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从妞到妪，有一个很大的牛运：没有过失恋的经历。俺家老公是俺一眼看上的，也是一把抓住的。他相当不幸：俺是他第一个女朋友，也是最后一个女人——直到最近。
最近，他一个人去了趟拉斯维加斯。不是出公差，也不是去度假，而是去吃喝嫖赌！
他不是偷偷摸摸去的。事先向俺通报商量决定的。
不久前他接完一个电话，对俺咕哝道：老婆，大事不好了。我要去一趟拉斯维加斯，至少三天。
公司派你美差啦，俺问。如果是周末，咱全家一起去度个假啊。
不行，不是公司出差。是要去跟一个发小老朋友会面，非去不可，而且只能我一个人去。
什么发小发笑的。只能你一个人去，有什么反革命阴谋串联不可告人的勾当？
这家伙曾经坐过牢，是刑事杀人罪，也差点成了反革命。可是人家现在还有政协委员头衔。腰缠万贯，满世界玩够了，终于弄到了来美国的旅游签证，直奔拉斯维加斯，一定要我去陪他玩几天。
啊呀喂，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发小啊。把故事详细说来听听？
俺老公一五一十老老实实把这个发小的故事讲述给俺听了。俺老公是个IT“挨踢”的主，在微软被人尊为名副其实的电子脑浆electronic brain，在语文表达上，也很有功夫。
他说故事虽然啰里吧嗦，但很引人入胜。
（一）一对小反革命
文革高潮的1968年，俺老公7岁，他老爸被当作反动技术权威加阶级异己分子加走资派，全家从山西太原市被“清理阶级队伍”，下放遣送回到韶山冲隔壁的一个山冲老家。他每天跟着一个8岁还穿开裆裤的山伢子放牛，同这个伢子一起在一个教室上学。山冲小学有四个年级两个班，一二年级和三四年级各是一个复式班。校长是生产大队贫下中农协会主席，就是山伢子的爹。一二年级复式班的女老师是一个刚从长沙下放不久的知识青年，初中毕业。俺老公是二年级，山伢子刚发蒙，一年级，在同一个教室。老师给一年级孩子上课时，二年级做作业，反过来一样。俺老公跟山伢子同坐一条板凳共一个泥砖垒起来的课桌。山伢子来上学，光着肚皮穿着开裆裤。
老师说，山伢，你明天来上学时，要穿上衣服和裤子！
三伢子大声说，我没衣服穿！你就看见我的鸡鸡，没看见我穿了裤子嘛。
老师说，你这伢子说话有意思！没有衣服，我明天给你一件。
我不穿女人的衣服！山伢子大叫。
好好好，
女老师无奈地说。你光膀子算了。可是上学的孩子不要穿开裆裤！
我只有开裆裤。这条裤子还是我爹的旧衣服我妈给改的呢。
你妈为什么不给你缝成连裆裤呢？
连裆裤不好尿尿啊。我睡觉尿床！山伢子直嚷嚷。
你睡觉尿床，上学不是睡觉啊。老师哭笑不得。
我不睡觉也要尿尿啊。连裆裤就会尿在裤子里! 我爹骂我打我!
