趙家先殺了晉先君靈公。沒有君主或國家的支持,想必屠岸賈也不會不自量力去和這麼嚇人的一個大家族去死磕,他只是作為一個官員執行行政命令罷了。
這就是一出國家和家族的鬥爭史詩。歷史上記載其實是韓厥後來力挺讓趙武繼承趙家血統的。但劇中韓厥已經自刎了。劇本就把魏絳也拖進來,三大家族就齊全了。更體現了一個完整的國家和大家族鬥爭的場景,最後鹿死誰手,大家很清楚。晉國公族偏弱,一直苦於這些大世家的專橫霸道。在挑撥這些世家互相爭鬥殺戮多年後,韓趙魏終於結盟了。可憐這三個忠臣良子,早已經在謀劃把國家給瓜分了。結局是三家分晉,其實在這之前三十年,韓趙魏已經逼周王室承認了他們的諸侯國地位。為什麼史書還堅持說是“三家”,不說是“三國分晉”呢?其中自有深意。
一個大家族和一個國家相較量的故事,怎麼會演化成了忠臣和姦臣的鬥爭呢?這不過是我們文化中的慣例,文藝的敘事方式是千百年不變的“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傳統。反映了中國的基本政治智慧。在這種皇權加中央集權的政治結構中,官僚世家的力量是最大的,他們基本把握了整個國家的命脈。皇帝只有和平民結盟,共同對抗官僚階層,才是唯一穩定的結構。皇帝如果和官僚們穿一條褲子,平民就沒有活路了,只有造反;同樣,如果官員和平民站到一邊,皇帝位子肯定是坐不穩了,改朝換代。結果都是動盪和災難。
在幾千年的“奸臣文化”中,大多所謂奸臣,其實就是那些做了官僚集團的叛變者,把屁股坐到了皇帝那一邊去的官員。這些人不但是官僚集團要懲罰的叛徒,老百姓也不待見他們,因為不能允許官員和皇帝勾結。這些人就背上了“千古罵名”。這個結構是不容破壞的,即使到了文化大革命和後來的“撥亂反正”,還是同樣的套路。
屠岸賈就是個奸臣,他居然幫着國君整治大臣和大家族。而且他作得太過分,超越了紅線,那就是:國盡可亡,家不可滅。所以激起公憤,不僅趙家的家臣反抗,韓家魏家,即諸多不相干的人家,都一起抗爭。終於打贏了國家,保衛了自家的底線。這是一場令人激動的勝利,大快人心。雖然齊國的田家也有一場勝利,但趙家後來更有出息。並且,後來正是趙家,把晉公室給滅族了,類似於蘇共處理尼古拉王室的方法。
這部戲,有一個版本叫做《八義圖》。所以,這部戲是宣揚“義”的。讓我們佩服“義士”們的“義舉”。可惜這個“義”字,沒有確解。是相對和多變的。有大義有小義,有公義有私義,有江湖義氣,有廟堂正義。它們不但不能統一,還互相衝突。並沒有多少人願意多花片刻去思量辨別一下,反正有千古不變的忠奸公式可套。
一個有些歷史背景的故事,五百年後被用史記的方式演義;一千年後又用戲曲演唱;再過一千年又用電影來講述。背後的情感,不可謂不複雜。這個故事的魅力,不僅文藝青年司馬遷抵擋不住,幾千年來中國人都被迷住,大家都寧願相信編造的故事,而選擇把更可靠的歷史記載忘掉。一度巴黎和倫敦也曾為之傾倒。如果真像某些人猜測的那樣,這故事是趙家自己編出來博取輿論同情的,那稱得上是歷史上最強的公關案例了。如果一個故事,既滿足了表面上的大義凜然,又能搔到我們心底里肢體思想都觸及不到的癢處,一定會是膾炙人口的。這份快感,可以讓人興奮幾千年。
反對國對家的絕對權威和無限壓榨,是我們這個民族心中的主旋律。國家只在災難和入侵的時候需要一下。平時,大部分人都覺得沒有更好。無論是暴力打碎國家機器,還是宣揚無為而治,都是一個意思,國家你不要來煩我,不要碰我的家。在戲中那個年代,家和國的力量並不很懸殊,所以相鬥起來驚心動魄。到後來國家獨大的時候,精英們唱《採薇》,平民只能唱《孟姜女哭長城》了。中國歷史上凡是強力推行國家意志,為國家所作的事,都會遭到抵制,被血淚控訴,導致天下大亂。諸如修長城、治黃河、拓疆土、開運河。而一心為國家利益奮鬥的君主,如趙武靈王、秦始皇、漢武帝等,都不得善終,死後留罵名。
無論是當年還是今天,詆毀長城的作用都是缺少歷史觀的。當年管仲和桓公的存亡繼絕,那些被戎狄滅了的華夏國家,很多都在今天的山東河南和安徽一帶。黃土高原和華北平原一直是華夏和戎狄雜居的,也是北方馬背戰士南下的通衢大道。是秦趙燕的一系列長城防禦工事,才把我們這個農耕民族和游牧部落的分界線向北推進並穩定到大漠和草原的邊緣。戲中孟姜女一定要把長城哭倒掉,我們心底對這個國家究竟有多少恨,以至於此?
正是有了這種潛意識存在,我們恨國家不需要理由,因為我們帶着這份文化基因。次次我們在痛斥昏君奸臣的時候,其實並不清楚,有多少成分是在恨“國家本身”?每每我們的正義情懷黯黯生天際,也許只是,身體中又在習慣性地合成一些化學物質,精神上不過古舊歷史心理的沉渣泛起。
從美國這個立國歷史較短較近的實例,容易看得更清楚。立國之初的“恨國”和抵制,隨處可見。但美國的家國爭鬥,藏在了表面上州和聯邦鬥爭之下。靠着向外開拓(邊疆),美國用利益迅速地整合了國家,在國民中建立起可以抵消“恨國主義”的“愛國自信情懷”。但等到“邊疆”消失後,儘管費盡心機參與各種戰爭和樹立“敵對威脅”,卻壓不住當前普遍的“恨國”情緒的反彈。
中國立國雖久,但一直沒有一個清晰的利益整合過程。幾千年教化提倡的“忠君愛國”似乎成為了我們表面的主流思想。最初的“恨國主義”,已經被一層又一層的歷史沉澱掩埋,但這些覆蓋物,每一層都是血淚衝突,家國情仇,愛恨交集。“恨國主義”總有直通道從九泉達九霄。而所謂“愛國主義”,我們要扒開重重的仇怨,才能發現星點種子。戲曲中也是如此。
社會中各個階層,因其在國家機器中的腳色不同,利益驅動不一致,對國家的態度有所差異。但國家作為一種對於個人和家庭的異己力量,對各個階層都有所壓迫。從而也就都有反抗。各個階層對待“國家”的態度,也清楚地反映在戲中。平民階層對國家的態度,是冷漠和疏遠的,像前面的《紅鬃烈馬》和《四郎探母》,都是“伶人戲”,反映了平民的態度。而官僚世家由於一方面受到國家壓制,另一方面又從操縱國家中得到巨大的利益,所以對國家的態度是若即若離,欲拒還迎。《趙氏孤兒》已經部分算是“文人戲”。最能反映精英階層對國家的種種迷茫心理的,是一部純粹的文人戲:《桃花扇》。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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