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穿过海底隧道 , 就到英国境内了 . 今天凌晨她坐 Eurostar 火车去巴黎 , 为法国客户做项目的中期汇报 . 想起客户的赞扬 , 方小彤偷偷地笑了 . “Bien.” 法国老板会议结束后对她说 . “切 ! Bien ？ 都不是 Tres Bien ？若不是客户夸自己 , 工作狂恐怕永远都不会放一句善言吧？”她愤愤地想。

火车呼哧一声停了下来 . 英国的铁轨在欧洲是有名的破 , Eurostar 只要开始行行停停 , 不用睁眼 , 就知道是在英国境内 . 夏天时 , 火车延误 , 铁路局说那是因为多雨 . 冬天时 , 火车延误 , 他们说那是因为下雪 . 最好笑的是 , 秋天时 , 铁路局居然把火车延误归罪于铁轨两旁的树木 . 每年入秋 , 铁路局会特别印刷宣传小册子放置在各大站台， 小册子的封面上印着黄灿灿的树叶和大大的两个字 “fallen leaves”, 不害臊地告知乘客 , 延误的季节到了 , 耐心等待吧 .

小彤在震荡的火车里昏然入睡 . 忽然 , 手机响 , 一听 , 还能有谁 ? 工作狂 !
“ 彤 , 你好吗 ? 在干嘛 ? 有没有在思考我问你的三个大问题呢 ?”
三个大问题 ? 是不是应该等到明天再想 ? 现在很累呀 … 方小彤刚想敷衍着说 “ 当然在想 ”, 忽一转念 , 老实说道 : “ 我累了 , 正在休息 .”
“ 彤 , 我告诉你 , 我坐上火车后 , 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 . 要不 , 多浪费时间 ?, 你刚才在火车上的几个小时 , 难道一直在睡觉吗 ? 现在你拿出笔来 , 我要你记下如下几大点 …” 老板操着法国口音傲慢地说 .

方晓彤这天也不知怎的 , 一股无名怒火直窜脑门 , 恨不得把火通过电话线烧到法国去 ! 他妈的 ! 当我是你奴隶吗 ? 本姑娘今天造反了 ! 心里骂着 , 嘴上道 :“ 我累了 , 想不了 , 我要睡觉 . 自从上了你的项目 , 我干得没白天没黑夜 . 今天项目告一段落 , 可你还是不让我休息 . 我不是机器 . 我是人 . 我看你还是放了我 , 换别人做这个项目吧 .” 说完 , 啪地挂了电话 . 随即 , 立刻拨通英国分公司的人事部电话 , 要求换项目 . 原因 : overloaded.

其实 , 英国分公司早就注意到巴黎分公司在这个项目上安排的人手太少了 . 尤其是伦敦这边 , 只有方小彤一人 . 在她正式提出抱怨之后 , 英国分公司要求巴黎那边同意在伦敦多加一个人手 , 而且必须是个项目领导 , 和法国老板同级 . 关于换下方小彤的事情 , 内部高层做了沟通 , 结论是 , 客户喜欢方小彤 , 这份关系建立起来不容易 , 不能因为换人而让客户有任何不利于公司的想法 . 方小彤不能走 , 但是 , 从此以后她汇报给英国分公司的领导 .

这天 , 方小彤准备了一叠资料 , 用了两个小时 , 为新老板讲了一遍项目的情况 . 言罢 , 面前的英国绅士缓缓地说 : “ 很好 , 对项目了如指掌 , 建议相当不错 . 据了解 , 客户对你的评价很高 . 希望你能再接再励 .”

新老板本科毕业于剑桥 , ＭＢＡ是在美国哈佛读的 , 已经在贝恩工作了近 10 年 . 他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 英国分公司未来合伙人的候选之一 . 他的名字叫博纳特 . 博纳特是一个充满智慧的男人 , 他的才华把方小彤完全镇住了 . 难能可贵的是 , 博纳特对人具有基本的人文关怀 . 他把方小彤首先当作一个平等的人 , 其次才是一个下属 . 他属于那种本身非常优秀却把自己的心放得低低的人 .