山伢子没撒谎。他坐在教室里上课，不停地在地上尿尿。老师叫他到外边厕所去，他大叫大喊：我来不及呀！老师后来只好在他课桌下放个搪瓷盆。下课后要他端到厕所倒掉。他就叫俺老公：喂，你这个牛鬼蛇神崽子，给我倒掉！
俺老公一直给他老老实实倒尿盆子。后来山伢子不要他干了，自己倒。原因是山伢子不会写字，毛主席的毛字总是写成手。要么就是丰。老师怎么样纠正也不行。老师说，山伢，你热爱不热爱毛主席？山伢大叫，当然热爱毛主席！我爹说了，不爱爹不爱娘都行，不能不爱毛主席！那会是反革命，屁股要被打烂的！
那你就不能把毛主席的毛字写错！
我没写错！只是没写好！你看错了！山伢子大叫。
后来老师对俺老公说，范健，你帮助山伢写好字！
俺老公名字注定犯贱，就手把手教山伢子写字。山伢子写了好几遍，还是把毛字画不对。他干脆对范健说，老子不写了。写错了成了反革命，老师也要挨斗的！你听见老师讲了吗？她叫你帮我写！于是，范健就帮山伢写作业，抄写毛主席万岁和语录。老师后来说，三伢的作业跟范健的笔迹完全相同，是范健一个人写的，不行！山伢子就对范健说，你一只手写的当然相同。你就用右手写你自己的毛主席，左手写我的毛主席，不就好了吗？于是范健真的这样左右手分开写，作业交到老师那里，得到了表扬：山伢有进步。虽然写得比其他同学潦草马虎难看，但是写对了。山伢得到了表扬，对范健一下子感恩喜欢加崇拜，再不叫他倒尿盆子了。放牛时也教范健骑牛，告诉他可以骑母牛，千万不要骑公牛，因为公牛看见母牛会跑去“乱草”，会把你摔死的。就这样，范健不但学会了骑牛，而且练就了双手写字的特殊本事，如今甚至可以同时左右开弓，右手挥毫泼墨狂草主席书法，左手工笔写英文呢。
山伢子不会读书写字，一年级留级。范健升到三年级，跟山伢不在一个教室了。山伢子不干了，一定要也升到三年级，跟范健一个教室，还要坐同一条板凳。他跟老师闹：你是老师，我爹是校长。我找我爹去。后来他爹真的找了老师，说要让山伢跟范健在一个教室上课。老师说，范健是三年级，山伢一年级，没办法坐一起上课啊。山伢他爹说，怎么没办法？这个牛鬼蛇神崽子可以继续跟着留级陪山伢学习嘛。旧社会他爹上学，就是让我们穷人大孩子陪着读书的呢。要么让山伢也去读三年级。反正他年龄也大个头也大。他字写不好，算数还蛮好的呢。一条公牛一条母牛乱草，会有三条牛，他没上学就知道呢。老师们说，好吧，听校长的。于是山伢子就成一年级留级变成跳级，也上三年级，还是同范健坐一条板凳。
后来中国的教育继续革命，小学从初小四年高小两年改为五年一贯制。这个山冲初级小学四年级就继续读五年级。反正都是学毛主席著作。山伢就跟范健在一条板凳上坐到五年级小学毕业。公社办起了“五七中学”，名字都是按照据说是毛主席在某年五月七号写给他老婆的一封信取的，那封信说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大学要解散关门等等。一群初中毕业的民办教师当了中学老师。贫下中农孩子基本都升入中学。山伢自然上初中了。可是范健是牛鬼蛇神子女，不能上初中。这回山伢不干了。他对已经当了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的爹说，凭什么让范健去放牛快活，让我去读书受罪？要么他跟我一起读书，要么我跟他一起放牛去！于是他爹跑到公社五七学校说，范健属于可以教育好子女，应该继续上学学习毛泽东思想，进行思想改造，不能让他跟他的反革命父母一样被刘少奇毒害。结果范健也进了初中。山伢每天到范健家住的茅棚来吆喝：可教子女范健，上学去！两人共一把破油布伞，踩着泥泞的田间小路，嬉笑打闹五里路去上学。山伢的妈妈和范健的妈妈轮流给他们带上在柴火灶灰里煟熟的红薯，作为在学校的午餐。范健家里几乎没有任何人串门，但是山娃经常进来，甚至山娃他爹也来，说是监督检查反革命走资派改造得怎么样。他们都是高声嚷嚷大叫大喊甚至板着脸进门，你们都在干些什么？进来后，往往扔下一袋子红薯玉米或者其他什么粮食蔬菜，有时候甚至有一块肉一条鱼，
使个眼色：快拿去!
