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雪豆屠蛛
(曹雪葵 2013.10.08)
上回書說到雪豆為草蛇困於盤山,卻為白娘子所救,且責以守操珍情。雪豆受教,遂即返京不出,閒聽七兄雪葵講詩,專待小青於歸。
不數日,漸覺身乏。又值秋涼,黃葉撲衣。仰觀鴻雁過,更念小青。忽思雁正肥,獵來供七兄佐酒撫琴,亦大快事。雪豆素交遊,豐臺大營有摯友,左營副管帶又一蠻夷,與曹族同屬鑲白旗,百夫長牛北村,漢人,曾隨征準噶爾,以勇聞。亟召共獵,卻逢閱操,唯送雙筒長銃一,火藥彈丸若干,囑勿遠行。雪豆細審新造長銃,紫托光滑,長筒燒藍,大喜。蓋此銃雙筒連發,為火槍營專備,不得入民間也。
雪豆恃銃,縱馬逕入燕山,時長城已頹,出缺牆再北,多蘆泊,為秋雁棲處。四望無人,唯蘆花若雪,隨風搖盪,不由感慨。自笑曰:“若七兄在,必又詠詩矣。”時已向暮,急擇蘆深出,仰待雁巡,俄三兩雁低旋而至,舉銃連發,皆中。亟出牛角,再裝火藥已。雁驚,久不復至。始覺風緊,思覓棲所,而密蘆荒泊,竟無遮蔽處。上馬遠矚,見蘆棚立泊岸,可數里之遙,疑有漁人,催馬近之,細視頂生新草,四壁糊泥半落,知為人棄。
夜風驟急,吹蘆葉貼面上,急入。暗影中見棚甚小,北壁築土灶,囪通棚外,依灶可臥數人而已,惜馬不得入。乃出棚系馬枯樹旁,繼折燥枝,入灶中,出火扇燃之。始見棚掛蛛網,無窗,閉戶則如暗窟矣。唯南壁留小洞,僅可容頭。雪豆自忖,得過此夜即足,何多求也。乃鎩雁羽置火上,出懷中酒飲之,鋼瓶而扁,法蘭西酒也,雍親王所賜。漸小醺,棚外風聲又作,視懷錶,過三更矣。幸近灶,略不覺寒。復思小青,霜橋冰月,夜馬獨行,今至何處矣...
忽棚外大笑,震棚塵四落。“無知小子,敢占我棚,今番死矣!”雪豆驚起,探腰間卻忘帶劍!急提火銃,側首洞內窺之,雲恰開,月下見駝背佬立棚前,貌黑丑,年七十餘,矮似侏儒,肩上拖漁網。雪豆釋然,謂此等老兒,何能為也。待答言,陡見駝背佬揮網起,提綱掣領,千目分張,嘩啦聲過,小棚盡罩網中,雪豆探手揪扯,網絲韌過柔鋼,不可斷爾。亟問:
“汝何人也,素不相識,何困我於此?”
答曰:“此棚是我家,自古不容他。吃肉佐燒酒,啃骨為磨牙。哈哈”
“吾實不知,多有冒犯。當多賠銀兩,汝自買燒酒牛肉如何?”
“牛肉焉如人肉香美...”
言未已忽吸鼻問曰:“汝適飲酒乎?”
“然。”
“何酒也?”
“柏蘭娣也”
“未知此酒,何不先敬我嘗?”
雪豆探懷,擲瓶洞外。駝背佬急掇手中,睇已,乃拔塞吮吸,似大美其味,更連吮之。又吸鼻問曰:
“汝灶上何物也?”
“烤雁爾。”
“可再將來。”
雪豆待怒,卻生一計。急提火銃,插雁於筒,穿洞送出。駝背佬大笑,趨近洞外,手才觸雁,砰聲連起,雙丸穿胸過,前襟皆紅。猶抓雁在手,頹然倒地。雪豆拭額,良久始敢啟戶,困網不得開。乃於棚基裂隙處,拔腐蘆闊之,犬匐得出。俯視血窪處,則非駝背佬也,唯巨蛛如斗,爪牙可怖,雙目塗丹。回視棚上網,色白細密,實蛛網也,猶不可斷。
亟思不如即離,至枯樹旁,則馬僵臥血泊中,半軀白骨粼粼,可見此蛛之饕餮也。
急行數伍,白花黃葉已遮來路,且晨霾四起,難辨東西。再行,左右蘆密如牆,似曾相識,卻又不識。雪豆嘆道:“今番真迷路也。”不覺至午,乃托懷錶循指南針而行,卻臨寒水,過午始繞彼岸,復視指南針,竟偏入西南。口愈燥渴,袍靴皆濕,遂坐岸邊小憩,見銃上白霜,取絨布拭之。正懊惱間,陡聞長吟:
“龍尚幼,掛雲無角;天地人,一以貫之。”
雪豆聞而大驚,此非己之字謎乎?作於龍鄉蛇王元年。欲覓其人,恐又遇妖邪,卻橫銃於腰畔,隱蘆叢中。俄聞笑語曰:
“何警若臨寇?一朝入網,即謂世人皆妖耶?”