博纳特的一言一行都带着典型的英国绅士的礼貌和文雅 . 方小彤和他一起出门 , 他每次必帮她开门 , 弄得小彤从此养成了等着男人替她开门的习惯 , 让凯文这个毫无绅士意识的北欧男人大喊吃不消 . 博纳特的英语带着上流社会的口音 . 这种口音和 BBC 口音不同 , 比如 , 咬 O 这个音的时候会偏重 , 还带着拐了弯儿的调儿 . 他的英语用词典雅 , 注意细节 . 举个小例子 , 他从来不会说 , I will talk to you. 而是说 , I will speak with you. 方小彤立刻就学会了 . 从此不再用 talk to. 博纳特一共有三个孩子 , 妻子在家做全职太太 . 除了在伦敦市中心有一栋洋房外 , 他们在 Lake District 还有一栋度假别墅 . 方小彤看过照片 , 房子是石头砌的 , 木头的横梁 , 面对着一片氤氲的大湖 .

其实 , 方小彤在看到博纳特第一眼时就暗暗喜欢上了他 . 她对这类成熟有才却内敛含蓄的男人抱有特殊的好感 . ( 也许因为凯文也是属于这个类型的 ?) 博纳特一看上去就是一个正人君子 . 在他的桌子上 , 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们的照片永远放在最醒目的地方 . 有一次他俩出去和客户应酬 , 邻桌坐着几个衣着性感的美人儿 . 客户们挤眉弄眼 , 还怒着嘴儿让博纳特去看 . 方小彤注意到博纳特的脸红了 , 他只迅速地瞟了邻桌一眼 , 就马上低下了头 . 因为彼此是工作关系 , 方小彤不敢对博纳特流露任何一丝工作之外的感情 . 虽然她在几个要好同事面前 , 象个祥林嫂似的抱怨 “ 时运不济 , 夫妻分居 ”, 但对博纳特 , 她除了说丈夫在瑞典之外 , 其他只字不提 .

工作中博纳特对方小彤的指导让她经常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 虽然从来没有去过中国 , 博纳特以他的智慧和敏锐很快察觉到方小彤不同于其他同事的特点以及这些特点背后的文化起因 . 博纳特有一次对方小彤说 , 谦虚在中国是一种美德 . 可是 , 谦虚在西方世界容易被误解为对自己没有信心 . 还有一次 , 他在评估小彤的沟通技巧时 , 说道 , “个人自扫门前雪 , 不管他人瓦上霜 ”在中国是一种自然的生存之道 , 但是 , 在咨询公司里 , 这种行为容易被看作是缺乏团队精神和领袖素质的表现 . 方小彤按照他的指点 , 调整自己的行为 , 其中还包括英语表达和肢体语言 . 博纳特说 , 亚洲女孩子容易给人留下两种印象 , 一种是温柔委婉的东方女性形象 , 可是在商场上 , 容易被人误解为软弱的 “ 花瓶 ”. 另一种形象则走极端 , 恨不得比西方人还要 aggressive, 象只刺猬 , 根根刺竖着 , 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厉害 . 他教导方小彤如何通过礼貌的言辞 , 温和的口气 , 配合适当的肢体语言 , 来传达强硬的讯息 , 坚守自己的立场 . “ 女人在商场上不应该为了要和男人竞争而失去女人本身细腻感性的特点 ”. 女人首先是一个优雅的女人 , 然后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 博纳特说 . 方小彤细想一下 , 发现用中国话讲 , 他的意思就是 “ 以柔克刚 ”.