在“五七中学”，范健门门功课都是优秀，甚至包括学农的劳动课和学军的武术体育课，但是不能评为“三好学生”。山伢子几乎门门功课吃蛋，除了“军体”课。他学“捕俘拳”，跟老师比试，把个复员军人体育老师都摔倒了。都吃一样的红薯，范健长的像豆芽菜，山伢子象一座山。可是，谁也不能公开夸奖范健成绩好，是好学生，也不能说山伢子是坏孩子。范健的“可教子女”大名，只有山伢子可以叫，其他人，甚至包括老师，如果这样叫范健，山伢子三角眼一瞪，你也敢这样叫他？我是他哥，他也就是你叔爷！从此，范健有了一个雅号：叔爷。
中国继续革命，当然包括教育。初中两年毕业，“五七中学”也升级成高中，在这里再混两年，就高中毕业。老师还是那些初中毕业生和复员军人。到了高二，突然上边搞“教育整顿”，那个被打倒的第二号走资派邓小平复出了。湖南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华国锋让人家看一出新戏叫湘剧《园丁之歌》，说没文化不能当革命接班人。全省的学校，尤其是初中高中，要进行教育质量检查。检查的方式之一，是要各个学校送交学生的优秀作文，各地区到省里一路评选出版《优秀中学生作文选》。公社五七中学提交了五篇，初中部两篇，高中部三篇。这里面有范健三篇：一篇是他初二时写的《韶山参观记》，一篇是高一时写的《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还有一篇是他代替山伢子写的《我打倒了军体老师》。结果这三篇都入选本地区优秀中学生作文选，后两篇入选了省里出版的正规书。山伢子那篇题目改成了“青出于蓝胜于蓝”。范健和山伢子都成了教育革命的丰硕成果，小名鼎鼎了。
可是，这两个教育革命硕果，后来却差点双双成为了小反革命。
那天下着瓢泼大雨，范健和山伢子照例共着那把破油布伞，在田间泥泞小路一路跌爬滚打上学。到了学校，突然宣布今天放假，全体学生回家，不准在学校和路上逗留，尤其不准到学校前面省城通往本地县城的公路上行走玩耍。那里戒严。老子不抽烟，为么子要戒烟？山伢子骂骂咧咧。范健对他解释是戒严，并猜想很可能是有中央首长要乘车经过这条公路来视察。是不是毛主席要来？山伢子兴奋了。一把拉着范健，往公路边跑去。
妈呀，那么多解放军和民兵，拿着真的枪，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沿着公路站着呢。公路不远处一个路边厕所后面有一棵大酸枣树，山伢子不由分说拉着范健爬到那棵树上，要看稀奇看究竟。
除了路边站岗放哨的军人和民兵，公路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雨过天晴，树叶子上的雨水被太阳曝晒蒸发，树里面就像蒸笼。知了烦躁不安地叫唤。山伢子开始骂骂咧咧，他妈的，快点给老子出来呀，把毛主席送给老子看一眼呀！范健用手捂着山伢子的嘴，嘘，你找死呀，叫得比知了还大声！
喔嗬，来了，来了！山伢子又象知了一样叫起来了。一大溜子汽车开来了！前面是军绿色的三轮摩托车，两辆并排，有四排。后面是军绿色的吉普车，有三辆。中间是三辆黑色乌龟壳小轿车，前面都插着红旗。黑色乌龟壳小车后面一辆大些长些的黑轿车，除了前后插着的红旗，那车子前后的亮红灯的地方，好像都是红旗的样子。“这就叫红旗车，”范健小声告诉山伢子，“毛主席就坐这种车。”
那里面一定坐着毛主席啦？山伢子又大声嚷嚷起来。
嘘——！你叫这么大声，找死呀！解放军会发现我们的！
解放军发现我们，就一定会惊动毛主席！那毛主席就会从车里出来，我们就看见了毛主席！山伢子愈发兴奋。