俄一夫人轉蘆牆出,可三十餘,素裝,背麻囊,手持彈弓,貌甚端雅。雪豆惕容始懈,曰:
“驚弓之人,還望見諒。”
夫人聽雪豆一語雙關,遂收彈弓,又問曰:
“子狼狽若此,得無遇蛛精乎?”
“然!幸有此銃,否則賤命休矣。”
夫人聞言色異,又曰:
“幸得無恙,子真吉人也。今欲何往?寒舍不遠,得供清茶一杯,再遣家人引歸如何?”
雪豆疲憊已甚,無奈從之。曲徑穿蘆塘數轉,見土屋七八間,挖丘而建,入,廳階鮮潔,藤廊花牖,全無蕭索秋色。甫分賓主,雪豆問曰:
“夫人何知在下字謎也?”
“龍鄉佳作傳京師,吾有遠侄寓京,故知。”
雪豆遂不疑。茶至,謙遜已,佯慢品,旋即渴飲。夫人斜窺,遮袖而笑。頓覺茶香透胸,暢如浮雲,竟暈沉睡去。漂浮既遠,見雲端過青衣女,面如淨月,梳沖天髻,耳掛銀環,隱約漸落,細視乃小青也,正舒臂長呼:“雪豆!吾甚念汝!”又呼“雪豆...” 聲卻嘶厲,陡見小青眉橫怒柳,目閃恨冰,忽軀生八臂,指彎玉鈎,俯攫而來。待近面卻非小青,濃髮流墨,玉面凝霜,一時驚醒。四顧淨幾香杯皆無,身縛柱上,不得動。聽夫人怒目問道:
“曹雪豆,吾家與爾無仇,何敢殺吾兒?”
“吾未殺汝子!”
“汝昨夜所殺之蛛,即吾兒也!”夫人言已淚下。
雪豆始驚,何七十老兒,有此少艾之母也?忽聽戶外急履奔入,青衣素面,正夢中八臂女也。見雪豆大怒,雙目泛紅。哮曰:“汝!曹家雪豆!何敢逕殺我兄!?”雪豆自料必死,亦坦然。知為蛛妹也,嘲之曰:
“蕞爾妖物,殺又何妨?若早知,當攜鷹犬至,掃汝巢穴。”
蜘女聞言暴起來齧,牙銳如鈎,夫人舒手遮攔,已裂袍去,雪豆驚厥。蛛女問曰:“不殺何待?”
“留祭汝兄可也。”
雪豆醒,亦不知何時也。唯見壇照高燭,焚香半盡,夫人側坐,蛛女着雪衣立於側。知為祭壇,料死時近矣。夫人起,土壁伏巨蠍,伸手取之,撫其背而咒,現玉石琵琶,復坐,輕調商羽,彈曰:
“喜雁貪杯害汝身,當年有誓不食人。魂飛天外當知悔,秋殺過後又生春。”
雪豆聞聽,亦生感嘆。夫人駐弦大哭。蛛女相抱勸慰,夫人再彈,此番卻是《琵琶行》,聽他彈道:
...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
雪豆垂淚,想她必經滄桑,今已無子,若欺於豪強,母女如何拋頭面相爭也?又思人間生死恩仇,似皆天定,我不殺他,他卻害我。念及此,似覺徹悟,遂大聲請曰:
“夫人!雪豆非畏死者,容死前暢彈一曲而無憾矣!”
蛛女蔑道:“汝腌臢行子,竟言會彈?不容我笑煞乎?”夫人止之。命人去綁令彈。雪豆撫玉琵琶細視,晶瑩剔透,並無瑕疵。才坐矮凳上,突中心一划,如裂生帛。撥彈繼起,夫人合神細聽,初似累馬踏石,復如醉龍出泉,乃《十面埋伏》也,調寄【鶯啼序】,乃雪豆七兄雪葵所作也。聽他彈到:
... ... ...
蓓蕾常馨,穢塵難染。 奇花羨盡,紛紛朝代,千年清骨揚碧葉, 望江東、猶記初春戀。 長歌聽叫虞兮,淚又傾盆,浪掀舊岸。
母女皆驚。不意雪豆強梁性情,亦能弄聲。原來京城劉公子擅琵琶,家傳《十面埋伏》秘譜,雪豆與交厚,竟得其傳。
樂畢當祭,推雪豆至靈前,母女皆不忍揮刃,乃令其自死。丘北有陰溝,夫人作法,一時生冰成高牆,囚雪豆於內,留乾薪供夜臥,不日即凍餒斃爾。臨行,蛛女曰:
“曹雪豆,我有一謎,汝若能解,或能逃生:‘秋刈禾空,一人難從。佩刀遠望,水復山重。’”
夜月逼臨,風愈刺骨,雪豆探身上,唯懷錶尚在,什物皆無。細思良久,不能解謎,乃悽然長嘆:“早知今日,何不伴小青快意江湖?”
若知雪豆能否脫困,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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