因为内心对这个男人十分敬佩 , 方小彤工作上也就格外用心 . 在第一个项目结束后 , 博纳特又把方小彤转到他手里的另外一个项目上 . 就这样 , 久而久之 , 两个人成了众所周知的搭档 . 只要是博纳特的项目 , 方小彤总有份儿 . 方小彤在心里默默地欣赏着博纳特，有时甚至产生一种错觉 , 仿佛自己努力地工作是为了他 , 为了在他眼睛里 , 重新塑造出一个优秀的让他满意的方小彤 . 现在回想起来 , 方小彤是在博纳特手下才真正地成长起来的 . 不仅仅在业务上 , 沟通上 , 还有对西方商业文化的理解和适应 .

在加入贝恩后的一年多里， 方小彤和博纳特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包括她的丈夫凯文 . 凯文来访 , 方小彤有几次试图告诉他自己踏上工作岗位后的心路历程 , 可是一肚子的感触 , 竟不知从何说起 . 没有经历过的人 , 怎么知道其中的艰辛 ? 她想到自己曾经为了英文表达的精确性花上几天字斟句酌地修改报告 ; 曾经为了成功完成一个汇报在家里无数次地演习 . 有好几次她对整版整版的数据进行分析 , 因为看花眼而弄错公式 , 不得不花上好几个小时重做 . 更不提每天要和客户斗智斗勇 . 凶悍的客户可以让初出道的顾问在众人面前完全下不了台 . 方小彤曾经看到她的一个女同事被客户责问得双手发颤 , 会后在厕所里一个人痛哭 . 这些 , 博纳特都理解 , 不用说都知道 , 因为他本人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 而凯文不明白 , 他顶多摇摇头发一句 “ 真不容易啊 ” 的感慨 , 在方小彤听来 , 这句话肤浅得让她心痛 . 但是 , 她明白 , 一个月才见一次的丈夫 , 是无法也不可能洞悉到自己的思想和心理的 . 所以 , 在那段贝恩的日子里 , 博纳特成了方小彤心理上最亲近的人 .

有几次 , 方小彤问自己 , 凯文在瑞典倒底是个什么情形呢 ? 是否也会有一个女版的博纳特 ? 他的心是否也出轨过 ? 或者 , 正在出轨 , 也许也包括肉体 ? 奇怪的是 , 她发现自己产生这种想法时 , 心里异常的平静 , 甚至觉得 “so what?” 分居两年多了 , 怎么可能还象从前那样相爱和亲密 ? 那么 , 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 她和凯文还有未来么 ?

这天 , 又一个项目结束了 . 博纳特说 , 休息几日 , 下一个项目还在投标阶段 . 在咨询公司 , 项目之间的休息空档叫 “on beach”. 不算在假期里 , 但是你可以不用来上班 . 唯一的要求是 , 人不能离开伦敦 , 因为说不上哪个新项目什么时候就开始了 , 你得时刻处在备战状态中 .

方小彤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悠闲地眺望对面的酒店 , 那里今天特别热闹 , 又不知是哪个明星入住 . 这时 , 电话铃响了 .
“ 彤 , 有外线 , 一位钱先生 .” 前台小姐说 .
“Hello?”
“ 小彤 , 是我 , 陈浩然 .”
方小彤这才意识到 , 前台小姐的咬字错了 , 是陈 , 不是钱 . 她在电话上愣了许久 , 直到陈浩然说 : “ 小彤 , 你还在吗 ?”, 她才吐出一口气道 : “ 你在哪儿 ?”
“ 你公司对面 .” 陈浩然说 .
方小彤朝酒店方向望去 , 没看到人 .
“ 你有空吗 ? 我们一起喝下午茶 ?” 陈浩然说 .
“ 有空 . 我这就下来 .” 方小彤直奔洗手间 , 在镜子前面理了理头发 , 又从包里拿出唇膏 , 淡淡地抹了一层 . 天哪 , 咨询才干了一年多 , 人却老了几岁 . 她又捏了捏脸颊 , 希望惨白的脸色能透出点红晕 .

然后 , 她心里象揣了个小兔子 , 匆匆地下楼去了 .