范健吓得几乎屁滚尿流了，只好紧紧用手捂着山伢子的嘴巴，求你别出声了好不好？
那一溜子汽车呼溜开过去了。毛主席没有被惊动，因此没有出来。什么人都没有停下，没有出来。只有车队过后扬起的雨水热气。解放军和民兵也开始列队撤离。“一点都不稀奇，不好看！”山伢子骂骂咧咧，哗啦一下子从树上滑下来。
“不准动！举起手来！！”猛然间十几个解放军民兵用刺刀枪口对准了趴在地上的山伢子。
“你藏好，不要下来!” 山伢子朝树上对范健喊。用今天的话说，这就是真他妈的猪一样的战友！
“上面还有一个！”几条乌黑的枪口指向了范健。
范健一下子吓掉了魂，噗通一下从树上倒栽下来，不歪不斜地砸在山伢子脊背上。
有一个民兵，左眼上面有个大伤疤，认出了山伢子：“啊喝，小三角眼，原来是你这个反革命！”
山伢子也认出了他，“刀疤眼，你才是反革命呢！”
“你还犟嘴！”刀疤眼用枪托朝山伢子裤裆狠狠一砸。
山伢子惨叫一声，捂着裤裆，对着刀疤眼怒目圆睁，四目相对。“你给老子记着！”
这两个现行反革命都被当场逮捕，押送到了军分区。五七中学的领导，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和山伢子他爹，都被叫到了军分区。五七中学证明，这两个学生都是好学生，两个人的文章都被省里出了书。两个人坦白交代，因为学习毛主席著作不够用功努力，没有遵守学校的革命纪律，是为了想亲眼看看日夜想念的毛主席，才犯下这样滔天的现行反革命大罪。上面查清楚了山伢子三代出身贫雇农，父亲是土改根子农村老革命，这个儿子想看毛主席是出于朴素的革命感情，可以理解。但是这个范健，父母都是走资派和严重历史问题的反动阶级出身的臭知识分子，他们是否出于反革命动机目的教唆儿子蒙骗贫下中农后代，一起刺探党和国家机密情报，甚至提供给海外敌人，这要认真调查。于是，山伢子被教育释放，范健继续被关押接受审查。范健父母也被抓到军分区被隔离关押审查，勒令交代。
山伢子回家后，被他父亲用扁担痛打了一顿：都是你这个蠢货惹的祸! 我们家八代不识字，多亏了范健，让你成为了写书出书的大读书人, 省里都扬名！这是他们家和咱们家祖宗坟山贯气！你爷爷当年就是给范健他爹挑担挑书送他进省城读书的！这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气缘分！挑担子挑书的，也跟着沾了书香！到你也写文章出书了！可是你看，今天你把他们全家都搞进牢房里去了！你这个畜生！
你别打了，都是我的错! 我一直向解放军讲了，都是我搞的鬼！范健是被我逼的。我还对他们说了，范健如果不跟着我去看毛主席，我就拿刀子捅死他！爹，你就把我再绑到军分区去，说真正的现行反革命是我，让我手里拿着刀子，说是证据，去把范健全家换出来!
山伢子他爹真的这样把儿子五花大绑，带着民兵押送到了军分区，而且真的带上一把牛角刀作为证据。军分区对范健全家连续不断审讯，确实除了范健跟着山伢子看稀奇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反革命动机目的证据：他们谁都不知道那位首长是陈永贵，范健父母甚至连有中央首长要经过此地公路戒严的事都不知道。山伢子被五花大绑押送到军分区，这些首长们也哭笑不得，把山伢子父亲严重表扬了一番，对山伢子严厉教育了一顿，然后跟着范健全家释放回家了。
可是，后来山伢子真的拿刀杀人，坐牢了。而且拿的就是那把范健并没有见过的牛角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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