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说潮州话的潮州人
小竹文
2014年2月23日
高山剧院真火红,京剧,越剧,粤剧,黄梅戏,花鼓戏,一出更胜一出。突然想起一个不常听到的地方剧:潮州剧。父亲是潮州人,十八岁时离开家乡,长居杭州,偶尔回潮州老家看看。
我生在江南,长在江南,每当填写表格时,在写上“祖籍”一栏时才会提醒自己是潮州人。不会说潮州话,听不懂潮州话,出门在外的,一听有人说是潮州人,我也赶快认个老乡,也会坦诚的告诉老乡:我是“聋哑人”,想要沟通就用手势哑语吧!
1980年夏,和父亲一起访问了潮州老家,幸而在《小竹日记》中有了记录,摘录几段,看一看三十多年前的样子吧。
《小竹日记》选摘
1980年7月28日
正是台风的季节,不宜乘海轮从广州去汕头,改乘公共汽车。清晨6:30分告别广州。行至增城时,有一段五百米的公路被水淹没,数千名旅客被围困十几小时。
到傍晚才驶出水淹区,不多久前面的汽车陷入泥潭,车又被困住了,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忽然听到喊声“师傅们,你们要想过去就下来推车吧。”我睁开眼一看,四处是夜色的荒野,蛙鸣声四起,夜幕的天空上闪着星星,想找北斗星,可是没有找到。
在这幽静的夜晚,传来了强烈的推车喧叫声,车被推出了泥潭。我们继续上路,回头向后一看,浩浩荡荡的车灯在夜幕中闪烁。
1980年7月29日
黎明来了,玫瑰色的霞光照着初醒的大地,山林,房屋。咿,这房屋的造型和江南的不一样。过了鮜门就沿着海边走,晨曦中的海水灰茫茫,水天一色,帆影点点,岛屿忽隐忽现,岩石乱立,第一次见到大海,但是没有听到海涛的拍岸声。
到了陆丰,刚停车,一群人围着我,要我买走私手表,磁带,录音机。听说这些人有大把大把的钱。
中午到了汕头外围的礐石风景区,这里怪石林立,爸爸说他曾在这儿上中学(礐光中学),已有三十年没有回家乡了,感到有些生疏,唯有那浓郁的潮州口音唤起了他的乡情,爸爸到家了,爸爸说话的语调马上变了,一股的亲切呀!
乘渡船到了汕头市,爸爸说:“这里一切都没有变!”,熟悉的房屋,街道,和三十年前一样的。在小公园下车,坐着单车到了澄海。
到了家门口,见到一位穿着碎花衣服的年轻姑娘,领我进了一间昏暗的小屋,屋顶有个小天窗,房间里放满了箩筐,红砖铺的地板,很干净。异常陌生的环境。
又走进一间房间,听见爸爸喊了声:“妈”, 我也立即叫声:“奶奶”。我们握着奶奶的手,在场的婶婶,姑姑们都哭出声了,爸爸和奶奶抱头痛哭起来,突然间我也流出热乎乎的眼泪。
爸爸十八岁那年瞒着奶奶参加了抗美援朝志愿军,一别就是三十年,慈母的爱,游子的心,含情的土地,疼你的亲人,今天在这里重逢。
奶奶患了白内障,不能看清我的摸样,用脸贴近我的脸,用手摸着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喃喃地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懂,只是望着她那满是皱纹的面容,她穿的是斜襟衣,宽大的裤脚,一双塑料拖鞋。
不一会,许多亲戚和村里的孩子们进来好奇地看着我,我赶紧拿出糖果分给他(她)们。
小叔文德回来了,清瘦,精明,能干,他会说普通话。
又来了很多很多的亲戚,他(她)们时而笑时而哭,我只是怔怔地望着,我是一个不会说潮州话的潮州人啊!
后来才知道他(她)们在谈我的爷爷,一个我永远见不到的老人。婶婶拿出爷爷的照片,一位清瘦长脸型的老人,他原是开中药铺子,土改时因为拥有十六亩地而划为地主,以后一直在村里当泥水工,前几年平反了,在老人院刚过上清闲的日子,就突然过世了。
奶奶信佛,拉着我去拜菩萨。我对菩萨说:过去的就过去了,祝所有的亲人平安!
1980年8月10日
潮州菜,确实别具一格,清,鲜,淡,甜。海鲜是必备的食材,鱼露是必用的调味品,水果也入菜。咸甜荤素汤菜相配相彰,那鱼丸子和牛肉丸打的细细紧紧的,特别的滑润可口。潮州烧鹅是皮脆肉嫩,甘香味厚。那汤是清清淡淡的,放进几片菠萝,猪油,菜叶子,笋片,花生。炒个菜会加进米粉,还有鱼蛋粉。一上街,就买上一碗稀稀的白粥,放几片生鱼片,撒上一点葱花,又鲜又香的,太喜欢了。
水果的品种就更多了,香蕉分大蕉,香蕉,龙牙焦。尤以龙牙焦为上乘,皮薄肉细香甜,食后留余香。第一次看到杨桃,青黄色的皮,四到五个瓣,未熟透的极酸,清香味似青椒。还有新鲜的龙眼,晶莹的果肉,馋!
潮州人喜欢甜品。上亲戚家,款待的食品就是甜面(面条里加糖的),甜糕,甜草,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甜品。
潮州的功夫茶又是独具一格,需要用一套茶具,煤油灯,煮水壶,泡茶壶,托盘,四只小茶杯(十毫升),茶叶放满泡茶壶,水在煤油灯上煮开,倒入泡茶壶,再倒入小杯,一次一口就喝完了,茶浓的发苦,喝茶就是品茶,泡了几次,人们就嫌淡了。功夫茶需要一人专心的做,有时间时才能品味,这就叫功夫。
1980年8月13日
和爸爸,小叔骑自行车去海边。这里是一山一水八分田的韩江三角洲,一路风景如画,水田如棋盘一望无际,高大的榕树遮掩着村庄,村落集中,村旁有一条韩江的支流,江水清清,鹅鸭戏水。
我喜欢站在原野上观看那晚霞和云朵,变幻无穷的云朵雕刻出栩栩如生的画来,时而骏马狂奔,忽而是憨厚的熊,有变成了顽皮的小猴。。。好多好多美丽的图案。
这里的房屋建筑别有一番风情,用贝壳烧成灰,用灰粉制成砖。屋顶上的瓦片是反转放上去的(和江浙的屋顶比较),狭窄的窗户,每一个门窗上都有字,大都是“福”“春”“德”,更有“财喜登门”“加冠进禄”等联,偶尔见淡雅的字样“鸟语花香”。
村民们面庞是黝红的,手臂是粗壮的,衣着是简朴的。偶尔见有人穿上华丽高档的衣服,那一定是海外的亲戚送的。他们特别的细心,热情,好客。
这里气候温宜,物产丰富,人勤地肥,潮州是个好地方,可惜人多地少。
1980年8月14日
这农村的风俗众多,村民们求神拜佛,太多的清规戒律,感到很受约束。堂弟业农写了十四页的书信,述说着许多触目惊心的事件和社会状态。和杭州相比,潮汕地区经济意识更浓,私人办厂,经商开店,物价很高,黑市猖獗,金钱是众人的关注。要在这里生存,就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还是住在浙江更安静些吧。
还是记录一点亲人们的生活状况吧:
祖母,身体健康,每日会斩猪草喂猪,抱孙子,拜菩萨。
大姑,体弱多病,儿子业农喜欢读书,未考入大学,但是一位有思想的青年。佩环是一位懂事能干的妹妹,已结婚,去外埔看她时,她感动的失声痛哭,实在是揪心。
二姑,对我特好,每天给我送好吃的东西。大儿子培顺和文德叔在建筑队里干活。
三姑住在信宁,平日靠编织手工艺品为生。她送给我一个精美的竹编小提包和许多布娃娃。三姑做的潮州菜特别的好吃。三姑十二岁的女儿微珊会说普通话,成了我的小翻译,可喜欢她了,聪明,顽皮。
六姑,就是我第一次进门见到的那位厚道的姑娘,这些天一直在照料我的生活,平时要去田里干活。
1980年8月15日
在老家逗留了十七天,今天清晨去汕头。祖母,小叔,大姑,二姑,三姑,六姑和小叔一家前来送行,泪水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第一次真正的感受到如此深厚的亲情,内心震动着,这是我不曾有的人性感触,泪水将我的心和亲人们连在了一起,这是我的老家,这是我朴实无华的亲人,我将我的心留在潮州家乡的土地上。
告别美丽的故乡,我坐在横渡韩江的船上,水花在船舷边四溅,霞光轻轻地洒在我的身上,频频回首,望着岸边还在招手的亲人们,她们的眼圈还是红的。
小堂弟培喜也在招手。今天早上他是多么的听话呀,我亲热地抱着他,用刚学会的几个夹生的潮州字说:“小弟弟,聪明。”大家都说阿喜的头额长的像我小时候的样子,唉,希望他长大了,好好读书,也像我一样成为一名大学生。
1980年8月17日
上了通往礐石的渡轮上,眺望着港口的景色,微带绿色的韩江水东流入海,韩江有五个出海口。爸爸指向东方,只见水天的连接处有两座山的轮廓,两山之间桅杆林立,这是其中的一个出海口。
礐石是由长期风化剥脱后形成的巨石堆,危叠奇姿,行走在大小石块的空隙之间,其乐无穷。登上山顶,鸟瞰汕头市,美景妙不可言。
湛蓝的天空飘着几片浮云,可是没有鸟在天空飞翔。远处淡淡的山色勾勒出优美的曲线,绿绿的田野打扮着韩江平原,笔直的渠道将大地划成棋盘,带刺的翠竹林缭绕着棋格。
韩江装饰着汕头,江面到处是江轮,海轮,客轮,货轮,帆船,兵舰,隆隆的机动声是这里的生命。汕头没有像广州那么多的高楼大厦,但听说市里正在规划,十年之后汕头一定会繁华的。
我深深地留恋这景色,和谐,幽静,心旷神怡,不愿再移动我的脚步,“咔嚓”一声,扳动快门留影于此地。
我是潮州人,我是一个不会说潮州话的潮州人,潮州是我的故乡,我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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